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至今全部的散文集裡,以書事與人情為大宗,前者往往與後者聯繫,而後者由另外再伸出追索家族史事人物一脈,最後再回到書上。確實是積累方能得,有溫潤的學者氣息。或許,就像那件林教授一直忘懷不了的黑衣裳,素黑上翻出一點點斑斕浪花,輝映出那黑的沉厚,而斑斕是有底子的。
文學院交響──我看《讀中文系的人》林文月
一、
我進台大讀書時,剛好是在上世紀與這世紀的交口上。
老建築十三道溝痕磚切分著亞熱帶日光,貓頭鷹雕飾仍居高臨下,回環宛轉的X型樓梯交錯伸向文學院兩側內廊,梯壁上鏤空裝飾,古老而華貴。在這棟歷史不足一百年,卻彷彿累積了千百代靈魂輻射的處所,聽一堂課,也像是同時聽見好幾堂課、好幾門知識在內部迴響。這裡擁有太多歷史了,裂痕與灰塵都有來歷,知識引用著知識,感悟引用著感悟,空間也引用著記憶裡的空間。
我來到的時刻,在中文系這一側廊廡,臺靜農與鄭騫這兩位「老師的老師的老師」已經去世,柯慶明所謂「昔往的輝光」,而林文月教授也早已退休。似乎「余生也晚」,其實不然。不在場,並不意味著真正的缺席,他們傳承結織的知識與人格,以及無數環繞著他們的傳說,不管是師承、友誼、愛情、政治、學術,均成為台大重要的文本內容,隨著一代代人的轉述、聆聽、再轉述,變成了巨大的,空氣一般可是又有重量的存在。來這裡讀書前,我已不感到陌生,完全拜這些文學作品、學院傳說所賜。
一天,六朝文論課上,齊益壽老師進來時沒挾著書,他說:「今天不上課!到圖書館去!林文月老師回來了!」即使是研究生,心態跟大學生也差不多,只是比較矜持,大家沒有即刻發出「耶」的歡叫,而只是在臉上浮出鬆了口氣的喜色,吱吱喳喳地收著書包,推開老舊木門,三三兩兩下樓去。椰林大道盡頭的總圖書館,原來是林文月教授手稿捐贈典禮。已經聚集了好些師生在場,才啟用不非常久的新總圖內部彌渙一種高貴金黃的光色,遠遠一位粉紅套裝,髮式鬈曲微觸肩上,立姿挺直的女性,似是人群焦點。身旁學長姊指點:「那位就是了!」那一年,大概是林教授六十七歲罷,我是第一次見到她,驚嘆於這個年歲而仍能保持的風華。
又隔了幾年,在與林海音女士有關的什麼活動,晚上留下來和一眾師長們吃飯,與林文月教授、楊牧夫婦等同在一桌。當然,那時候我早已讀過《飲膳札記》,看過那張1983年他們兩人與臺靜農、齊邦媛、殷張蘭熙等人的聚餐合照。餐桌上我最小,就默默聽他們說話,你來我往,你提這個線頭我提那個線頭而拉起的一大張記憶之網,偶爾他們談到「現在的年輕人」如何如何時就會望向我,大概是希望我補充一下觀點。餐後,與林教授、歐茵西教授同車回台大那一帶,我坐前座,從後照鏡裡可以看到街上光影如何投射在她們的面頰,笑聲如星燼散落,眼神如燭火,有點閃爍,但都是明亮。
二、
林文月教授36歲因為京都一行,而始有第一部散文集《京都一年》誕生。陳芳明教授在紀錄片中謂之為「遲到」,我倒不這麼覺得。固然,藝術崇尚天才,歷來總是更注重早發的心靈,就散文這個文類來說,未必如此。何況,看〈我的同學鄭清茂〉一文,「我與清茂又不約而同,有時在報刊雜誌上發表散文小說一類的創作」云云,顯見得早有嘗試。如臺靜農諭示學生寫文章應「簡潔明快,寧澀勿流」(見〈臺先生和他的書房〉),少年時可能不大能領會得。我即是少年時開始零零星星讀林教授文章,雖然覺得清淡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當時並不非常愛看。回想起來,原因也不難理解。二十二、三歲時,有次與周志文老師談天,他說喜歡周作人,我說喜歡魯迅,他笑了:「都是這樣的,你還年輕,當然喜歡魯迅。」文章怎樣是「質而實綺,臞而實腴」?怎樣是「澀味」與「簡單味」?好像裡頭有一種天性,又有一層修為。現在我也微近中年,一樣愛魯迅,但是周作人倒比較看得進去了。更不要說還比周作人再腴麗一點的林教授文章。
有一些情節,一些畫面,林教授書裡多次提起。比如想從中文系轉系到外文系,臺先生看看她成績單,一句「你讀得很好嘛,不要轉系了」就打了回票,自此紮紮實實在中文系生根,乃至後來慷慨寫出〈讀中文系的人〉;比如和同學王貴苓一起到第四研究室找鄭騫先生,一個穿著藍布旗袍,一個是罩著織錦緞,簡素如陶詩,華美如謝詩,鄭先生就以此訂定兩個學生的研究題目。這兩件往事連著臺先生、鄭先生,是她最尊敬的師長和她生命立定方向的關鍵點,多次回溯,亦是人情自然。而那些回憶師友的散文裡,勾勒出來的城南地圖,雲和街上的雲和畫室,臺先生住溫州街,鄭先生住安東街,戴君仁先生住青田街,許世瑛先生住和平東路,大抵相隔幾個街區,步行可到,學生人數又少,學生老師打成一片、隨時登門撳鈴請教,也委實讓人羨慕。另有一事,林教授也多次提到,即臺先生將書齋名由「歇腳盦」改為「龍坡丈室」,她認為這代表了一種對台灣的認同,蓋「歇腳」意旨暫居,是戰後來台外省人的心境常態,而「龍坡」即溫州街宿舍所在之龍坡里也,以此為名,可見心之所向。
讀博士班時,擔任某一門文學通識課TA,小組同學在讀過臺先生、林教授文章,聽過柯慶明、方瑜兩位老師回憶學生時代以及若干軼聞後,竟通力合作了一張吸收所學、稍帶玩笑性質的圖。他們做出一張bbs文章列表模擬畫面,鄭清茂、林文月、臺靜農都變成了bbs註冊使用者,比如鄭清茂po文,分類為「揪團」,揪什麼團呢?揪人去臺先生家蹭晚飯吃。或林文月也po文,因為追求者太多,請大家在該文底下以推文方式告白就好,不要攪擾她。柯老師好像跟大家交代過遲交作業事,因此,竟也出現臺先生po文,呼叫柯慶明交作業否則當掉。這三位學生怎麼會是同個年代在同個班版出現呢?也許在活蹦亂跳的九○後大學生眼中,一九五○年代讀大學與一九六○年代讀大學,差異不是太大,都算是「今之古人」了。
三、
〈步過天城隧道〉一文中,林文月教授在川端康成〈伊豆的踊子〉與向其致意的松本清張〈天城山奇案〉雙重映照下遊覽小說場景,文學的虛幻與地景的真實之間,頗有「假作真時真亦假」之嘆。在〈在台大的日子〉裡,林教授寫台大文學院老樹:「憑窗凝視,內庭的老樹仍舊穩立於原地。距離我上次描寫它,又已過了十餘載。」呼應她自己在舊文裡寫的:「我確知老樹總會屹立中庭,以它榮枯不同的眼神繼續守護我們。」楊牧〈學院之樹〉:「那棵樹正悲壯地脫落高舉的葉子/這時我們都是老人了──/失去了乾燥的彩衣,只有甦醒的靈魂/在書頁裡擁抱,緊靠著文字並且/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裡。」大抵講的是同一件事(也許還是同一棵樹)。我已從台大畢業離開,可是內庭那棵樹我閉上眼也能想像那枝條姿態。老樹曾守護我們,而有一天,學生變成老師,受庇護的,也庇護他人。樹一逕那麼地長著,總有人去寫它,去回憶它,寫的人又可能看過從前的人怎麼寫它,因此生出多重趣味,生出繁密的感覺的網絡──興許,這也是「傳統」的一部分,或說是「傳統」生成的方式之一。
文學院因其古舊,和洋交混的美感與趣味,而使「傳統」變得特別立體。它曾是殖民地教化的表徵,它也曾締造了與苦悶與叛逆同義的戰後現代文學的小傳統,在革命青年的目光裡,它卻可能意味著食古不化。這個詞彙彷彿名聲日漸衰落,可是它本身又重如金石;它既是維繫與條貫,乃至於不少團體、族群,必須戮力於「挖掘」或「發明」傳統,而又被看作是包袱,是窠臼,若不能拋棄,若不能「弒父」,則徒然證明自己是反動者。五四時代說線裝書要扔到茅廁,從歷史的後見之明來看,完全不是如此。「傳統」也像是一條鬼魂,隨時復返,或總是住在那裡。即使把門關上,暫時遺忘了那個角落。今日重讀林文月教授〈讀中文系的人〉一文,能對話、思索的,還有許多。
或許因為「傳統」磊疊起來太沉重了,我讀到學者型作家較為逸出的文章,就特別喜歡。例如林文月教授收在《人物速寫》裡的〈A〉。多年前讀《京都一年》,對秋道太太和溫婉的京都生活印象深刻,〈A〉裡突然揭開簾幕,那溫婉下原來埋伏著兀自焚燒的岩脈,高溫隔著文字都還有煙氣。我多次在日本小說裡讀到的那種隱祕綺麗、決絕恣肆的激情,好像忽然走出小說,變成現實。在林教授大篇幅以對方的自訴言語來呈現的故事裡,沒有渲染,因此更見聆聽與悲憫。所有的沉湎可能因為現實裡人際撕裂帶來的羞恥而停止,更可能因為身體衰老而連回想的氣力都告銷磨。
四、
林文月教授曾說「我不太相信靈感」,她比較相信積累。
在她至今全部的散文集裡,以書事與人情為大宗,前者往往與後者聯繫,而後者由另外再伸出追索家族史事人物一脈,最後再回到書上。確實是積累方能得,有溫潤的學者氣息。而又以自然為美學依歸,要經營而不露雕鑿,看來清淺的文字裡其實折藏著許多可以反覆閱讀的意味。
或許,就像那件林教授一直忘懷不了的黑衣裳,素黑上翻出一點點斑斕浪花,輝映出那黑的沉厚,而斑斕是有底子的。
上圖:林文月教授
【文章出處】
《文訊》362期
〈文學院交響──我看《讀中文系的人》林文月〉
網址:
http://tkuleis7.lib.tku.edu.tw:8080/udndataLTT/pdf/wsn/362/pdf/088_094.pdf
作者/楊佳嫻
【描述對象簡介】
林文月(1933年9月5日-),台灣彰化縣人,林文月之父林伯奏生於台灣彰化縣北斗鎮,母連夏甸為連橫長女,而林文月為連橫之外孫女、連震東的外甥女,連戰之表姊。身兼學者、翻譯家、作家於一身。幼時住上海日租界,受日本式教育啟蒙,小學六年級遷居台灣後才開始接受中文教育。於國立台灣大學取得中文系學士、碩士學位,後赴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就讀,精通日文和中文,曾翻譯過《源氏物語》、《枕草子》等多部日本文學名著,對中國六朝古典文學有深入研究。散文風格溫婉細膩,淡雅素麗,筆觸樸實中蘊含豐采,娓娓敘寫對人事物之情思感悟。寫作態度則力求自我突破,在題材及形式上屢有創新,曾獲國家文藝獎散文類獎及翻譯成就獎。白先勇稱其「筆意清暢,風格醇厚,寓人世的悲憫欣喜於平淡之中,字裡行間輻射溫暖與智慧的光芒。」
【作者簡介】
楊佳嫻(1978年6月15日-),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台灣高雄人,台灣作家、詩人,散文家,青年評論家。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學士,國立台灣大學中文所碩士,國立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自承受魯迅、張愛玲、楊牧等前輩作家影響,其詩作被評論家唐捐認為是古典與尖新的結合,為網路世代的指標性詩人。
- Mar 07 Thu 2019 14:54
楊佳嫻:文學院交響----我看《讀中文系的人》林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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