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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編者按:今天的圖書出版較之以往發達許多,每年都有大量各種圖書上架,因此難免泥沙俱下,質量參差不齊,有些圖書長期高踞榜首,實為三流貨色,有些佳作如在深閨,少人賞識,還有些作品原為經典著作,卻慘遭翻譯糟蹋,淪為次品。為此,冰讀將不定期邀請專家學者達人,或鑽研作品,直陳謬誤,或細剖文本,呈現精華,或對照原著,提供準確翻譯。是為冰鑑。

蔣勳說唐詩,雖有硬傷,比于丹好多了

作為一個暢銷書作家,蔣勳的《蔣勳說唐詩》在讀者中有著截然不同的評價。普通讀者喜歡他的書好看好讀,充滿詩意,所以他的書也賣得特別好,但稍具專業知識的讀者卻認為他滿篇都是信口開河,很不嚴謹。

蔣勳不喜歡學者的詩歌研究,他說「詩其實是很好玩的,最不容易學到詩的感覺的地方可能是大學課堂。」因此他基本上是一種文本闡釋,既無視今人的研究,也不管前人的註釋,甚至不諳格律,結果造成許多知識性錯誤。

有的專業人士指責蔣勳的闡釋沒有邊界,過於隨意。最要命的是,他書中的知識性錯誤觸目皆是,包括許多淺顯的常識,在專業人士看來,這都是難以忍受的。

這方面的一些錯誤已有人撰文指出,例如:「『凝睇』就是忍住眼淚」,「『江潭落月復西斜』中的『斜』字在古代是開口韻,這裡押的是『發花』韻」,『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非常對仗的句子,形容女子的美直到《春江花月夜》出現,我們看到一個很完整的七言詩的形式。凡此種種,的確屬於硬傷(編按:硬傷,彼岸用語,與軟傷(非知識性錯誤)相對,比喻作品中明顯的、常識性的錯誤或知識性錯誤,如書刊中的錯別字、體例不一等等)

我讀的版本是中信2017年第16次印刷本,以上所舉這些事實錯誤已經刪除,說明蔣勳還是注意到了別人的批評。不過,這個版本仍然存在一些知識性錯誤,或者話說得太滿。朱光潛先生曾讚揚陶淵明渾身是靜穆,魯迅先生即指出其非,認為談論詩文應顧及全人全篇,以及當時的社會形態,方為確鑿。

由於蔣勳對讀者影響很大,我想還是指出來的好,因為普通讀者一般不太會去深究,往往會將錯誤的東西當成知識接受下來。

先談文學史錯誤。例如,開頭以陳子昂的詩句來形容唐代,稱道:為什麼長久以來,沒有人發現『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事實上,楚辭《遠遊》中就有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的句子,並非到了唐人才有這樣的人生感悟。

此外,講到《春江花月夜》,蔣勳似乎認為這個題目是張若虛第一個用的,但這是一個樂府古題,為陳後主所創。

順便提一句,說到唐太宗喜歡《蘭亭集序》,蔣勳說這位皇帝希望回到南朝文人那種最放鬆、最無所追求的生命情調且不說南朝是不是一個最放鬆的時代,可王羲之是東晉人,卒於公元379年,而南朝的起始是公元420年。

講李商隱的《無題》,蔣勳說:如果不是敘事,題目就不重要。《無題》這種詩題是李商隱的獨創,唐代大多數詩都不是敘事的,但都有題目。

而下面的解釋就更宏大無邊了,
『只是當時已惘然』其實是在講盛唐,那個時候你根本不知道盛唐的華麗,可是回憶的時候這些就變成了華麗。李商隱的《無題》固然難以索解,人們可以說此句象徵了時代的逝去,但卻不能說李商隱此詩的本義是在懷念盛唐。


講《賣炭翁》的創作意義,蔣勳說:白居易覺得自己過去寫了那麼美的詩,好像對整個社會一點好處都沒有,所以轉回頭來,想寫一些百姓可以聽懂的事情。

新樂府作於元和四年,屬於其早期創作,白居易那些知足保和、吟玩情性的閒適詩、感傷詩,大都屬於後期創作。蔣勳稱白居易晚年更加重視新樂府,不重視《長恨歌》,事實上這個觀點見於《與元九書》,此書作於元和十年,並非白晚年想法。

再談語詞錯誤。如灩灩隨波千萬里句,蔣勳稱是水字邊加上一個形容花的艷麗的字,但是一個形聲字,是聲符,與詞義無關。再如江流宛轉繞芳甸句,他說被人整理出來的一畦一畦的圃,但是指郊外。至於芳甸是指花,也不是針對嗅覺芳甸是指開花的原野。

又如,《長干行》中的坐愁紅顏老,蔣勳解釋成這一輩子就坐在這裡發愁了。但字有多義,此處的是程度副詞,意謂非常

如果說字還容易產生錯解,而在解釋字的時候,他的拆字就更無根據了:恨有心情被阻礙的意思,因為心字邊上有一個艮,艮是山的意思。一座山把心擋住了,所以恨是心情被阻礙。(239頁),事實上,字為形聲字,從心艮聲。而字本義是堅、限,沒有山的意思,只是在八卦中藉來象徵山。

這些問題其實在正式出版時都是可以核實的,許多讀者喜歡蔣勳的書,當然不是因為他敢於說,而是因為他善於說。他很懂讀者的閱讀興趣在哪裡,善於與讀者溝通,文字也不學術化,這或許就是他的讀者群甚眾的原因。

在這個方面,我倒是同意他所說的,今天的大學課堂上講古詩,講到最後的時候全部變成了嚼蠟燭有的大學教師為了顯示自己的學問,往往喜歡旁徵博引,大講特講詩人的生平考證,字詞的來歷出處,前人的揄揚評點,彷彿不如此就不叫學問,而對於詩歌本身卻缺少美的分析,更遑論個人的感悟。

就讀者接受理論而言,讀者想要讀到的是詩歌帶來的美感,不是研究的成果,所以他們更喜歡具有鮮明個性的詩歌解讀,而不是那種與心靈不發生交流的高頭講章。蔣勳自稱用佈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實際上是夾雜了許多個人的感想

就此而言,蔣勳對學術研究的偏見不無道理,有學者稱他的專業是美術史,談詩是跨界,這個帶有文化霸權意味的評語,其實說明了今天的學術已成為一種孤芳自賞。

文學作品的閱讀最終還是在於價值訴求,蔣勳對作品的闡釋,除了某些事實判斷外,在價值判斷上是很現代的,有點教誨,有點小清新,甚至有點心靈雞湯,但完全不是于丹(編按:中國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出版多部經典普及讀物的暢銷作家,引起學習經典熱潮)那種曲學阿世,令人憎厭

他講說唐詩,貫穿了啟蒙主義的人性觀,所有的詩在他眼裡,都是生命的狀態、生命的出走、生命的複雜、生命的關懷,生命的冒險、生命的露營你不能說這就不是古人的想法,今人閱讀古詩,是可以抽象闡釋的,否則異代之間就不會產生共鳴了。

評論古詩文從來就有兩種範式一種是語境批評,以作者為中心,偏重本旨與背景,這是今天學術界的路子一種是文本批評,以讀者為中心,偏重摘句、評點,加以主觀的審美賞析。

蔣勳屬於後者,他說唐詩重點不在詩人的本旨,而在讀者的感受。例如,當今學者都認為新樂府具有諫書性質,藝術性不強,但蔣勳卻沒有從此著眼,而是強調白居易對普通人有一種真正的同情,認為文學的一個職責就是敘述人類的災難。

我覺得,這種抱理解之同情的闡釋恰恰是正解,至於那些背景和旨義很難索解,可以抽象闡釋的詩歌,那就更適合這種感同身受的閱讀方法。

如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一般教科書都是講表達了對愛情與人生的執著,蔣勳則說主旨是深知身在情長在進一層說,李商隱的詩都是在講自己,眷戀的一直是自己生命的關聯性,要整頓自己的生命本體。這未必是李商隱的本義,但未必不可以是讀者的感受。

對於一般讀者來說,只讀原典很難產生諸多感受,審美賞析可以加深他們的理解,原來一首詩中還有那麼多的含義,還可以那樣引申解釋,從而獲得一點生活的領悟,這是學術研究和教科書所無法替代的。

這至少證明,讀者願意花錢去買蔣勳的書,表明在今天的功利社會,還是有許多人想要追求無功利的美。問題是,我們的學者寫不出這樣的書來

需要指出,蔣勳的許多觀點也是來自前人,只不過他沒有講出來。讀了《蔣勳說唐詩》,讀者如果對唐詩有了更大的興趣,其實還可以去讀聞一多的《唐詩雜論》、李澤厚的《美的歷程》、葉嘉瑩的《葉嘉瑩說初盛唐詩》 、宇文所安的《初唐詩》《盛唐詩》等,這些作者都是專家,對作品既有客觀分析,又有自己的主觀感受。

當然,讀此類書的目的是為了啟發思維,培養感受力,最終還是要回到作品本身,有自己的心得,畢竟那些都是他人的感受,有他人自己的生命體驗在內。就此而言,我個人更喜歡那種簡明剴切的闡釋,如俞陛雲的《詩境淺說》,往往三言兩語,詩境全出。他評李白的《牛渚夜泊》:「誦此詩如誦姜白石詞,扣舷長嘯,萬象皆為賓客也。」當初讀到這句評語,怦然心會,我個人對此詩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詩無達詁,這正是詩歌的魅力所在有時候作品分析過多,反而會束縛讀者自己的想像與理解在有了一定的閱讀量和基礎知識後,學習古詩的最好方法就是,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歷去體驗詩歌,超越我們缺少光亮的日常世界。

【文章出處】
《冰川思想庫的博客》
〈蔣勳說唐詩,雖有硬傷,比于丹好多了〉
2017-06-11
網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15f20fe440102wzkr.html
文/景凱旋
【作者簡介】
景凱旋,中國四川成都人,1953年出生,年中國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獲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先後任南京大學海外教育學院講師、副教授、教授。2003赴美國伊利諾依大學擔任訪問學者。出版專著《唐代文學考論》、《被貶低的思想》、發表論文多篇及翻譯米蘭昆德拉、克里馬等作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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