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論六家要旨〉,見於《史記.太史公自序》內,作者為著名史學家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本文是一篇重要的學術論文,全文字數約一千兩百字左右,內容有系統提出先秦及漢初學術上的六個學派,即陰陽、儒、墨、名、法、道六家,並對各家提出精闢的分析,論述各家思想特徵和優缺點。
其中,〈論六家要旨〉最推崇道家思想,由此可見西漢初年,重視與民養生休息,道家思想極為盛行。
早在先秦時,便已有類似〈論六家要旨〉這種綜觀當時學術情勢的通論式文章,例如:《莊子》〈天下〉篇;或是《荀子》〈非十二子〉篇。全文除收錄於《史記》的〈太史公自序〉外,也收錄在《漢書》的〈司馬遷傳〉當中。
以下為〈論六家要旨〉全文,原文無標題,為便於閱讀分類,標題為編者擬加:
論六家要旨
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閒,愍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
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徧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
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蓺為法。六蓺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彊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長弗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踰越,雖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捨。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羣臣並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姦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聖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文章出處】
《史記.太史公自序》
〈論六家要旨〉
原作者:司馬談(司馬遷引述)
註釋翻譯
太史公(司馬談)仕於建元元封之閒,愍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譯文:
太史公(司馬談)在武帝建元至元封年間做官,他擔憂學者不能通曉各學派的要義而所學悖謬,於是論述陰陽、儒、墨、名、法、道六家的要旨說:
總論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
譯文:
《周易.繫辭傳》說:「天下人的追求相同,但具體思慮卻各式各樣;想達到的目標相同,採取的途徑卻不一樣。」
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譯文:
陰陽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家都是致力於如何達到太平治世的學派,只是他們所遵循依從的學說不是同一個門路,言論有顯明或不顯明,有善或不善罷了。
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大善,能預見吉凶)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譯文:
我曾在私下研究過陰陽之術,發現該學派注重吉凶禍福的預兆,禁忌避諱很多,使人受到束縛並多所畏懼:但陰陽家關於一年四季運行順序的道理,是不可丟棄的。
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
譯文:
儒家廣博但無法抓住重點,花費了氣力卻很少功效,因此該學派的主張難以完全遵從;然而儒家所序列君臣父子之禮,夫婦長幼之別,則是不可改變的。
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徧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
譯文:
墨家儉嗇而難以依遵,因此該學派的主張不能全部遵循,但墨家關於強本節用的主張,則是不可廢棄的。
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譯文:
法家主張嚴刑峻法,導致該學派刻薄寡恩;但法家辨正君臣上下名分的主張,則是不可更改的。
名家使人儉(斂,拘泥於言詞)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
譯文:
名家使人言詞受約束,容易失去事實的真實性;但名家辯正名與實的關係,則是不能不認真察考的。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滿足萬物需求)。
譯文: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行動合乎無形之道,使萬物豐足。
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採取)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旨)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譯文:
道家之術,是依據陰陽家關於四時運行順序之說,吸收儒墨兩家之所長,撮取名法兩家之精要,隨著時勢的發展而發展,順應事物的變化,樹立良好風俗,應用於人事,無不適宜,意旨簡約扼要而容易掌握,用力少而功效多。
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
譯文:
儒家則不是這樣。他們認為君主是天下人的表率,君主倡導,臣下應和,君主先行,臣下隨從。
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強)羨(羨慕),絀聰明,釋此(大道)而任術(智術)。
譯文:
這樣一來,君主勞累而臣下卻得安逸。至於大道的要旨,是捨棄剛強與貪欲,去掉聰明智慧,將這些放置一邊,而用智術治理天下。
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譯文:
精神過度使用就會衰竭,身體過度勞累就會疲憊,身體和精神受到擾亂,不得安寧,卻想要與天地共長久,則是從未聽說過的事。
(一)論陰陽家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
譯文:
陰陽家認為四時、八位(八卦方位)、十二度(歲星周天十二月)和二十四節氣各有一套宜、忌規定,順應它就會昌盛,違背它不死則亡,這未必是對的,所以說陰陽家「使人受束縛而多所畏懼」。
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譯文: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是自然界的重要規律,不順應它就無法制定天下綱紀,所以說「四時的運行是不能捨棄的」。
(二)論儒家
夫儒者以六蓺(藝)為法。六蓺(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丁壯之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
譯文:
儒家以《詩》《書》《禮》《樂》《易》《春秋》等《六藝》為法式,而《六藝》的本文和釋傳以千萬計,幾代相繼不能弄通其學問,有生之年不能窮究其禮儀,所以說儒家「學說廣博但殊少抓住要領,花費了力氣卻很少功效」。
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譯文:
至於序列君臣父子之禮,夫婦長幼之別,即使百家之說也是不能改變它的。
(三)論墨家
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屋蓋)不翦,采(劣木)椽不刮(修飾)。食土簋(器皿),啜土刑(器皿),糲粱之食,藜霍(粗食)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
譯文:
墨家也崇尚堯舜之道,談論他們的品德行為說:「堂口三尺高,堂下土階只有三層,用茅草搭蓋屋頂而不加修剪,用櫟木做屋梁而不經裝飾。用陶土器皿吃飯喝湯,吃的是粗飯野菜。夏天穿葛布衣,冬天穿鹿皮裘。」
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
譯文:
為死者送葬,只以三寸厚的桐木為棺,送葬者慟哭而不能過度哀痛。教民喪禮,必須以此為萬民的統一標準。
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
譯文:
假使天下都照此法去做。那尊卑貴賤就沒有區別了。
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
譯文:
世代不同,時勢變化,人們所做的事業不一定相同,所以說墨家「儉嗇而難以遵從」。
要曰彊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長弗能廢也。
譯文:
墨家學說的要旨在強本節用,則是人人豐足,家家富裕之道。這是墨子學說的長處,即使百家學說也是不能廢棄它的。
(四)論法家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
譯文:
法家不區別親疏遠近,不區分貴賤尊卑,一律依據法令來決斷,那麼親親屬、尊長上的恩愛關係也就斷絕了。
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
譯文:
這些可作為一時之計來施行,卻不可長用,所以說法家「嚴酷而刻薄寡恩」。
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踰越,雖百家弗能改也。
譯文:
至於說到法家使君主尊貴,使臣下卑下,使上下名分、職分明確,不得相互逾越的主張,即使百家之說也是不能將它更改的。
(五)論名家
名家苛察繳繞(纏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反求本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
譯文:
名家刻細煩瑣,糾纏不清,使人不能反求其意,一切決取於概念名稱卻失棄了一般事實常理,所以說它「使人言詞受約束,容易失去事實的真實性」。
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譯文:
至於循名責實,要求名稱與實際進行比較驗證,這也是不可不予以認真考察的。
(六)論道家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
譯文:
道家講「無為」(順其自然),又說「無不為」(生育萬物),其實際主張容易施行,其文辭則幽深微妙,難以明白通曉。
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順應自然)為用。
譯文:
其學說以虛無為理論基礎,以順應自然為運用原則。
無成埶(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
譯文:
不認為事物有既成不變之勢,沒有常存不變之形貌,所以能夠探求萬物的情理。
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
譯文:
不做超越物情的事,也不做落後物情的事,所以能夠成為萬物的主宰。
有法無法,因時為業(因應時代物情,而成法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捨(取捨;因物取捨,不以一已私意為之,捨一作合,與之相合)。
譯文:
有法而不任法以為法,要順應時勢以成其業;有度而不恃度以為度,要根據萬物之形各成其度而與之相合(因百姓之心而教,唯執其綱而已)。
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
譯文:
所以說「聖人的思想業績之所以不可磨滅,就在於能夠順應時勢的變化。虛無是道的永恆規律,順天應人是治國的綱要」。
羣臣並至,使各自明也。
譯文:
群臣一齊來到君主面前,君主應讓他們各自明確自己的職分。
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空)。
譯文:
其實際情況符合其言論名聲者,叫做「端」;實際情況不符合其言論聲名者,叫做「窾」。
窾言不聽,姦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
譯文:
不聽信「窾言」(空話),奸邪就不會產生,賢與不肖自然分清,黑白也就分明。
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復反無名。
譯文:
問題在於想不想運用(在於怎麼使用),只要肯運用,什麼事辦不成呢?這樣才會合乎大道混冥無形的境界。光輝照耀天下,重又返歸於無名。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
譯文:
大凡人活著是因為有精神元氣,而精神元氣又寄託於外在形體。
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聖人重之。
譯文:
精神過度使用就會衰竭,形體過度勞累就會疲憊,形神分離就會死亡。死去的人不能再生,神形分離便不能重新結合,所以聖人很重視這個問題。
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譯文:
由此看來,精神是人生命的根本,形體是生命的依托。不先安定自己的精神,卻侈談「我有辦法治理天下」,這樣能憑藉的又有什麼呢?
- May 26 Sat 2018 12:09
▲儒道墨法名陰陽----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原文+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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