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太和殿皇帝寶座
題解
本文選自明夷待訪錄。原君，探究設立君主的起源。原，在此作動詞用，探究事物的本源。全文旨在檢討君主專制，闡揚民本思想。
作者認為古代設立君主的本意，是在為民興利除害，而後世君主卻反其道而行，只圖私利，造成天下永無寧日。故極力抨擊君主專制的弊端，讓在位者知所警惕。
全文以「古」作為立論的根據，以「今」作為批評的對象，通過古今、正反的映襯，明白確立君主的職分，以期建立清明的政治。文章議論簡鍊有力，又援例為證，表達十分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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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權的討論----獨立蒼茫：黃宗羲〈原君〉札記
上圖：黃宗羲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夫人之情也。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辭矣。
此無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讎，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使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豈天地之大，於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聖人也，孟子之言，聖人之言也。後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於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非導源於小儒乎？
雖然，使後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攝緘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昔人「願世世無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語公主，亦曰：「若何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創業時，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廢然摧沮者乎！
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唐、虞之世，人人能讓，許由、務光非絕塵也；不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市井之間，人人可欲，許由、務光所以曠後世而不聞也。然君之職分難明，以俄頃淫樂，不易無窮之悲，雖愚者亦明之矣！
【文章出處】
《明夷待訪錄》
〈原君〉
原作者：黃宗羲
上圖：漢高祖劉邦（劇照）
註釋翻譯
（一）
有生（生民、人類）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有人）興之，有公害而莫或（有人）除之。
譯文：
自有人類以來，人各自擁有私產，各自享有利益，天下有公眾的利益，卻沒有人去興辦它，有公眾的禍害，卻沒有人去除掉它。
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
譯文：
有這樣一個人挺身而出，他不以自己的利益為利益，而要讓天下人蒙受利益；不以自己的禍害為禍害，而要讓天下人解除禍害。
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處，此指處在那個位置上）也。
譯文：
這個人的辛勤勞苦，必定是天下人的千萬倍。要付出千萬倍的辛勤勞苦，而自己又不享受利益，這必定不是天下人的常情所願意擔任的。
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衡量之後而不願意當君主的人），許由（古代隱士，傳說堯要將天下讓給他，他拒而不受，逃往箕山下隱居）、務光（古代隱士，傳說商湯伐夏桀成功之後，要將天下讓給他，他以此為恥，負石投水而死）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
譯文：
所以古人對於君主的職位，衡量之後而不願意當君主的人，像許由、務光等人就是；當了君主而又去位的，像唐堯、虞舜等人就是；起初不想當君主，而最後卻不能去位的，像大禹就是。
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好像）夫（音ㄈㄨˊ，助詞）人之情（心理）也。
譯文：
難道古人有什麼不同嗎？喜愛安逸，厭惡辛勞，這也像普通人的心理一樣。
上圖：漢高祖劉邦（劇照）
（二）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
譯文：
後代當君主的人卻不是這樣了，他們認為天下利害的大權都由自己決定，我把天下的利益全都歸於自己，把天下的禍害全都歸給別人，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
譯文：
讓天下的人不敢擁有自己的財物，不敢自己享受，卻將自己的大私利當作天下的大公益。
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譯文：
剛開始還覺得慚愧，時間久了也就心安了，將天下看作是最大的產業，把它傳給子孫，使他們繼承享用無窮。
漢高帝所謂「某（自稱之詞）業所就（我所成就的產業），孰與仲（二哥）多（和二哥比起來哪個多呢）」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辭矣。
譯文：
正如漢高祖所說：「我所成就的產業，和二哥比起來哪個多呢？」他追逐利益的心情，不知不覺已經流露在所說的話裡頭了。
（三）
此無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
譯文：
這沒有其他原因，古人將天下百姓當作主人，而將君主當作賓客，大凡君主終其一生所謀劃的，都是為了天下百姓。
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
譯文：
現在將君主當作主人，將天下百姓當作賓客，大凡天下之所以沒有一處能夠安寧的，都是因為君主的緣故。
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屠殺）天下之肝腦（借指生命），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博得、換取）我一人之產業，曾（音ㄗㄥ，竟然）不慘然（不以為苛刻殘忍），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
譯文：
所以在他還沒有得到天下的時候，屠殺傷害人民的生命，讓天下百姓的子女分離四散，用來換取我一個人的產業，竟然不以為苛刻殘忍，還說：「我本來就是為子孫創業的。」
其既得之也，敲剝（敲榨剝削）天下之骨髓（喻指財產），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紅利）息（利息）也。」
當他得到天下之後，就敲榨剝削人民的財產，使天下百姓的子女流離失所，以供奉我一人的荒淫享樂，把它當作理所當然，說：「這些都是我產業的紅利與利息。」
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譯文：
那麼作為天下最大的禍害，就只是君主罷了！
向使（假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
譯文：
假使沒有君主，人人都各自能夠擁有私產，人人都各自能夠享有私利。
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譯文：
唉！難道設立君主的道理本來就是這樣的嗎？
上圖：崇禎皇帝（劇照）
（四）
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讎（同「仇」），名之為獨夫（一夫，指眾叛親離的暴君），固其所也。
譯文：
古代天下人民愛戴他們的君主，把他比作父親，把他看作上天，實在不算過分；現在天下的人民怨恨他們的君主，將他看作像仇敵一樣，稱他為「眾叛親離的暴君」，本來就是他應得的結果。
而小儒規規焉（見識短淺的樣子），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事奉國君是人臣的責任，天地雖大，無處可以逃避），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伯夷、叔齊為商末孤竹國國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死後，兄弟互讓君位而逃離國家。周武王伐紂，兩人曾攔馬勸阻，認為臣不能伐君。商亡之後，兩人恥食周粟，隱居首陽山，採薇而食，終於餓死）無稽（無從查考）之事，使兆（眾多）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比喻沒有價值的東西）。
譯文：
但小儒見識短淺，認為事奉國君是人臣的責任，天地雖大，無處可以逃避，甚至連夏桀、商紂那樣殘暴，竟還說商湯、周武王不應殺他們，而胡亂流傳伯夷、叔齊那種無從查考的事情，使得眾多的人民百姓被毀殺的血肉之軀，竟然跟腐爛的老鼠沒什麼兩樣。
豈天地之大，於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
譯文：
難道天地這麼的大，在眾多的人民百姓中，卻只偏愛君主的一人一姓嗎？
是故武王，聖人也，孟子之言，聖人之言也。
譯文：
所以伐紂的武王，是個聖人，孟子強調民權、貶抑君權的言論，都是聖人的言論。
後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虛幻的說詞），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利）於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下詔廢止孟子配祀孔廟，亦即撤去孔廟中孟子的牌位），非導源於小儒乎？
譯文：
後代的君主，想要拿像父親、像上天一般虛幻的說詞，禁止別人窺伺君位，都認為孟子的言論對自己不利，甚至廢止孟子配祀孔廟，這難道不是見識短淺的小儒所引起的嗎？
上圖：崇禎皇帝（劇照）
（五）
雖然，使後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
譯文：
即使這樣，假使後代當君主的人，果真能夠保住這個產業，無窮盡地傳下去，也就不奇怪他將天下看成是私有的了。
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
譯文：
既然他把天下看成是產業，那別人想要獲得這個產業，誰不跟我一樣呢？
攝（捆緊）緘縢（音ㄐㄧㄢ ㄊㄥˊ，繩索），固扃鐍（扃，音ㄐㄩㄥ，門窗箱櫃上的開關。鐍，音ㄐㄩㄝˊ，鎖），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
譯文：
於是就像用繩索將箱子捆緊，並牢牢上鎖一樣來鞏固自己的利益（ 比喻帝王嚴密護衛其政權），然而一個人的智慧力量，無法勝過天下無數想要得到它的人。
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
譯文：
因此長遠的能傳幾代，近的就在自己身上喪失了，他們血肉崩潰的慘事，就落在子孫身上了！
昔人「願世世無生帝王家」（希望永遠不要再出生在帝王之家。南朝 宋順帝被蕭道成逼迫而讓位，押解出宮時哭著說：「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而毅宗（明朝崇禎皇帝，李自成破北京時，自縊殉國。初諡思宗，後改毅宗）之語公主，亦曰：「若何為生我家！」（你為什麼出生在我家。當李自成攻陷明朝都城北京時，崇禎皇帝逃入壽寧宮，十六歲的長平公主拉著皇帝衣服啼哭，崇禎嘆息說：「汝何故生我家！」揮劍欲殺長平公主，結果砍斷她的左臂，後崇禎皇帝自縊殉國）痛哉斯言！
譯文：
從前南朝宋順帝「希望永遠不要再出生在帝王之家」，而明朝崇禎皇帝也對長平公主說：「妳為什麼要生在我家！」這是多麼痛心的話啊！
回思創業時，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廢然（灰心失望的樣子）摧沮（受挫而沮喪。沮，音ㄐㄩˇ）者乎！
譯文：
回想他們祖先創業的時候，那種欲得天下的雄心，還有不灰心沮喪的嗎？
（六）
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唐、虞之世，人人能讓，許由、務光非絕塵（飛快奔馳，足不沾塵土，比喻超絕而不可及）也；不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市井（市集，指民眾聚集的地方）之間，人人可欲，許由、務光所以曠（空、絕）後世而不聞也。
譯文：
因此明白當君主的職責本分，那麼就如唐堯、虞舜時代，人人都能推讓君位，許由、務光也不是超絕而不可及的人；不明瞭當君主的職責本分，那麼就連市集裡面，人人都想得到君位，這就是為什麼像許由、務光這樣的人後世再也聽不到了。
然君之職分難明，以俄頃淫樂，不易無窮之悲，雖愚者亦明之矣！
譯文：
雖然君主的職責本分難以明瞭，但是用短暫的荒淫享樂，不值得換取無窮的悲哀，即使愚蠢的人也能明白這個道理啊！
上圖：道光皇帝
附錄一：「某業所就，孰與仲多」的劉邦
漢高祖劉邦年輕時生活放蕩，父親常教訓他，認為他不如二哥能治產業。後來漢高祖平定天下，在未央宮前殿宴請諸侯群臣，他向父親舉杯敬酒，並說了「我所成就的產業，和二哥比起來哪個多呢？」這兩句志得意滿的話。事見《史記．高祖本紀》：
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
譯文：
未央宮建成了。高祖大朝諸侯和群臣，在未央宮前殿擺設酒宴。高祖手捧玉製酒杯，起身給太上皇祝壽，說：「當初父親大人常常認為我是無以謀生的不肖子，不能料理產業，不如二哥勤勞。如今我成就的事業與二哥相比，您看看如今誰的產業比較多呢？ 」殿上群臣都高呼萬歲，大笑作樂。
附錄二：「廢孟子而不立」的朱元璋
朱元璋以一個有一餐沒一餐的逃荒和尚而登上帝位，此後，時時刻刻懷疑眾臣僚、將官不忠。他一方面誅殺功臣、良將，另一方面又舉用奴才、佞臣，以維護其統治權。
朱元璋因出身寒微的自卑心理作祟，還大興文字獄，規定各種禁忌。諸如：他小時當過和尚，而和尚是光頭的，因此「光」、「禿」等字對他來說是犯忌的，而和尚又稱為「僧」，與「僧」字同音的「生」字也是禁忌。又因為朱元璋參加過反元起事，元朝統治者罵起義者是「賊」，因而朱元璋最痛恨人家罵「賊」，與「賊」字音形相似的「則」字也成了禁忌。杭州府教授徐一夔賀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幾句話，本是歌頌朱元璋，但他看了大為光火說：「生者僧也，罵我當過和尚。光是剃髮，說我是禿子。則音近賊，罵我做過賊。」徐一夔也莫名奇妙的被處決了。
洪武三年（西元一三七○），朱元璋讀《孟子》，讀到有些對君主不客氣、強調民本、貶抑君權的言論，如「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又如「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之類的話，大發脾氣，對人說：「這老頭要是活到今天，非嚴辦不可！」於是下令命國子監撤去孟子在孔廟中配享的牌位。後來有人提出孟子的言論對治理天下並非全然有害，朱元璋才又下令恢復了孟子在孔廟中的配享。
朱元璋雖然恢復了孟子在孔廟裡的牌位，但他仍感受到孟子書中某些言論對自己統治地位的威脅。因此在洪武二十三及二十七年，下詔修訂《孟子》，凡書中含有民本思想的章節，都予刪除。今傳劉三吾《孟子節文》就是奉朱元璋令刪訂的本子，劉三吾為翰林學士，他遵照朱元璋的旨意，把《孟子》中不利於朱元璋統治的八十五章，全部加以刪除，只保留了一百七十餘章，刻印頒行全國。
上圖：末代皇帝宣統帝（想像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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