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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歲月的囚犯──重讀商禽的「夢或者黎明及其他」

死去了一個詩人,在他八十歲那年。這好像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多少人在詩與詩人呢?何況是一個老去的詩人?


然而這個詩人不一樣,因為他寫的最有名的詩,就是關於歲月:

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高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後,他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

「仁慈的青年獄卒,不是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乃夜夜往動物園中,到長頸鹿欄下,去逡巡,去守候。
」(「長頸鹿」)


兩段,一百多字的散文詩,竟然就涵蓋了商禽全部的文學關懷,以及他作為一個詩人最迷人、也是最讓人迷惑的元素。人生是一座監獄,活著就是不斷地試圖看到監獄以外的光景,然而,那光景,通常被稱之為「歲月」的東西,真正的價值在於其無法望見,歲月無從認識、無從掌握,於是我們只能猜測,憑藉著自己的想像,一些或幽微或牽強甚或荒唐的聯想,永遠逡巡著、守候著。


令人驚異地,作為一個詩人,商禽寫作的主題如此一致。他就像、他就是自己筆下那個「青年獄卒」,反覆地在動物園中繞啊繞,他並未天真到以為長頸鹿就是歲月,他很明瞭這中間的曲折,這中間脆弱的邏輯關係,然而,別無他法,沒有更直接的方式,可以讓他碰觸歲月,滿足根本的存在好奇與疑問。

或許該說,是有別的方法,但別的方法也都跟繞著長頸鹿圍欄一樣的不確定,一樣的間接、斷續,一樣的沒有把握。


我們可以用否定的方式來接近歲月:「...但是,一個乘客大聲告訴他的鄰座:『那是假的!那是假的!...』無人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我卻懂得他所以嘶喊的用意:因為我已經看見了他發光的聲音;並因之看見人們僵直的面孔,被點燃了的眼睛;且穿透車窗照亮空寂的夜野,恰似目眩於一塘盛開的淡紫色水葫蘆花。」(「水葫蘆」)


我們可以用回溯的方式來接近歲月:「這真好。不再有『時間』/沒有話語。/陰影是可觸的藻草。這路已不復是路。/野萵苣與牛蒡花。/這已經是屋脊。/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太好了。/除開月光的重與冷。我收回我的足印。/我的足印回到它們自己...。」(「透支的足印」)


我們可以用天真無知的態度對待歲月:「.../在新公園的十字旋門上正踞坐著一個頑童以趕螞蟻的心情指揮夜從這面進來,白晝打那邊出去...」(「台北.一九六0年」)


我們也可以用盡量瀟灑的態度對待歲月:「有日也有夜/夜去了不來/日來了也不去/三月在兩肩晃動/裙裾被凝睇所焚,胴體/溶失于一巷陽光/餘下天河的斜度/在空空的杯盞裡。」(「天河的斜度」)


然而我們就是解開不了被歲月監禁,同時卻又摸不著、碰不到歲月的困窘。三十多年前,《六十年代詩選》的編者介紹商禽時說:「...一種形而上的且又是倫理學的神經敏感症的表現,一種...奇異與幽默,是他的詩成為我們這個年代的新的『迷歌』。」

這麼多年後,商禽的詩讀來仍然像是那「新的『迷歌』」。正因為他的詩處理的都是歲月的疑惑,弔詭地,反而讓他的詩完全不受時光流逝的影響。他的詩不會變舊不會變老,一方面因為他徹底「超現實」的意象風格,裡面真的沒有什麼牽連到具體現實的元素,所以也就沒有什麼會在時光流逝變化中消蝕敗壞的。一首標題用了具體地名的詩「阿蓮」,裡面最核心的詩段是:「如果沒有夜,阿蓮/白晝不來,黃昏永逝/如果在無盡的黎明裡/淡紫的雙乳飾著垂死的魚/有人的臂會石化在枕上/有人的頸將浮雕在那裡/結晶的鹽,且被流星擊碎」仍然是繞著那永恆、總也不走的歲月威脅的。勉強有幾句似乎和現實阿蓮小鎮有關的描述:「如果是夜,阿蓮/村人豎起赤裸的竹桿又掛上/無數的祈安燈帶上蔗葉帽子」,可是接在其後的,卻又是:「看見黑暗在寂靜的庭院中/如何被那些燈光/琢成一粒無光的黑寶石」。

就如同他對「監禁」、「歲月」題材的執著,商禽也是個最堅持的超限實詩人。他的詩中沒有「敘述」,他的超現實態度滲透入語言本身,他的超現實並不是去描繪不可能存在於現實裡,夢境般的景象,而是根本要打破文字與描述之間的連結,不讓文字掉入任何像是描寫或敘述的傳統功能中。他不寫夢,他寫「夢或者黎明」,那個曖昧的「或」,破壞了我們對於「夢」、「黎明」的期待,「夢」如何和「黎明」「或」起來,是詩的創造,也是詩的迷疑召喚。

而在將要觸及她的夢的/圓(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我的夢之夢的銳角 鍥入/(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而你就是日日必來的/總是已將第一片曙光/舖上她浮腫的眼瞼/你就是我終於勝過了的/就要由我們朝朝將之烹飪的/那黎明麼」(「夢或者黎明」)

商禽的「迷歌」,起源於他自己深刻、不可解的迷惑,起源於悲劇宿命的認知──歲月總是逃避我們追尋──和衝動──被歲月監禁的人總是試圖逃亡啊──間的絕對緊張。不會因為衝動得到結果,又不可能因為得不到結果就熄止了衝動。那就是商禽對人生根本的看法,他的詩既是衝動、也是挫敗,衝動與挫敗交錯混同。商禽沒有想要「迷」什麼人,他只記錄自己的迷惑,竟然也就同時記錄我們大家的共同迷惑,那些我們沒有勇氣去承認的迷惑。

這樣一個詩人,留下他的「迷歌」,離開了。他逃走了嗎?我們為他哀傷追悼,還是應該為他歡欣慶祝?還是,連這樣的舉棋不定,其實都早已記錄在他的「迷歌」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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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隨意窩.楊照部落格》
〈我們都是歲月的囚犯──重讀商禽的「夢或者黎明及其他」〉
2010-08-17
網址:

https://blog.xuite.net/mclee632008/twblog/102821601-%E6%88%91%E5%80%91%E9%83%BD%E6%98%AF%E6%AD%B2%E6%9C%88%E7%9A%84%E5%9B%9A%E7%8A%AF%E2%94%80%E2%94%80%E9%87%8D%E8%AE%80%E5%95%86%E7%A6%BD%E7%9A%84%E3%80%8E%E5%A4%A2%E6%88%96%E8%80%85%E9%BB%8E%E6%98%8E%E5%8F%8A%E5%85%B6%E4%BB%96%E3%80%8F
作者:楊照
【作者簡介】
楊照,本名李明駿(1963年4月5日-),台北市立建國中學、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年度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多項大獎,作品多次選入中國時報、聯合報年度開卷好書。經歷豐富,曾任大學講師,民進黨黨工、媒體節目主持人、新新聞週刊總主筆、副社長,研究專長為社會人類學。名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政論家,作品體裁多元,包括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翻譯、劇本、傳統經典選讀、現代經典選讀、期刊論文等。外祖父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許錫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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