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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中文系的人

三月底和四月初的兩個星期五晚上,我曾應邀到清華大學講演兩次。這是在清大理學院院長沈君山教授的構想下推出的一系列社會科學及人文科學課程的一部分。我負責講「中國文學」部分。在每次三小時的兩回講演中,我第一回的題目是:「中國文學潮流概說」,籠統而摘要地介紹了三千年間我國歷代文學的演變動向,俾使理工學院的同學們對我國歷代文學能有一個大略的認識。第二回則談論文人生活對文學的影響。我選擇了六朝這個斷代作為具體的例證角度,題目是:「六朝文人的生活特質與六朝文學」。原則上,從晚間六點到九點的三個小時的講演裏,除中間休息十分鐘外,還希望能夠留下一些時間給同學們發問和討論的。可是第一次的題目範圍太大,不到三小時的講演,僅夠匆忙做結束,根本沒有餘裕討論,所以我便在第二次的講演後留下一些時間,想讓大家發問。但是,趕巧那天清大在晚上九點有一場電影欣賞會(據說上映《飛越杜鵑窩》),絕大多數的同學都顯得坐立不安,因此雖然有人舉手準備發問,空氣中卻已彌漫着一種焦躁的氣氛,我便對他們說:「有問題的同學留下來,沒有問題的請便。」結果只有兩位交通大學的同學留下來(這門課是兼容清大與交大二校同學選修的)。我和那兩位同學從日光燈的講台談論到星光下的校園。他們最後的一個問題內容大概是這樣的:「何以今日文壇上找不到幾位中文系出身的人?中文系的人都在做些什麼工作呢?」這個問題來得有些突然,不在我兩次講演的內容範圍以內,而且不是三言兩語所能道盡的,何況夜已深,我尚得坐兩小時的車趕回台北,所以只好對他們說:「讓我回去反省一下吧。」

幾天後,我收到其中一位同學的信。簡短的字裏行間,透露着抱歉與安慰的語氣,我原來想給那位同學回一封信的,但是,繼而想起兩年前的暑假裏,有三四位台大外文系的學生來訪,閒談之際好像也提到過類似的問題,又記得當時他們還問我:「老師,你為什麼不讀外文系,卻去讀中文系呢?」語氣間似乎有些為我惋惜的意思。這就是我提筆寫這篇短文的遠近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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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林文月母校台大文學院


說到我個人當年考中文系的動機和經過,其實是頗不足為外人道的。那時候大專聯考制度尚未成立,各校各自招生。每一個考生只能分別投考兩三個大學,而且報名時也只能填寫投考某校的某一系科,換言之,你若分數夠錄取標準,便考上自己所填寫的那一系科,否則便是落第,決無退而求其次的機會。我初中和高中都就讀於北二女中(即今之中山女中), 高三以後文理分組,我在文組的一班任班長。初夏時,校方為我們辦理集體報名,投考台大。我負責收集班上同學們的報名表。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們那一班五十多個同學中,除了有一人填考哲學系而外,包括我自己在內,其餘全部填報外文系。當時我心中頗不樂,不知是生氣大家與我同志趣,還是惱火自己與別人同志趣?於是,我用刀片小心謹慎地刮去了「外」字,改寫為「中」字。後來,台大放榜,我的名字就出現在中文系的錄取者部分。我另外也考取了師大(當時稱「師範學院」)美術系,但一個人同時只能讀一所大學,所以我便成為台大中文系的學生了。這樣說來,雖然當時每人只許有第一志願,取則取,不取則不取矣,可是對我個人而言,考取中文系,卻頗有些錄取第二志願的滋味,因為我長期計劃要讀外文系,結果卻因一時莫名的反叛心理而入了中文系。當時確曾有些懊惱。我想像所謂「中文系」,大概是滿屋子霉味的線裝書,暮氣沉沉的地方,而讀中文系的人,必定是只知搖頭晃腦吟哦四書五經及古詩文,帶點兒寒酸味,而與現實隔離的一群。

然而,人生有時真是不可思議。我不僅很愉快地修完四年的大學中文系課程,後來又繼續讀了三年中文研究所,畢業後,且留校任教,以迄於今。如果現在有人問我:「你還懊惱讀中文系嗎?」我會十分堅定的回答:「絕沒有後悔!」非但沒有後悔,我實在慶幸自己入了中文系。因為愈多接觸我們的古典,便愈發現其中所蘊藏的豐富的知識和理趣,我的生活因而更形充實,使我感覺生為中國人的幸運和驕傲。中文系既非一個暮氣沉沉的地方,而讀中文系的人也非與現實隔離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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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林文月


在我個人涉獵我們的古典文學時,經常發現借文字以溝通古今的一種喜悅。譬如以我們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為例吧:它除了給我們以興、觀、群、怨的潛移默化的力量與信念外,突破文字語言的障礙與差距之後,我們竟發現在那三百篇之中,活躍着超越時空的人類的感情和思想。我們所看到的不僅只是一堆古樸的詩歌而已,而是人類活生生的喜怒哀樂的紀錄——我們看到先祖們如何克勤克儉戰戰兢兢生活,看到他們如何歡慶豐收,悲歌流浪,哀歎行役,憤怒壓迫,甚至還看到那時候的少男少女匹夫匹婦也同樣為着愛情癡迷焦慮雀躍興奮,這實在是比歷史的記載更真實更直接的血淚歡愁的紀錄啊。三千年悠長的時間差距,得借研讀古籍而一旦豁然消除「代溝」,感到與古人神交,還有比這更奇妙的經驗嗎?

又譬如說讀屈原的《離騷》,在那個絢爛象徵性的文字背後,我們認識了一位特立獨行狷狷自守之士,看到他如何徘徊猶豫在正義與邪曲、現實與理想的十字街頭,孤寂而果敢地決心取捨。透過婉轉纏綿的詞句,我們為那兀傲而茫茫的心智流浪感覺心酸,卻又肅然起敬於不肯從流時俗的楷模典範。而當我們讀《天問》時,則又驚訝於那裏面所提出的種種疑問,有些竟是二十世紀今日的科學仍無法解答的難題。究竟人類的智慧進步了多少呢?

以上只是就古老的文學略舉一端而已。我們的祖先遺留下來太多可貴的文學遺產,等待我們去消化、享受、吸收為我們的精神血肉。鑽研我們的古典文學,使我的生活變得忙碌而充實。這一條路是漫長遙遠的,一個人窮其一生可能也達不到理想的終極,然而,每跨出一步便是一種新鮮的享受與收穫的喜悅。

不過,在這裏我要說明,讀中文系的人並不僅只是整日陶醉在詩文的欣賞中而已。中文系學生必修的課程,除了純文學的詩詞曲及歷代文章以外,尚需接受文字學、訓詁學和聲韻學方面的訓練。因為這是一個人讀古典文籍時應具備的基本知識。這方面的知識,使我們不至於曲解古籍,以訛傳訛,而能把握正確的方向。同時,在中文系這個園地裏,像其他的系科一樣,我們也一方面講究學問的專精,一方面想分工合作以期臻於學術研究的理想境界。所以通常在大學本科畢業以後,便要就個人的志趣方向選定一個角度,作為研究的對象。因而當你來到一所大學中文系的長廊上,在許多研究室內,你可以看到不同的面貌:有人畢生孜孜矻矻於甲骨文、金文的研究;有人聚精會神在分析審辨古代聲韻或各地方言,有人致力於探討經典的原始精神。有些圈外的人不了解這些工作,以及這些工作的嚴肅性與重要性,輒以為中文系的人是只知吟哦古詩文的一群,或甚至更狹義地認為中文系的人應該是專門從事作詩寫小說的人。我們承認中文系的人可以而且也應該吟哦古詩文,作詩寫小說;然而,我們還得說明,中文系不僅只是培養古典詩文賞鑒的地方而已,也不僅只是一個詩或小說的創作班而已。何況,文學的賞鑒與創作,也原不限於讀中文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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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林文月母校台大文學院


那麼,大學中文系的人到底在做什麼呢?

我想中文系的人最重要的任務是在傳遞我們的傳統文化——從各個角度和立場,小心翼翼地承擔我們的古典文學的保護者,甚至於發揚者。人類的生活雖然要求前瞻,但是也應該回顧;何況在前瞻與回顧之間,還有必然的聯屬關係。雖說「文化復興」是全民眾的事情, 但在這一方面,中文系的人理當更責無旁貸。

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理由不珍惜其傳統古典,因為傳統古典是民族血脈之所稟承,也是民族自尊之所依託,故每一個國家的大學裏都有他們的「國文系」或「國學科」,以維護其傳統古典於不墜不滅。儘管今天全世界的人都想在文學創作方面有更好的表現,但希臘人絕不會讓荷馬死去,意大利人絕不會讓但丁死去,英國人絕不會讓莎士比亞死去,德國人絕不會讓歌德死去。我們中國人當然也熱切希望能產生足以令後代崇敬驕傲的偉大作家;不過,我們同時也有必要讓屈原、陶潛、李白、杜甫,以及其他許許多多古代的偉大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永遠活在我們以及我們子孫的心中。而這一份文化的薪火傳遞工作,中文系的人應有「捨我其誰」的責任感才對。

其實,今日人類的文化已呈現非常緊密與彼此關懷的情形。偉大的文學遺產也已超越時空而成為全人類所共同珍視享受的寶物,所以外國文人固然可以研究陶潛、李白、湯顯祖或《紅樓夢》;中國文人當然也可以研究伊里亞德、奧德賽或莎士比亞、彌爾頓。一個人若能學貫古今中外,自然是最理想;但是生也有涯而學海無涯,張衡或達.芬奇那種多方面的天才固然難求,而那種時代也實在已經不可再得。今天這個時代,毋寧是最好每一個人腳踏實地先做好分內的事,若行有餘力,再兼及其他。因此中文系的人應該還是先要把重心放在本國文學之上,但在研讀賞析之時,則不妨廣採古今中外先賢先進們的智慧成果,以拓廣賞鑒評論的視野,卻不必墨守成規,故步自封,也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生於古人之後而超越古人, 發揚光大我們的文化遺產,否則便只有成為「傳統」的守財奴了。

從這個角度說來,讀中文系的人實在與讀其他科系的人一樣正昂首闊步着。因為我們雖然鑽入古籍之中,卻不至於暮氣沉沉,我們是一群充滿自信與朝氣的傳統文化之傳遞者。我們明白自己肩負着神聖而嚴肅的責任,我們也有弘毅的知識勇氣。

一九七七年五月


延伸閱讀:
楊佳嫻:文學院交響----我看《讀中文系的人》林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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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林文月


【文章出處】
《讀中文系的人》(洪範出版

〈讀中文系的人〉
作者:林文月
【作者簡介】
林文月
(1933年9月5日-2023年5月26日),生於上海日本租界,林文月之父林伯奏為台灣彰化縣北斗鎮人,母連夏甸為連橫長女,幼年受日本語文教育啟蒙,小學六年級時返臺就學,通曉中、日文。後畢業於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民國五十八年曾赴日本京都大學研讀比較文學,精通日文和中文。林文月身兼學者、翻譯家、散文作家於一身,學術研究集中在六朝文學及中日比較文學,翻譯以日本古典名著為主。散文風格細膩溫婉,善於鋪陳細節,筆觸樸實卻能凝聚豐厚情感,娓娓道出對人事的情思感悟。曾獲時報文學獎散文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及翻譯成就獎、行政院文化獎等。著有散文集《遙遠》、《飲膳札記》,學術論著《山水與古典》等,譯有《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記》、《源氏物語》等日本古典文學名著。白先勇稱其「筆意清暢,風格醇厚,寓人世的悲憫欣喜於平淡之中,字裡行間輻射溫暖與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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