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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無可名狀的

在石頭上刻一個字
遠勝於在沙或水上
寫下千言萬語……
 ──
W.E.Gladstone

寫作是什麼?

他們說那是一個人獨自的呢喃,像西風搖曳前庭的梧桐,像夜雨打在殘了的荷葉上,沒有因,也沒有果,無所為,也無所不為,你說那是古畫裡的聲音,有一隻蒼老的耳朵隨時準備傾聽,傾聽西風對蘆葦也曾說過的故事,夜雨對船篷也曾吟過的詩。那麼詩是什麼?他們說那是廛市喧囂裡的一種寧靜之音,就像一面牆在燈火熄滅後的輕輕嘆息,一條路在行人的步履間默默延長的孤獨。我說我本來自於天地,只待那一列長長的的隊伍走盡,生命本無特定的使命與追尋,只是偶然的來到,必然的離去,我無意被感動,亦無意感動別人,不曾留下,也不帶走。你說但你不能禁止那些美,或是不美,在你的眼前的呈現,如一枝旋轉的荷花,並在你的心中成為意義,如一枚蓮子之於整個江南,然後用文字記載下它們,如江淹的筆彩。我說我沒有記下它們,我只是記下我自己,在一種光澤、氣味或是聲響裡的自己,你說那也是一種奢侈,或是幸福,因為許多人並不覺得自己在這些感覺裡,你說像你,過去也曾被感動過,雖不曾真正流下淚,但現在只賸下緬懷了,緬懷昨天曾幻想乘著熱氣球離去,或是一面搖鈴,一面走過一個又一個新奇的城市。我問你是誰,為什麼知道這些,你說你就是我。
 
三十歲以後還是詩人嗎?
 
如果那時我沉浸在衛生紙價格的比較裡,如果星期天的大賣場正用廉價的重低音喇叭播放我們初戀時聽到的歌,如果我走過花店的海芋旁邊而沒有對妳說那是我生命中收到的第一束花,如果黃昏裡的散步只是去買一份晚報還有妳囑咐的明天的早餐,如果我們的花圃真的長出了番茄。
  
ㄧ切都太適意了,一種無法活下去的溫暖,淡黃色的窗簾,嫩青的植物與透明的水族箱,安詳等待餵食的魚,許多要好的朋友都很健康的那種時光。
 
也許我將請求妳為我讀一首詩,三十歲以後還是詩人嗎?妳會微笑,晚餐,浴室的地該洗了,桌巾該換成春天的顏色了,週末該去看母親了,芒果爛了。而妳會為我買新的內衣,我會計畫買一輛車,妳會為我準備好旅行要用的襪子與眼藥水,我會計畫結婚紀念日的活動,那天妳會問我有多愛妳,我會說我們一起來唸一首詩,我們甚至會感動,因為一切都很好,但隨即我們會想要找人修理熱水器了,預約洗頭,我會說底片要趕快照完不然放久會發霉,妳說妳又開始偏頭痛了,我會用毯子包裹妳說休息一會兒,妳會睡著,夢見我在遊逛發光的網路,一頁又一頁的沒有盡頭,也沒有夢。
 
用手摸雨水,素描站在樹下臨檢的三個警察,很用心聽鄰人練鋼琴的那些中斷與錯誤,並且真心喜愛,看畫展,批評政治,甚至去投票,這些都是昨日的種種,現在還是覺得真好,但實在沒有力氣也無法集中精神,像去愛一個人,為她唱歌,曾經在走廊上種茶花,養狗,幫狗取名字,在公園請別人為我們照相,喜歡皮衣、爵士樂,現在還是覺得真好,像自己在家裡煮義大利麵,喝咖啡,但已不再能真正擁有什麼了。
 
曾經想當一個詩人,在十五歲到二十五歲間,撫摸生活裡的過程,許多鮮猛的觸感,粗糙與細緻,都有很難言喻的悸動,有一點像是興奮,又有一點像是感傷,總覺得黃昏以後有什麼事即將發生,所有的細節,也都賦予它某種意義。
 
而誰沒有過?其實誰都有過。在華麗的意像裡,譬如布拉格深夜的街頭,一對還在賣唱的老夫婦用陌生的語言唱出悲傷的歌,你幾乎明白那種異國的悲傷;譬如說公車鄰座的女子,讀信時的眼淚只有你看到了;譬如說艷陽天裡,在街角瞥見暗戀的對象正和別人一起穿過紅燈的馬路。而有些意像是極草率的,一隻死鳥、降旗典禮、時鐘店、《道德經》注解,無論哪一種,都讓你覺得美,覺得莫名奇妙地要為它寫下些什麼,創造些什麼。其他如佛像的微笑、郵票、芭蕾舞教室的玻璃窗。
 
關於語言、技巧那些問題,你也一定下過些工夫,我也一樣,但大部份你覺得最好的詩,都是神授式的,又叫克里斯瑪,你還會對你的讀者解釋,而語言、技巧的那些部份,只在修改或再版時偶爾動用。文思泉湧、妙不可言,自己感動了自己,而後群眾感動了群眾,世界感動了世界,你知道惟有詩能解釋另一首詩,愛情能滋長另一段愛情。歡呼、慶典與煙火,那時你卻躲在暗處,沉浸在另一首即將誕生的詩的喜悅裡。當然你會有瓶頸,會遭受到質疑,要不要批判社會,要不要如此明顯的暴露自己,你會猶豫,要不要拍沙龍照,會煩心,如果沒有得獎怎麼辦,會沒有靈感,暫時性地。但你最終靈感會來,會得獎,會有真實的照片,你會宣稱你走自己的路,不媚俗。於是你成功了,你是詩人,你本來就是,那一刻更是,因為你接近了純粹的藝術本質,或就融入其中,沒有一點雜音,就像夢想,但不是夢想,因為你清醒、理性而且自由。
 
接著你就忙錄了起來,建立一種風格,改變一種風格,會見某人、拒絕某人。接著你就胖了,買車了,買保險了,辦了大哥大,買房子,穿西裝了,你還寫詩,愈來愈像自己,愈來愈揣摩他們是被你的什麼所感動,你複製那種東西,有時你在晚上煩躁,電話又響了,又停水了,又便秘了。
 
接著你就老了,不行了。當然這是幾年以後,發生了那些事以後。
 
但以前的名聲還能讓你出席各種研討、講習與頒獎典禮,你聽到有人批評你,但你說那是嫉妒的中傷,你的書賣得差,詩也沒有人要看了,甚至變成負面教材,你先是憤怒,隨後是茫然,用庾信杜甫之類來安慰自己。或者打電話給朋友,要他頒發榮譽狀,並暗示學生為自己寫評論,發表在詩刊,但沒有用,脫掉西裝,我坐在房間裡,問妻子,三十歲以後是不是詩人,四十歲以後是不是詩人,五十歲以後......,妻子微笑,唸了一首當年的詩,在《郭德堡變奏曲》裡,或是奧芬巴赫,隨即想到要繳納房屋稅了,錄影帶到期限了,還有,該做健康檢查了,我竟然便睡著了,聽到隔壁打乒乓球的噪音。
 
旅館窗前的矮樹在雨中顯得好孤獨,寫一張明信片寄給家人,燈太暗了,對面一男一女在鎖門,高跟鞋消失在走廊盡頭。一只中國青瓷的大圓花瓶,黃昏,滿園子都是鳥鳴,最後一班公車,別人的世界,你的寂寞。還會記得這些嗎,年輕時的旅途,或者在相同的旅途中,還會有相同的感受嗎?不會的,不會的,你我會想到更遠,孩子的畢業典禮,選舉鬥爭,遺產稅,還會坐下來寫一首詩嗎,在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完好幾個句子,將意像轉化,產生聯想,像橋梁銜接橋梁,星空連成神話。
 
生活。
 
生活是一條腸子,自從火車地下化後,你感到每天都被消化,每天都是被排泄出的殘渣,想生活得自在就去廟裡,打禪七,喫菜根,捐香油錢,或是去一場西天和尚的法會,或是去一場名為身心安頓的講演,或去鄉土尋根之旅,推石磨,摘果子,太有詩意了,你覺得自己慢慢在學習,上進或是墮落,都是一門功課,而人該這樣活,要充電,你當年允諾過的熱氣球,你當年放不下的理想,都放下吧!大師說,都放下吧!不要不好意思,去洗個溫泉喫個野菜,如果單身一人,何妨召妓?於是你好好的生活了,上了軌道,懂得生命的真諦,還對人宣稱:懂得愛。
 
我也懂得,我的下一本書就叫《懂得愛》,它將在書店的進門處促銷,像健康食品或瓦斯防爆器。我會說些若有若無的故事,當然都含有人生的智慧,有風塵崁凜的異人,有大智若愚的對話,小心的修辭,適度的誇張與模棱兩可,看似平淡,讀起來卻很雋永,找名家來插畫,政客來推薦,有些人會喜歡,會拿出來討論,我告訴你,寫作就是服裝秀,創意就是流行,流行就是價值,價值就是存在的意義。寫多的就會成書,聚沙成塔,呼風喚雨,大家都喜歡這樣的故事,說它美,什麼是美,就像一塊風化的磚石,你在其中看見入世的滄桑。
 
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拉小提琴,為什麼要將這些顏色與線條相接,藥丸上的英文字,講義上的綠色迴紋針,手錶停了,整條街的漢字都碎成一筆一劃,囚犯的沉默,溼度,氣溫,夜晚,《文心雕龍》,流浪漢身下的毯子,高速公路兩邊的黃線在雨中的亮度,舊日曆。這些都比不上生活的殘酷,也不足以抵擋,生活,生活就是用海藻浴精添加活性膠原蛋白及抗老化成分去角質去浸泡一身肥油,然後悶蒸半小時,送給時間去吞噬。
 
朋友送給我ㄧ尊陶像,他解釋說那個人注視自己的手掌,而他的下半身已全部融化了。從期刊上剪下一枚章印,刻的是「煮字為藥」。鄰居出嫁的那天,我發現附近荒地的草已長過鐵皮牆,伸到外面來了。修理浴室積水的工人問我每天掉幾根頭髮。
 
詩與生活是如此接近,一不小心詩就成了生活,成了媚俗的一部分,而曾經我想作一個詩人,那是將生活提煉為詩的工作,但我終究沒有成功。我所寫的,大多沒有意義,真正有意義的美,我知道不是能從文字裡去去表現,去聯結的,而是在生活裡突然而來的實存事物,卻在一剎那裡,或是在往後無盡的追想裡,產生出那無可名狀的美與不美,感動與不感動。那就像在星期天交流道附近的大賣場裡,短褲腿毛與涼鞋的胖子,穿著黃色的,胸前寫了英文字的汗衫,後面必然跟了紮馬尾,因為常常過勞與過慍怒而衰老的女人,推著一台購物車,車上坐著一個小的在哭,後面跟著兩個打鬧不休的,他們在人潮裡買完一週所需後,還逛了些平常不去的櫃檯,譬如買一台折扣加會員價的床頭音響,也許睡前可以聽些輕音樂,譬如買一件因過季而三折的海藍泳裝,也許明年能夠去一趟八仙水上樂園,也許給三個小孩各買一盒哈根達冰淇淋,因為這個月加發業績獎金,然後幸福地往地下停車場去開那輛半舊的車,大家都很快樂,像日本劇裡常說的幸福幸福,但我想起了那些人都曾有過許諾。
 
夢想不斷逃離,像一根燭火無形而逝的煙,每一首詩都難逃被背叛,每一首詩都是在寫水面或是沙地上的千言萬語。
 
親愛的妻子,請容我在妳耳邊不斷聒絮,因為我無法停止對週遭事物的描述,它們的形狀、顏色、氣味與膚觸,那些無可名狀的無可抗拒,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真實。但文字的意義不斷改換,生命沉淪,沒有人能真正成為詩人,乘著五彩的熱氣球離去。我們紀念結婚週年的蛋糕在冰箱裡,鄰居偷走了報紙,蘭花謝了,水燒開了,雨停後的微光,塵埃,《快雪時晴帖》,高壓電。寫作是生命的劫灰,將永遠陸沉於世界紛繁的湖底。
 
親愛的妻子,請關上窗戶,我害怕這瞬間的念頭會逸出軌範的世界,像昨天一樣地不再回來,衣服洗好該晾了,垃圾車快來了,催稿的電話要不要接,好朋友們都健康的那些週末午后,電視節目即將開始,人生惘然,什麼是寫作,親愛的妻子,當我們的手中只賸下難以數計的睏乏,輕易失去的夢想,一百年後還是詩人嗎?三千萬年後還是詩人嗎?


【文章出處】
《第九味》(聯合文學出版)
〈一些無可名狀的〉
文/徐國能
【作者簡介】
徐國能(1973年-),台灣台北市人,東海大學中文系、中文所畢業,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作品曾獲台北市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教育部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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