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我的宗教就是詩
從戰時湖南到台灣戒嚴、從金門炮戰到越戰、最後定居溫哥華,詩人如鮭,畢生戮力游向他心目中最高的詩歌。飛越石室以後大半個世紀,歲近九十仍創作不輟,詩魔終身所追逐的到底是什麼?憑他親述寫詩的如此歲月,我們嘗試蠡測,在漂木以後的他,將要泅往哪方。
從高中開始寫詩的洛夫猶記得,當年他是看見報紙上的詩,自己也跟著寫,但是摸不到詩的竅門在哪裡。直至讀到冰心的〈相思〉,那時候的他還沒有戀愛經驗,卻對這十幾行詩非常著迷。詩的主角苦苦等著某人、披上皮裘在雪徑散步,所見相思的墨跡竟是枯枝的投影。這種虛實相生的意象啟發了他,明白到對於無可理喻的事物,唯有無理的詩能夠言說。「就像死亡、戰爭、愛情、情慾,這些不講道理、說不清楚的都是永恆的主題,你可以永遠寫它,也永遠寫不懂。」
當年寫的抒情詩是比較膚淺直白的,洛夫坦白說,那是沒有經過一種提煉的過程,直至後來接觸了源於法國的超現實主義。「你知道我寫〈石室之死亡〉的背景嗎?」在金門炮戰第二年的時候,洛夫在軍中當新聞聯絡官,接待外國來的記者、幫忙翻譯。「當時兩軍有個默契,單打雙不打。單打時記者不來訪問,那時候很苦悶寂寞,什麼娛樂都沒有,在坑道裡面有個小房子,那就是我的石室。有天晚上我正在蘊釀〈石室之死亡〉,寫了好幾行,突然有個炮彈打過來,對面的上尉嚇得躲在桌子底下去了,我卻一點都不怕,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想起來,可能是某種情感把我的內心佔據了,就沒有想到死亡的問題。」——祇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石室之死亡〉)——洛夫形容,這是詩神面對死神的一次勝利。「這詩寫了五年才出版,在市場非常哄動,也有很多不滿和批評。但是我也說了,這是首寫死亡的詩,它創造的情感是一種面臨死亡而產生的激情和思考。死亡是不可解釋言說的,所以只好用晦澀、非理性的語言去表達。當時很多人看不懂、不怎麼重視;到現在已經五十年了,目前台灣很多年輕人非常喜歡這首詩,也有人說這首詩影響了幾代人。這首詩應用了西方的超現實手法,它有幾個關鍵詞,一個是潛意識、一個是自動語言。詩人最苦惱的是內心的感受衝不出來、找不到方法去表達,我就借用潛意識去表現。看起來很朦朧,但是它內在的質感更扎實,此所以〈石室之死亡〉的生命力很強。」
在台灣經歷了戒嚴的時期,會不會有什麼詩歌不能寫呢?「那時候我在軍中,思想管制得很嚴,不能亂說話,但是文化官員對於詩歌不是很在行,詩歌像密碼一樣,他們看不懂,即使心裡面懷疑,沒有證據也不能對我怎麼樣。所以對於現代主義這一方面,它並沒有給我們很大的壓力,我把詩拿給長官看,他們也只是說寫得好。〈石室之死亡〉帶有反戰思想,在抗共時期這是不允許的,不過他們看不懂所以放我一馬,現在看懂也沒有辦法了。」洛夫笑說。
詩人對於各地漢語詩歌都有涉獵,台灣年輕詩人、中國中生代、歐陽江河等人的詩,他認為都寫得很不錯。「然而我發現有一個問題,就在當年我與朋友辦創世紀詩刊、搞現代詩運動的時候,對於美的意義、內涵和表現的基礎有各種不同的看法,特別是提倡現代主義、超現實主義的。台灣老一代作家有很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修養,對於新的東西很反感,就一直爭論。紀弦對現代詩很有功勞,不過他認為詩是橫的移植,這些都引起過很大爭議。到了現在沒有人爭論這些了,整個詩壇很平靜,每個人都在小地球裡表達個人的小情感。生活比較平滑,人生都是被安排的,沒有在生活裡艱苦奮鬥的經歷,人生就沒有張力,所以詩也寫得表面了。」洛夫分析說,「老一代的人,他們對於詩歌、美的觀念已經固定了,不可能改變,因為改變就等於要否定自己,這是很痛苦的事。」但是洛夫卻不斷在嘗試新的寫法,為什麼呢?「這些嘗試我稱作實驗。通常很多人都說寫不出詩來是江郎才盡,其實人的潛力很大,還有潛意識的部分沒有發揮出來,很多人只是在一個圈圈裡面固步自封了。所以我就是要做各種冒風險的實驗,我不管、先做了再說,如果發現某首詩失敗了刪掉就是,所以我是一直不斷在放棄。」
「我年輕時也很多人在罵我啊,說看不懂。」然後他談到自動語言︰「在創作狀態最好、感情最豐沛的時期你寫這樣的詩是可以的,但是我不希望你永遠這樣寫。」洛夫教道︰「人生要表達的東西太多了,只有有限的方法和技巧,但是有無限的題材。」他也想到讀者與詩的關係︰「站在詩歌的社會性而言,它還是需要讀者。當詩歌裡面有很多空間可以讓讀者憑想像力去填補,他們就產生興趣去追索詩裡面的意思。若詩歌很直白的話,讀者比你說得更好,這樣寫詩就沒有意義了。」「還是要想到讀者,年紀大的時候你也會想到這些的。」誰是我們的讀者呢?「那就不管了,喜歡你的詩的人就會喜歡,不喜歡的就永遠不會喜歡。我的詩有個好處,就是有一部分抒情詩,總會有人喜歡。」
他更認為,詩人應該有某種信仰。「我相信每人心中一定有個神的存在,也許現在我心中的是詩、是美,也許另一個時期那是某種終極的關懷。無論怎樣,心中總是有神的存在,所以我的宗教就是詩。」
「詩歌有四種對話。第一個是詩人自己的對話、內心的獨白,年輕時的抒情詩大都是詩人與自己講話。」這次洛夫沒有提及詩人與社會的對話這一環,他娓娓道來另一種對話形式︰詩人與自然的對話。「尤其是中國古典田園詩。在古老的時代裡,人與大自然是很和諧地相處的,我們讀王維、孟浩然,甚至是李白的詩,裡面都寫出了與自然的和諧關係。到了今天情況剛好相反,人與自然成了敵對的關係,出現環保、生態問題,而詩人應該回歸和諧。」至於他心目中的最後一種,就是詩人與神的對話。「我不要求每一個詩人都有這高度,像里爾克、T.S.艾略特的詩就有這種宗教、終極的關懷,以信仰支撐他們的創作。所以說詩歌發展到了某個高度以後,可能就會接向宗教信仰。至於禪詩方面,我的看法就是以詩的形式去表達禪意。神秀大師說過︰『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就是以詩的形式表達佛的意思,表達了禪的理性部分,但是詩中感情的部分很少。至於王維的禪詩就不一樣了,他的詩一方面表達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另一方面反映出禪趣和禪機。這樣層次就不一樣了,而我更喜歡後者。」
也聊到他那天涯漂泊的歲月。「加拿大也有很多香港人。」洛夫憶述他的移居,他不叫那做流亡︰「流放跟流亡、放逐不太一樣,流放多少帶有自我選擇的意思。第二次流放是從台灣到加拿大,這絕大部分是主觀需要。我到了溫哥華以後說過一句話︰『如此移居,好像換了一間書房』。也沒有政治原因,而是想在1996年時我68歲的晚年,再寫出一篇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如此簡單。在海外我更重視中國的文化,我是從小受到中國文化薰陶的,到了晚年以後對其精美更感興趣,所以我在晚年寫的詩特別重視文化的內在因素。去年出版了一本書叫做《唐詩解構》,我想用現代的詩歌表現方式去重新創造一首首唐詩,但是詩裡面還是有它原來的意境。我選的唐詩都是有名的。」
但是去國以後,不免有了鄉愁。「我的鄉愁詩分兩類。小鄉愁就是寫父母親情、對童年往事、早年同學朋友的懷念;另外一種是大鄉愁,也就是文化鄉愁,像〈邊界望鄉〉、〈湖南大雪〉這些,寫對土地的關愛,過去我寫得不少,未來也想再寫一些。」——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亂如風中的散髮/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邊界望鄉〉)——「大鄉愁的關懷是很廣大的題材,要花很多工夫去寫它,如果沒有足夠的文化積累,寫出來可能就會很空洞,寫不出好東西來。」相對來說,洛夫自言他的小鄉愁詩數量和深度都有所不及。
在〈漂木〉之後,洛夫有沒有新的思考和關注?「其實我寫了很多形而上的、抽象的思考,這不是邏輯性的論述,而是意象上的考慮。但是就是想更務實一點,當然也不會寫得像五四時的直白詩。詩就要有詩的味道,但是可以更具體清晰。尤其是對於台灣的土地,我是深深地懷念這一片土地,因為我的詩歌王國、堡壘、我的讀者和出版都是建立在台灣,我應該很感謝她。所以我一度想寫一首詩,叫做〈我島〉,這是一首長詩,但是我還在考慮不知道用什麼手法和形式來表達。有人說〈漂木〉是精神的史詩,〈我島〉這首詩可能就跟〈漂木〉不一樣。要不然相同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寫詩困難嗎?「是啊,是年齡的關係吧。十年以前一天可以寫好幾首詩,現在的生活少了現實的刺激,慢慢失去那種感覺了。對於外間的事物缺乏新鮮感,好奇心漸漸減少。寫詩就像刀子,一開始時鋒芒畢露,日子久了以後就崩掉,現在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子,靈感不是很多了。我認為詩要有靈氣,沒有靈氣的詩飛翔不起來。」雖然如此說,但是筆耕不輟的詩魔也不忘告訴筆者,去年九月份他寫了一首詩〈晚景〉,是寫晚年的心情的,還沒有發表,本來想讓我讀,可是在iPad裡掃來掃去都找不到。
互聯網時代,詩歌最終會否沉沒在無限的資訊娛樂和其他藝術形式當中?然而,詩歌是永遠不可能被取代的,他堅決認為。「只要一個詩人生命存在,他的詩歌就可以不斷寫下去,因為他需要表達的內心的東西,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代替,散文寫不出來的,只好以詩歌來表達。」
「我的兒子莫凡曾經到東引島當兵,去了以後他的媽媽就很掛念,我只覺得是歷練,當時我寫了一首詩,〈寄遠戌東引島的莫凡〉,其中我用詩的語言來表達父子之間私密的感情,這是平凡的語言無法表達的。愛情也是這樣。我有兩首詩,〈眾荷喧嘩〉、〈煙之外〉,都是標準的愛情詩。」——我匆匆由房間取來一件紅夾克/從五樓陽台/向你扔去/接著︰/這是從我身上摘下的/最後一片葉子(〈寄遠戌東引島的莫凡〉)——這片葉子,既是洛夫一生情之所繫、深入肺腑,我以為,那最後最後的一片葉子,也是化身自他終其一生的最高信仰。詩歌。
(此為文章完整版本,刪減版本則以《洛夫專訪︰互聯網時代詩歌不死》為題,刊登於26-1-2016經濟日報副刊)
【文章出處】
《立場新聞》
〈洛夫:我的宗教就是詩〉
2016-01-27
網址:
https://thestandnews.com/culture/%E6%B4%9B%E5%A4%AB-%E6%88%91%E7%9A%84%E5%AE%97%E6%95%99%E5%B0%B1%E6%98%AF%E8%A9%A9/
作者:熒惑
【作者簡介】
阮文略,筆名熒惑,1986年生,香港中文大學生物化學(醫學院)哲學博士,中學生物及化學科教師。曾任大學吐露詩社社長,現為書寫力量顧問。獲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著有詩集《突觸間隙》(文化工房),正在籌備第二本詩集《香港夜雪》。
【受訪者簡介】
洛夫,本名莫洛夫(1928年5月11日-2018年3月19日),原名莫運端,台灣現代詩詩人。洛夫生於中國湖南衡陽,初中三年級時,因閱讀大量俄國文學作品,將自己名字由「莫運端」改為俄國風味的「莫洛夫」,筆名洛夫、野叟。1949年國軍在湖南招考青年入伍,洛夫隨軍隊抵達台灣,1951年考入政工幹校第一期,1953年畢業,分發至左營海軍陸戰隊,1954年與張默、瘂弦共同創辦《創世紀》詩刊及《創世紀》詩社,歷任總編輯多年。後就讀於淡江文理學院英文系,1973年畢業,軍職退役後,曾任東吳大學外文系副教授,後於北京師範大學、中國華僑大學、廣西民族大學、山西中北大學任客座教授。1996年移居加拿大溫哥華,2016年夏返台定居,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荷蘭、瑞典文,曾入圍諾貝爾文學獎。2017年獲國立中興大學頒贈名譽文學博士。2018年3月初出版最後一本詩集《昨日之蛇》,同月19日凌晨3點21分,洛夫病逝,終年91歲。
- Jul 25 Wed 2018 16:29
◎洛夫:我的宗教就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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