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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性別教育

我是一個被社會的集體規訓教養長大的小孩,在高中之前,唯一衝擊我對這個世界認知的除了書本,別無其他。(我認為自己的思考在大學之前僅僅受過一位老師、兩個同學的影響。)

而關於性與性別,我從未受啟於學校教育。我的教養者是大學以後讀到的電影、小說,和圖書館裡那些擺放在蜂巢一樣書架上的書。

1993年,朋友們都去看了尼爾‧喬丹(Neil Jordan)導演的《亂世浮生》(The Crying Game)。我們都在傑伊‧戴維森(Jaye Davidson) 所飾演的戴兒(Dil),在他(她)的情人面前脫下衣服的那一幕屏息。

這是一部談愛爾蘭共和軍與英國歷史的電影,但藉著一名愛共軍、一名非裔英國軍,以及他的情人,構造出了一部挑戰當時我性別認知、愛情認知的故事。愛爾蘭共和軍弗格斯(Fergus)奉命看管非裔英國軍人祖迪(Jody),兩人卻因為聊得來而成了朋友。弗格斯被要求殺死祖迪,但他下不了手,不料在祖迪想逃走的過程中,被英軍的軍車撞死,而英軍也趁勢掃蕩了共和軍的基地。

弗格斯逃過一劫,決定去見祖迪的女友戴兒一面,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愛上戴兒,也不知道他愛上的她是「他」。弗格斯第一次為戴兒所迷,當時戴兒在台上唱的正是The Crying Game。

當弗格斯和祖迪相處的時候,祖迪曾說了段小故事:「青蛙要渡河,蠍子請牠幫忙背過去,青蛙不願意說:「萬一你在中途把我螫死怎辦?」蠍子說:「我才不會那麼傻,你死了,我不也跟著沉下去了。」青蛙覺得有理,於是背牠過河,但才背到一半,青蛙覺得背後有股刺痛,不解地問:「為何要螫我?」蠍子回答:「沒辦法,這是天性。」(It’s in my nature)

這句「in my nature」既隱喻了愛爾蘭與英國曖昧複雜又對立的關係,也隱喻了弗格斯、祖迪、戴兒的複雜關係。愛與恨俱是天性,它有可能跨越受了種族、國族、性別規訓之後的認知嗎?

又過了幾年,我在戲院看了王家衛的《春光乍洩》。那段黎耀輝(梁朝偉)為受傷的何寶榮(張國榮)擦腳擦澡,以及在花磚地的廚房相擁跳舞的畫面太美了。看起來那麼脆弱短暫的美,為我重新定義了愛的範疇。

大約同時或不久,我又看了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我的母親》。故事描寫一位中年的單親媽媽曼紐拉的兒子,為了請一位演員簽名而不幸車禍喪生。她在翻閱他的筆記時,發現兒子非常渴求父親,於是決定前往馬德里尋找前夫。多年以來,曼紐拉總是告訴兒子,他父親已死。事實上,他的父親未死,只是他不是「羅拉」而是「蘿拉」,他既曾和她合演過《慾望街車》而相愛的男性,也是後來成為「蘿拉」,離開她的女性。

本身是同志,童年曾被神職人員性侵的阿莫多瓦,每部片都細膩地呈現出女性的感受,不、雙性、多重性別的深層感受。看他的電影我從來不會因為劇中人物的性別跨越而有任何反感或是疑惑,而是輕易地進入每一個人物的情境。回過頭想,是阿莫多瓦在戲院裡拉著我的手,真正撫摸了人類的身體以及心靈。

而差不多同一個時間,我受何春蕤老師的聘任,協助她編輯《性/別研究》。我還記得在深夜的研究室編排一篇對我當時而言極其離奇的文章,叫做〈如何將孩子教養成同性戀:為娘娘腔男孩而戰〉,作者是伊芙.賽菊蔻(Eve Kosofsky Sedgwick)。這篇文章提到美國同性戀的青少年(女)自殺比例是一般同齡人的數倍之高,這是因為傳統社會把「同性戀」問題化、病理化,並且在各個層面予以歧視的緣故。而文中提及另一種性別表現──「娘娘腔男孩」,更是被貶抑到邊緣的邊緣。
 
我還記得深夜何春蕤老師跟甯應斌老師來看我排版,甯老師一眼看出某一行某一個字的標點小了一級。他們喝著茶(或咖啡),一一回答我對幾篇文章的疑問。那一年,我寫了一篇小說叫做〈夏日將逝〉,裡面有一個國中生角色,叫做「妹妹」。

2006年,美國小說家傑佛瑞‧尤金尼德斯(Jeffery Eugenides)獲得普立茲小說獎的作品《中性》翻譯到台灣來。敘事者卡爾‧史蒂芬尼德(他同時也是「卡莉歐琵」)是擁有希臘血統的雙性人,因為患有5-α-還原酶基因缺陷而發展出女性性狀。

小說的一條敘事線寫卡莉歐琵的祖父母從希臘移民美國的過程,在他祖父母的那個小鎮裡,因為人口少,近親是可以結婚的。另一條敘事線則是卡莉歐琵因為醫師的疏忽,沒有檢查他的睪丸隱藏在腹腔中,她從此就被當成女兒養。逐漸成長的卡莉歐琵發現自己喜歡女生多一些,當她求助醫生時,醫生卻相信醫學理論,認為性別是教養出來的。卡莉歐琵於是離開家鄉,開始以男性的面貌生活。

故事的一開始,卡莉歐琵說:「我只知道:儘管我的頭腦受到雄性激素的影響,但在我要說的故事裡,卻有種天生性的迂迴,任何一個和基因有關的歷史都一樣。我是一個時代性句子中的最後一個子句。」(Jeffrey Eugenides, 2007:22)這是我讀過,最美麗的一本,關於跨性別的小說。

回想我的人生,是這些作品告訴我──不是通過理性的,而是情感滲透式地──那就是任何性別取向的人都有人權,都不是怪物,都具有愛人與恨人、傷人的能力,也都期待獲得尊重。是這些作品告訴我,人與其他生物相較,若有一絲一毫高貴之處,那就是懂得尊重另一個個體的天性與選擇。人類社會也是生物中,極罕見的,能為群體中的少數思考、著想的世界。
 
性別選擇是人權,婚姻與社會規範則是制度;制度理應為了容納更廣泛的人性而生,不是為斲傷人性而生。

日前在閱讀《背離親緣‧下》,在「跨性別」這章,作者安德魯‧所羅門特別引用了跨性別運動人士的說法,指出「性別」與「性欲」的不同。

性別是指我是誰,性欲則指我對誰有反應。」性別運動是為了讓更多跟我們活在一起的人,勇於說出「我是誰」,並且受尊重地說出「我是誰」,它並不是一場以「性欲」為訴求的運動。

安德魯‧所羅門在這章說了無數令人心碎的訪談,其中一位性別認同為女性,生理卻是男性的孩子有一天淚眼對母親說,為什麼妳能選擇妳,我卻不能選擇我無論是同性戀者或是跨性別者,在成長過程中遭遇身、心的危險都比純粹的異性戀大得多。但這一切可以被愛超越,可以被身為多數人的我們,在行動上、法律上予以尊重而超越。這是人性的展現,不是人道的同情。
  
所羅門寫到一位收養了跨性別孩童的女性說:「有了孩子,就不能整天哀傷。他們走了這麼遠,直直走進你心底。……幸運的是我,因為,說實話,若不是人生有她,我不會有機會走進這個更大、更美的世界…….。」
 
昨天在自然書寫的課堂上,我告訴學生說我一度也想,或許臺灣社會還不能接受一些事,緩點也無妨。但這些曾經給我的性/別教養的一切,卻提醒我,為什麼不能快一點,為什麼不能就是此刻呢?
 
與一定比例in my nature的性別相比,我反倒認為人的差異觀點,根據的是後天所認識的那些規訓、那些法律條文。倘若此刻我們把藩籬消除了,那麼就會有某個(或許多)零歲的嬰孩──此刻正出生的嬰孩,免去十年、二十年的苦楚。走進一個更大、更美的世界。


【文章出處】
《吳明益臉書》
〈我的性別教育〉 
2016-12-10
文/吳明益
【作者簡介】
吳明益(1971年6月20日-),生態作家、小說家。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廣告組畢業,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博士。曾任國立中興大學人社中心研究員,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生態關懷者協會常務理事、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董事。吳明益的創作以小說、散文為主。其長篇小說《複眼人》已售出十餘國版權,開創台灣小說首次由國外主流文學出版社買下版權的先例,也因此備受國內媒體關注。英、法譯本分別由Harvill Secker(2013)及Éditions Stock(2014)出版,法譯本於2014年獲得法國島嶼文學獎(Prix du livre insulaire)小說類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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