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魯智深(劇照)
題解
本文節選自七十回本《水滸傳》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花和尚大鬧桃花村」。敘述魯智深路見不平,仗義懲惡的故事。
花和尚是魯智深的諢號。俗家姓魯名達,面圓耳大,鼻直口方,一嘴落腮鬍鬚,身長八尺,腰闊十圍;因背上刺有花紋,故人稱花和尚。
水滸人物常是亦正亦邪、亦俠亦盜,花和尚魯智深表現的是「俠」,粗獷中有機智,小霸王周通表現的是「盜」,但不見兇殘只見滑稽。結局俠盜衝突的「大鬧」一幕,有暴力而無血腥,既逗趣卻不驚悚,是武打動作為主的《水滸傳》中難得一見的笑鬧劇。
上圖:魯智深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智深自離了五臺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白日間酒肆裡買吃。
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色已晚,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裡投宿是好?又趕了三、二十里田地,過了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魯智深道:「只得投莊上去借宿。」逕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忙忙急急,搬東搬西。
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唱個喏。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做什的?」智深道:「洒家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莊客道:「我莊上今夜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亂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裡討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什麼要緊,怎地便是討死?」莊客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裡。」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村人好沒有道理!俺又不曾說什的,便要綁縛洒家!」
莊家們也有罵的,也有勸的。魯智深提起禪杖,卻待要發作,只見莊裡走出一個老人來。魯智深看那老人時,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杖,走將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什麼?」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智深便道:「洒家是五臺山來的僧人,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宵,莊家那廝無禮,要綁縛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臺山來的師父,隨我進來。」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處來的,他作尋常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雖是我莊上今晚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唱個喏,謝道:「感承施主,洒家不敢動問貴莊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法名,喚做什麼諱字?」智深道:「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與俺取了個諱字,因洒家姓魯,喚做魯智深。」
太公道:「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魯智深道:「洒家不忌葷酒,遮莫什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筯,放在魯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莊客鏇一壺酒、拿一隻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吃了。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莊客搬飯來,又吃了。
抬過桌子,太公吩咐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面熱鬧,不可出來窺望。」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什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閒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洒家來攪擾你麼?明日洒家算還你房錢便了。」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
魯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痴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太公道:「老漢止有這個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歲。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扎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了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只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師父一個人。」
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洒家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轉意?」智深道:「洒家在五臺山智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太公道:「好卻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鬚。」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著俺行。」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
莊客聽得,都吃一驚。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吃麼?」智深道:「飯便不要吃,有酒再將些來吃。」太公道:「有!有!」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大碗斟將酒來,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那隻熟鵝也吃了。
叫莊客將包裹先安放房裡,提了禪杖,帶了戒刀,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裡去了。」智深道:「引小僧新婦房裡去。」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裡面便是。」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的桌椅等物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來倚在床邊,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上面擺著香花燈燭,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大壺溫著酒。
約莫初更時分,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這劉太公懷著鬼胎,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盡出莊門外看時,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前來迎接。只見前遮後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著。小嘍囉頭上亂插著野花。前面排著四、五對紅紗燈籠,照著馬上那個大王:頭戴撮尖乾紅凹面巾,鬢旁邊插一隻羅帛像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羢金繡綠羅袍,腰繫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著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捲毛大白馬。
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只見眾小嘍囉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作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作個嬌客。」劉太公慌忙親捧臺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眾莊客都跪著。那大王把手來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說這話,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與你家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了你,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劉太公把了下馬杯。來到打麥場上,見了香花燈燭,便道:「泰山,何須如此迎接?」那裡又飲了三杯。來到廳上,喚小嘍囉教把馬去繫在綠楊柳上。小嘍囉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
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哪裡?」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來。」大王笑道:「且將酒來,我與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廝見了,卻來吃酒未遲。」那劉太公一心只要和尚勸他,便道:「老漢自引大王去。」拿了燭臺,引著大王轉入屏風背後,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與道:「此間便是,請大王自入去。」太公拿著燭臺一直去了。未知吉凶如何,先辦一條走路。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裡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裡也不點碗燈,由我那夫人黑地裡坐地,明日叫小嘍囉到山寨裡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魯智深坐在帳子裡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那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一頭叫娘子,一頭摸來摸去,一摸摸著銷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隻手入去摸時,摸著魯智深的肚皮;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一按按將下床來。那大王卻待掙扎,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罵一聲:「直娘賊!」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聲道:「甚麼便打老公?」魯智深喝道:「教你認得老婆!」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打得大王叫救人!
劉太公驚得呆了,只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卻聽得裡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著燈燭,引了小嘍囉,一齊搶將入來。眾人燈下一看時,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赤條條不著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為頭的小嘍囉叫道:「你眾人都來救大王!」眾小嘍囉一齊拖槍拽棒打將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床邊拿著禪杖,著地打將出來。小嘍囉見來得凶猛,發聲喊,都走了。劉太公只管叫苦。
打鬧裡,那大王爬出房門,奔到門前,摸著空馬,樹上折枝柳條,托地跳在馬背上,把柳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大王道:「苦也!連馬也來欺負我!」再看時,原來心慌,不曾解得韁繩,連忙扯斷了,騎著驏馬飛走。出得莊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去!」把馬打上兩柳條,撥喇喇地馱了大王山上去。
【作品出處】
《水滸傳》第四回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編按:段落為編者重新安排)
原作者:施耐庵
上圖:魯智深(劇照)
(一)故事背景
智深自離了五臺山文殊院,取路(啟程)投(往)東京來。
◎以「概括敘述」方式先簡略交代故事發生背景。視角為「第三人稱旁觀者」敘事觀點(魯智深=「他」)。
◎魯智深因犯下命案,亡命五臺山落髮為僧,又因酒醉鬧事不容於僧團,經方丈介紹要他投靠東京(汴京,開封)大相國寺,故事即敘述他赴東京路上在桃花莊遇到山賊強搶民女打抱不平的經過。後續結果是魯智深上山折服山賊,使其不再騷擾劉家。
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內打火(生火煮飯)安身,白日間酒肆裡買吃。
◎魯智深「不投寺院去歇」,說明其住不慣寺院清規生活,個性喜歡自由自在。加上之前因為鬧事被逐,對寺院不存好感,能避就避。
上圖:魯智深(劇照)
(二)欲求借宿
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色已晚,趕不上宿頭(住宿處),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裡投宿是好?
◎以下進入「細節敘述」。點出人物(魯智深)、時間(近傍晚)、地點(群山中的山莊)、事件(準備投宿,忙碌有事)。
◎魯智深「貪看山明水秀」以至於「不覺天色已晚」,說明魯智深雖是粗人,也有風雅懂得欣賞美景的另一面,粗中有細。
又趕了三、二十里田地(路程),過了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桃花,一說燈火亮光,前說為佳),樹木叢中閃(忽隱忽現)著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
◎「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為「山上有兩個大王扎寨」預埋下伏筆。
魯智深道:「只得投莊上去借宿。」逕(直接)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雇農,長工),忙忙急急,搬東搬西。
上圖:魯智深(劇照)
(三)雙方口角
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唱個喏(招呼聲)。
莊客道:「和尚,日晚(傍晚)來我莊上做什的?」
智深道:「洒家(咱家,男子自稱)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
莊客道:「我莊上今夜有事,歇不得。」
◎「莊上今夜有事」為「山賊娶親」預埋下伏筆。
智深道:「胡亂(湊合,隨便)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
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裡討死!」
◎莊家口氣確實不好(「和尚」、「休在這裡討死」、「捉來縛在這裡」)。
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什麼要緊(有什麼關係),怎地便是討死?」
莊客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裡。」
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傢伙,對人蔑稱)村人好沒有道理!俺(我,自稱)又不曾說什的,便要綁縛洒家!」
◎但魯智深並未客隨主便,一言不合就「大怒」,說明魯智深個性粗魯的一面。
上圖:魯智深(劇照)
(四)主人現身
莊家們也有罵的,也有勸的。魯智深提起禪杖,卻(正)待要發作(發怒),只見莊裡走出一個老人來。
魯智深看那老人時,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杖,走將(了)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什麼?」
◎魯智深見對方「拄杖」且敢「喝(斥)道」,即知其在莊內必定甚高,必定非平常人,善於察言觀色,粗中有細。
莊客道:「可奈(怎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
智深便道:「洒家是五臺山來的僧人,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宵,莊家那廝無禮,要綁縛洒家。」
◎魯智深見多識廣,知道「五臺山」名號管用(編按:「五臺山」為佛教四大道場之一,相傳文殊菩薩於此說法),對比先前對莊家所言,此為補充說明自己身分。
那老人道:「既是五臺山來的師父,隨我進來。」
◎老人稱魯智深為「師父」有尊敬之意,對比莊家稱之「和尚」,顯然更有主人的涵養。
上圖:魯智深(劇照)
(五)互相介紹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
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處來的,他作尋常一例相(您)看;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佛法僧),雖是我莊上今晚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
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唱個喏,謝道:「感承施主,洒家不敢(冒昧,請)動問貴莊高姓?」
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法名,喚做什麼諱字(尊稱對方名字)?」
◎作者透過彼此對話,讓讀者知道「老人」叫做「劉太公」,此地叫做「桃花村」,此後行文,便把「老人」改稱為「劉太公」,改變了敘事觀點。
◎劉太公為表敬意詢問魯智深「敢問師父法名,喚做什麼諱字(請問您貴姓大名)?」
智深道:「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與俺取了個諱字,因洒家姓魯,喚做魯智深。」
◎魯智深卻把太公的敬稱拿來自稱,回覆說「與俺取了個諱字(我貴姓...)」可見他是個粗人,不懂禮俗,也可說他個性豪爽,不拘禮俗。
上圖:魯智深(劇照)
(六)葷酒不忌
太公道:「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
魯智深道:「洒家不忌葷酒,遮莫(無論)什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狗肉,但有便吃。」
◎金聖嘆批「太公只問葷腥,智深忽然自增一『酒』字,妙筆。」
太公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
沒多時,莊客掇(搬)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筯(筷),放在魯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
那莊客鏇(溫酒)一壺酒、拿一隻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
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吃了。
◎「這魯智深也不謙讓」表示其粗魯無禮,也可說豪邁而不拘世間客套。
◎魯智深都吃「酒肉」,無視於「三四樣菜蔬」,只喝酒吃肉不吃素,果然是不守清規的「花和尚」。
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片刻)。莊客搬飯來,又吃了。
上圖:魯智深(劇照)
(七)今夜招婿
抬過桌子,太公吩咐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小屋)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面熱鬧,不可出來窺望。」
◎今夜究竟何事,仍不明說,引起懸念。不但魯智深好奇,讀者也好奇。
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什事?」
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閒管的事。」
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洒家來攪擾你麼?明日洒家算還你房錢便了。」
◎魯智深「莫不怪洒家來攪擾你麼?明日洒家算還你房錢便了」是故意用「激將法」,逼太公說明真相,可見魯智深頭腦靈活,粗中有細。
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時常齋僧布施,那爭(計較)師父一個;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
◎結果真相輪廓大致揭曉,原來是女兒出嫁,但本是喜事一樁,劉太公卻「以此煩惱」,二度勾起懸念引發好奇。
上圖:魯智深(劇照)
(八)無奈結親
魯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
◎魯智深接連笑問「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及「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都是繼續在對太公「套話」,想了解背後究竟發生何事,而魯智深的「笑」用意更在降低太公心防,可見其頭腦靈活,粗中有細。
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
◎太公除了最後一句和盤托出真相(完全敞開心房),其餘前後答話都是只說出冰山一角,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生動寫出他畏懼山賊,不願意在陌生人面前(也是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出家人面前)橫生枝節。
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痴漢!既然不兩相(廂)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
太公道:「老漢止有這個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歲。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扎(紮)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貢獻財物),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了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只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計較)師父一個人。」
◎真相至此大白,所謂「莊上今夜有事」原來是「山賊今晚要來桃花莊搶取民女,強迫娶親」。
◎桃花莊劉太公因山賊強搶民女只能委屈服從,不敢通報官府,可見本應執法維護治安的官府無能無力,暗合水滸傳「官逼民反」的全書主題。
上圖:魯智深(劇照)
(九)錦囊妙計
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洒家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
◎魯智深主動提出辦法,想幫劉太公解決問題,個性路見不平,儲強扶弱,果然是個行俠仗義的漢子。
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你如何能彀(夠)得他回心轉意?」
智深道:「洒家在五臺山智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佛法),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
◎魯智深擔心劉太公可能因為怕事徒生枝節而婉拒,便以「房內說因緣(講經說法)」為理由說服太公,頭腦靈活,粗中有細。
◎大婚之日和尚在洞房裡「說因緣(講經說法)」,這是很難想像的事,魯智深故意不說,但也再度引起讀者好奇(懸念)。
太公道:「好卻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鬚(冒險)。」
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著俺行。」
◎魯智深以「洒家的不是性命(正常人不可能自己尋死)?你只依著俺行」為理由說服太公,頭腦靈活,粗中有細。
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
上圖:魯智深(劇照)
(十)酒肉再來
莊客聽得,都吃一驚。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吃麼?」
◎太公因為「敬信佛天三寶」原本只問「飯」而不說「酒肉」。
智深道:「飯便不要吃,有酒再將(拿)些來吃。」
◎太公只問「飯」而不說「酒肉」,而魯智深不守清規,主動要「酒肉」。
太公道:「有!有!」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大碗斟將(了)酒來,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那隻熟鵝也吃了。
◎金聖嘆批:「二『有』字,寫出太公分外驚喜奉承」,人性世故現實,遇到救星便加倍款待換成「一隻熟鵝、大碗酒」。
上圖:魯智深(劇照)
(十一)準備洞房
叫莊客將包裹先安放房裡,提了禪杖,帶了戒刀,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
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裡去了。」
智深道:「引小僧新婦房裡去。」
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裡面便是。」
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
智深把房中的桌椅等物都掇(搬)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來倚在床邊,把銷金(以金絲線為飾)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
◎詳述魯智深進入洞房前後的一些動作細節,「你們自去躲了」「桌椅等物都掇過」「戒刀放在床頭」「禪杖倚在床邊」......這些伏筆表示魯智深並非真的要對山賊好言好語「說因緣」,反而有一絲山雨欲來的肅殺緊張氣氛。
◎魯智深「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二句令人捧腹發噱(兩個大男人在床上脫光光「說因緣」(蓋棉被純聊天?),其實是穿著袈裟(長袖僧袍)不容易施展手腳,容易被對手抓住要害),立刻沖淡前文的緊張氣氛,反而氣氛轉為爆笑有趣,讓讀者期待下面一齣喜劇上場。
太公見天色看看(漸漸)黑了,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輝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上面擺著香花燈燭,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大壺溫著酒。
上圖:魯智深(劇照)
(十二)山賊迎親
約莫初更(戌時)時分,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
這劉太公懷著鬼胎(藏著不可告人的隱情),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盡出莊門外看時,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
◎隨著時間逼近,劉太公、莊家們的緊張心情,與山賊王、眾嘍囉們的喜氣洋洋,恰成對比。
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前來迎接。只見前遮後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著。小嘍囉頭上亂插著野花。
前面排著四、五對紅紗燈籠,照著馬上那個大王:頭戴撮尖乾紅凹面巾,鬢旁邊插一隻羅帛像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羢金繡綠羅袍,腰繫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著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捲毛大白馬。
◎細寫山賊大王(小霸王周通)的全身裝扮,此人後來也成為落腳梁山的七十二地煞之一。
上圖:魯智深(劇照)
(十三)岳父跪地
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只見眾小嘍囉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作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作個嬌客(女婿)。」
◎小嘍囉齊聲賀道的話,要用台語唸才有押韻。
劉太公慌忙親捧臺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眾莊客都跪著。
◎劉太公、莊家們的「慌忙捧盞」「斟下好酒」「跪在地上」與山賊王、眾嘍囉的「齊聲賀道」「呵呵大笑」「擂起鼓樂」,具體動作恰成截然對比。
那大王把手來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
太公道:「休說這話,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
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與你家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了你,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
劉太公把了下馬杯。來到打麥場上,見了香花燈燭,便道:「泰山(岳父),何須如此迎接?」那裡又飲了三杯。
來到廳上,喚小嘍囉教把馬去繫在綠楊柳上。小嘍囉把鼓樂就廳前擂將(了)起來。
◎「把馬去繫在綠楊柳上」是末段山大王狼狽逃離桃花村的伏筆。
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哪裡?」
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來。」
◎「(夫人)便是怕羞不敢出來」」有種粗魯(實際)與忸怩(想像)的落差,令人捧腹發噱,也對接下來劇情充滿期待。
大王笑道:「且將(拿)酒來,我與丈人回敬。」
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廝(互相)見了,卻(再)來吃酒未遲。」
◎山大王「卻來喝酒未遲」說明其好色猴急,以對話表現大王急著想見新娘的喜感。
那劉太公一心只要和尚勸他,便道:「老漢自引大王去。」
拿了燭臺,引著大王轉入屏風背後,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與道:「此間便是,請大王自入去。」太公拿著燭臺一直去了。
未知吉凶如何,先辦(安排)一條走(逃)路。
◎太公「未知吉凶如何,先辦一條走路」說明結果難以預料,心情謹慎緊張。
上圖:魯智深(劇照)
(十四)大鬧洞房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裡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節儉持家)的人,房裡也不點碗燈,由我那夫人黑地裡坐地,明日叫小嘍囉到山寨裡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魯智深坐在帳子裡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
◎敘事觀點不斷在魯智深與山大王之間轉換,而視角主要側重在大王身上。而山大王雖然強搶民女,但「丈人節儉不點油燈」一段話既有作者的幽默,也看得出這小霸王周通其實心地還算不錯。
那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為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
一頭叫娘子,一頭摸來摸去,一摸摸著銷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隻手入去摸時,摸著魯智深的肚皮;被魯智深就勢(趁機)劈頭巾帶角兒揪住,一按按將(了)下床來。
◎不摹寫視覺所見,反而以觸覺一連摹寫七個「摸」字,生動傳達洞房中黑暗不見五指的情形。魯智深故意靜默不做聲,一直等到山大王「摸到肚皮」的最後一刻才就勢揪住,是因為黑暗中自己同樣也看不到對方,如果急於貿然出手,不但未知對方強弱底細,自己也並無絕對勝算。
那大王卻待掙扎,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罵一聲:「直娘賊!」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
◎魯智深粗話直接出口(飛白),個性因口語而更寫實。
那大王叫一聲道:「甚麼便打老公?」
魯智深喝道:「教你認得老婆!」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打得大王叫救人!
◎動詞變化豐富,從「推」「坐」「忍」「摸」「揭」等輕緩的語詞,到「揪」「按」「掙扎」「捏」「罵」「叫」「打」「喝」「拖倒」「齊上」「叫救人」等暴力的動詞、「拳頭」「腳尖」等肢體名詞、粗魯的訐譙話,讓這場「大鬧洞房」的戲碼拳腳交加,歷歷在目。
◎本段有以下想像與現實間的落差與對比:本應燈火輝煌反而是漆黑一片,本應「溫柔嬌妻」反而是「粗魯和尚」,本應是「講說佛法」反而是「大喊救命」,本應是「洞房花燭」反而「拳腳齊飛」,本應是「甜言蜜語」反而是「粗話討饒」,老公不是老公,老婆不是老婆,整段畫面在黑暗中以肢體動作進行,情節對話動作均令人捧腹發噱。
◎山大王周通其實武藝未必弱於魯智深,只是魯智深佔了地利之便,有「主場優勢」,設下圈套入吾彀中(請君入甕);而周通中計掉入圈套,事出意外而被打得措手不及。
上圖:魯智深(劇照)
(十五)作鳥獸散
劉太公驚得呆了,只道這早晚(時候)正說因緣勸那大王,卻聽得裡面叫救人。
太公慌忙把著燈燭,引了小嘍囉,一齊搶將(了)入來。眾人燈下一看時,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赤條條不著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
為頭的小嘍囉叫道:「你眾人都來救大王!」眾小嘍囉一齊拖槍拽(拖)棒打將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床邊拿著禪杖,著地(用力迅速)打將(了)出來。
小嘍囉見來得凶猛,發聲喊,都走了。
◎山賊迎親時舉著「四、五十火把」的人馬,抵不過魯智深一個人,可見「英雄」與「草寇」之別。
◎小嘍囉從「你眾人都來救大王」到「見來得凶猛,發聲喊,都走了」,見風使舵,虎頭蛇尾,不成氣候,也是「英雄」與「草寇」之別。
劉太公只管叫苦。
◎魯智深走後,一切後果將由劉太公自己承擔,故「只管叫苦」。
上圖:魯智深(劇照)
(十六)落荒而逃
打鬧裡,那大王爬出房門,奔到門前,摸著空馬,樹上折枝柳條,托地(很快)跳在馬背上,把柳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
大王道:「苦也!連馬也來欺負我!」再看時,原來心慌,不曾解得韁繩,連忙扯斷了,騎著驏馬(沒有置鞍的馬)飛走。
◎大王說「苦也!連馬也來欺負我」是以對話具體寫出他的「心慌意亂」。
◎前文提到「喚小嘍囉教把馬去繫在綠楊柳上」,所以此刻才有「不曾解得韁繩」情形。
出得莊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去!」把馬打上兩柳條,撥喇喇(馬蹄聲)地馱了大王山上去。
◎大王騎沒來得及置鞍的馬,說明事出慌亂,急於逃走,來不及置放馬鞍,然而無鞍的馬也騎不得。
◎山大王周通落荒而逃,浪得「小霸王」虛名,出了莊門才敢罵劉太公,說明其性格欺善怕惡。
◎「馱」字用字精準,寫出大王狼狽模樣,大王無法「騎」馬。
◎後續結果是魯智深上山與故舊李忠(也是桃花山頭目)勸說調解,雙方化干戈為玉帛,周通取消婚事,折箭為誓不再騷擾劉家。
【資料說明整理】
本站。
(編按:段落重新安排,各段標題為編者另加)
上圖:花和尚大鬧桃花林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