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阿里山遠眺嘉南平原(圖片引自網路)
深夜的嘉南平原
北斗七星垂直閃爍時,你或已沉睡。我依稀辨識你解衣散髮,寧靜的讓裸露的身軀舒放在黯淡的星光下。這是第幾度,我又與你相遇在蒼茫沉鬱的夜色中。
離開你,我不曾哭泣。再見到你,我已熱淚盈眶,因為那總是發生在深夜的夢裡。這時,你是平躺的島嶼,我假裝與你一起並肩臥下。推窗迎街夜涼,正好望見北斗七星冷冷的發光,我才驚覺自己擁住的,只是一張北半球的地圖。啊,我剛做完一場與地圖等高同寬的夢。
這一切,都只為了習慣地回首看你。經過了這麼長久的別離,你仍是我牢靠的信仰。窗外的江湖,物換星移,而我總是以整個不眠的夜,以熾熱的心,記取你回憶你。我仍細數春日的柔雨,夏日的暴雨,秋日的苦雨,冬日的寒雨。在深夜的記憶裡,你永遠是我暖和的嘉南平原。
你應該知道這是五月。蛙在田裡繁殖,於在水底授精。在想像中,你以一片空曠的草原迎接我,以含蓄的河川,以大膽的山巒。我赤足向你奔來,若是我踏著歌聲而來,那定是頌讚你的送抱,我的投懷。而今,我卻把自己囚禁在深濃的黑夜,藉著黯淡的星光,遙望你的身軀,煎熬我的心靈。
因為,我時常在子夜守候,猶如我那年坐在微風的山頭。彷彿,我又回到少年的時光,進入全新的浪漫時期,我嘗試以曲折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感情。在煎熬中,我耽溺於精緻的譬喻,繁複的象徵,似乎我的胸懷就揣著一張神秘難解的星圖。我是多麼希望,我們一同坐在一顆擦亮的晨星下,攜手解析你的苦澀,我的困頓。此刻,我只能為每一顆星辰命名,讓每一個名字都與愛情有關。只因我深信,所有照耀我的星光,也同樣會降臨你、點燃你,即使是一顆晦暗的二等星。
上圖:嘉南平原.台南後壁(圖片引自網路)
你當然不難了解我這幾年來在旅途上的受創,顛仆的道路,迎面的風塵,不斷阻擋我的前進。我孤獨地為自己敷藥療傷,一次又一次舔淨我的血跡;每當在我最疲憊的時候,就自然而然想起了你。我的靈魂已折磨成一排歷霜的樹幹,你可以讀出一些時間的創痕,一些錯綜複雜的刀割紋路。但是我要告訴你,受傷的靈魂仍然把你當作最後的依靠;我的年輪有多少,思念你就有多深。
我不會輕言失敗的,因為我知道你會給我力量,給我希望與再生。曾經,我在雪融後的池水中,發現一片殘敗的楓葉底下竟有一朵花形投影;啊,那是一朵複辦多重的花,周圍還環繞著光暈,璀璨亮麗。那不就是我的心的投影嗎?在大雪之後,春分之前,就有一朵花來向我預告生命的滋長,那是今年來的最早的喜訊。我願意把那朵花當作你我的信約;不,就當做你給我的信息。那年我向你揮別,你不曾許諾,因為你不輕易許諾。現在我主動向你許諾了,一個流落的人終於走向你,終要回到你的懷抱。
讓我向你坦白招供吧!有一度我曾陷入矛盾的深淵。我竟然不敢為我的愛辯護,冥冥中有人以敵視的眼睛看你、看我。我的信念緊緊攫住我的靈魂,有一種聲音低沉警告:這種愛是不潔的、悖德的。我躲在我的心室啜泣,突然不知道如何詮釋這一切。那時,我決定重新認識自己,也重新去了解你。我讓時光倒流,回到我們先人的歷史深處。
我發現,我們的先人也是這樣愛過的。在篳路藍縷的時代,我們的先人就是這樣留下獨特的愛的道德。我是接受的、學習的,就是先人在數百年來所建立的道德,一種與別人全然不同的傳統。也是在一個深夜裡,我突然澄清了內心的陰霾與恐懼,非常肯定的知道如何為你我的愛賦予一個全新的定義。從一開始,我就屬於你的,完完整整屬於你的。我不過是一度迷失,一度流落。把應該奉獻的奉獻出來,那就是我們最初的關係。
同樣在那一個深夜裡,我仰望北斗七星一顆一顆仔細地照耀著我,我以感動的心情接納我一生中從未如此澄澈過的夜。我的心,和整個黑夜一樣透明,一樣年輕。啊,暖和的嘉南平原,在星光的閃爍中,我終於忍不住選擇最庸俗的字眼向你低聲許諾:我愛你。
這時,你或已靜靜沉睡。在這樣紛擾的時代,能夠渡過一個寧靜的夜,就是一種幸福。我依稀辨識你解衣散髮,讓裸露的身軀舒放在黯淡的星光下。我虔誠地跪下來,猶我年少時代跪向一顆升起的晨星。我答應你,回到你的懷抱之後,便不再離開你了。
上圖:嘉南平原(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風中蘆葦》
〈深夜的嘉南平原〉
作者:陳芳明
【作者簡介】
陳芳明(1947年6月10日-),台灣高雄左營人,筆名施敏輝,作家,當代台灣文學的研究學者,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教授。陳芳明在1988年以前流亡海外多年,在美國時曾經是台灣獨立運動的重要推手。曾投身政治,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曾赴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任教。在文學上與曾經有所批判的余光中、洛夫修好,並在政大台文所所長任內舉辦余光中研討會。因不滿民進黨籍總統陳水扁執政後期的表現,表示「我不會因為我是『綠色』(泛綠)支持者,就看不到綠色的缺點!」持續以「台灣獨立」意識進行社會反省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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