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傻了,生命沒有(你以為的那種)意義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大概是刻般印象中最具代表性的哲學問題。每個人一生之中總是有那麼一個瞬間,遁入這個無底的深淵。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人而言,這個問題又顯得特別嚴苛:我們從來不問颱風或是地震的意義,如果生命的出現屬於自然現象,又何以詢問生命的意義呢?這難道不是跟探問天災背後的意義一樣一廂情願嗎?
但是當你詢問生命的意義之時,你口中的「意義」指的究竟是什麼呢?如果想要理解生命的意義,我們必須先理解我們所追尋的「意義」為何,並且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可以構成意義。
沒有意義的生命
「『意義』這個詞很重要的特性是『意圖』:必須有人的意圖,才能賦予某件事物意義。或者說,有『意義』,必然就有一個『賦予意義者』。」(註:Stephen Anderson, "The Meaning of Meaning", Philosophy Now, 2012.)
一般人最容易想到的意義就是來自於意圖,你可以詢問曖昧對象送你禮物的意義、一段文字背後的意義甚至是你家的狗對你搖尾巴的意義,這些意義來自於一個「賦予意義者」的意圖。這個賦予意義者甚至不一定必須是人,只要具備意識就可以是賦予意義者。例如你隔壁的人睡著了,你不會問他翻身時踢了你一腳是什麼意思,除非你懷疑他在裝睡。而如果你相信動物有意識,你就可以詢問牠對你搖尾巴或是豎起毛髮的意義。因此「X 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假設了 X 背後有意圖,而意圖來自於具備意識的賦予意義者。
當然有時候我們詢問的意義並不是直接探問意圖,而是一個事物的工具性價值,例如「上學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問的是上學作為一個手段或者工具,想要達成的目的為何。但是工具性的探問其實仍然假設了意圖與賦予意義者(上學對「我」或是「學生」的意義是什麼?),除非一個人相信目的論 (teleology),否則在多數情況下,這些問題的構成必然假設了意圖與賦予意義者。
在這個理解下,我們不會詢問天災的意義,因為我們不相信天災源自任何賦予意義者的意圖。颱風是熱帶海洋溫度升高產生的熱帶性低氣壓,地震是因為板塊推擠,就連打雷都不再是雷公作祟,而是雲層的靜電釋放。同樣的,生命是沒有意義的,除非存在至高的神創造與賦予人類生命目的,否則生命是沒有意義的。
意義的侷限性
所以問題解決了,答案就是生命沒有意義,現在可以進下一關去思考卡繆的「自殺」問題了嗎?但我想你一定不會這麼輕易服氣,一個東西必然要承載賦予意義者的意圖才能具備意義嗎?
想像有一個落在地上的樹枝,有一天一個旅人路經樹旁看見了這個樹枝,他靈機一動把它修剪成一支可用的拐杖,然後他帶著成為拐杖的樹幹繼續他的旅程。
在這故事中先天沒有存在意義的樹枝,卻因為旅人後天的改造而獲得了目的性,並且被旅人賦予了意義。就算我們知道旅人的生命,或者樹枝的存在並沒有終極的意義,但我們能夠否認在旅人的旅途結束之前,在這短暫的時間窗口中,這樹枝難道沒有存在的意義嗎?
意義是受到意識所侷限的,這樹枝的意義不可能企及普世真理,雖然它對旅人有意義,一旦旅人消失了,這樹枝對一個農夫或者商人並沒有任何意義。也就是說一個事物的意義是由意識所制裁,可以因為有不同的意識者而具備多重意義,或者只對特定的意識者具備意義。再者,意義是受到時間侷限的,樹枝或許在旅人的旅途過程具備意義,一旦旅人到達目的地把樹枝扔到路旁,這樹枝就再次失去了意義。
意識作為意義的必要條件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
──《傳習錄》
曾經有人問唯心主義的王陽明,如果一朵花在空谷中自開自落,不曾被人目睹與認知,這朵花真的存在嗎?唯物主義者可以一口咬定這朵花當然存在,問題的敘述就已經假設了這朵花的存在,所以這問題問的其實是:「這朵花的存在有意義嗎?」「一朵無人知曉的花自開自落,它的存在與不存在,難道不是一樣的嗎?」
就如常言「沒有曝光機會是不好的」(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bad publicity),「意識」(賦予意義者)是產生意義的必要條件。一朵存在但不曾被意識的花,與一朵不曾存在的花意義是相等的。意識是產生意義的先決條件,但就算有了意識,意義也會隨著意識的變化而受到侷限。例如,賦予意義者意圖的改變(我寫給你的情書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例如,賦予意義者的不同(這樹枝對我沒有意義,但是對旅人有意義)。因此除非有一個永恆且意圖不變的「意識」,否則意義必然是局部性且主觀的,只存在於特定的時間或者特定的意識。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讓我們再一次回到核心的問題,「生命是否有意義?」,這個問題所探問的可以是「個人的生命」或者是「人類存在」的意義。就如同許多哲學家所言,第一個問題比第二個簡單多了。我們先從比較困難的問題著手。
我們先前對意義的分析,顯示了為什麼信仰對賦予生命意義如此重要,因為神就是人類存在的見證者與意識者,一個永恆的意識者也確保了人類存在永恆的意義。對於一個不相信神的人而言,人類存在的意義必然是受到侷限的。我們可以鉅細靡地用歷史去記錄所有人類的存在,但是如果人類滅絕後沒有意識者去認知到我們的存在,人類的存在是不可能被賦予任何意義的。生命終極性是沒有意義的,除非你信神,否則人類文明的存在是沒有目的性的,在星系的壽命告終之時,沒有人會記得我們存在過。但缺乏終極意義的事物可以局部性 (locally)的具備意義,在短暫的時間窗口下,生命只能曾經有過意義。
既然人類的存在沒有意義,那你的「個人生命」可以具備意義嗎?只要你不追求永恆且客觀的意義,就跟樹幹被旅人賦予了後天的意義一樣,你的生命當然可以有意義。雖然個人生命不能企及終極的意義,短暫的意義是可能的。至於這個意義是什麼,首先要問「賦予意識者」是誰,還有你的存在能夠達成什麼樣的「目的」與影響力。
如果你的要求不多,在便利商店打工的你,你的生命對你的老闆而言是有意義的,因為你維持了商店的運作,讓他可以繼續賺錢,但我想這實在不是一個很心靈雞湯的答案。雖然讓「個人生命」有意義很簡單,困難的是延長意義的時效性與普遍性。想像你今天在打工之餘,寫了一本偉大的小說,改變了人類往後的歷史,突然間你生命意義的時間性與普遍性,就被延長至你的生命之外,你生命的意義不再被便利商店老闆所侷限,而是延伸到你的小說不再對人類有任何影響力的一天。
當然你可能不追求當歷史偉人,但也不想當一朵自開自謝的花,是否有簡單但聽起來不那麼可笑的選項呢?其實你本身就具備了產生意義的首要條件,也就是意識,你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接下來你只要自問,你想要完成什麼目標呢?而你的生命能夠如何為你完成這個目標呢? 你可以賦予自己目的,一旦有了目的,你的行為就有了方向與意義,你就成為了自己的賦予意義者與存在的見證人。想要拓展自己生命意義的時效性與普遍性,你不一定要讓自己成為偉人,但你需要被其他人意識到,你可以選擇善待你的家人與朋友,成為他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你們就會是彼此存在的見證人與賦予意義者。
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雖然生命的意義彷彿是所有存在的核心問題,但實際上除了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之外,更簡單的方法是消滅這個問題。什麼意思?想像你與朋友一起去旅行,這是你這輩子做過最快樂的事,你會在旅途的過程中不斷自問,我們這趟旅行的意義是什麼嗎?或許會,但這可能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算這趟旅行沒有意義,你大概還是會選擇繼續享受這趟旅程。但同樣地,假設有一個很討厭的人邀請你一起去旅遊,途中你覺得受盡折磨,當你意識到你容忍這些折磨並沒有任何意義時,你還會繼續這趟旅途嗎?
人只有在面對必須被容忍的,痛苦的事物時,尋找意義才有重要性。快樂的時候,我們又何須意義說服我們呢?人往往都是在最脆弱的時候轉向信仰,因為你平常活得好好的時候,你不會自問「天啊,我家庭美滿的意義是什麼?」,或是「天啊,我工作步步高升的意義是什麼?」。我們只會問「為什麼要上學?」「為什麼要繼續這個我不喜歡的工作?」「為什麼我要繼續容忍這個人?」
所以,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或許個人生命沒有終極的意義,但在無意義的荒漠中存在短暫的意義。面對生命的意義你可以用信仰回答,你可以用宏大的企圖回答,當然你也可以用薛希佛斯式的快樂去嘲弄這個問題。
【文章出處】
《哲學新媒體》
〈別傻了,生命沒有(你以為的那種)意義〉
2017-12-04
網址:
https://philomedium.com/blog/80158
作者:張毓思
【作者簡介】
張毓思,台灣人,威斯康辛大學哲學系與社會學系,在美國加州擔任媒體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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