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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紅拂

本文題名「我看」,是先表明我有我的主觀,我有我的偏愛。持「文學客觀批評論」者,特此照會,以免糾纏。

紅拂在虬髯傳中,不是第一主角。但是從小說的內在理路來看,她常是「第一主動」的主角。李靖是英雄,虬髯是大英雄,而這兩個英雄在情感的運作上,顯然不是紅拂的對手。他們先後大敗,敗得灰頭土臉,敗得被趕出牌局,無力翻本。

李靖去見楊素的時候,身上一無所有。要錢沒錢,要名沒名,要地位沒地位。要女朋友當然就更稀有。

紅拂看見李靖的時候,不但看出他的英雄,也看出了他的落拓英雄而落拓,則易於馴服。

於是,紅拂掌握了先機。在李靖心理全未設防的情況下,她俘虜了李靖。紅拂是「拂曉攻擊」。時間在破曉前約五更天。地點是長安一家客棧。

李靖就這樣成了紅拂的階下之囚。

不久之後,在靈石客棧的一天黃昏,紅拂又碰上了大野心家虬髯。虬髯臥在地上看她梳頭的眼神,透露了他對紅拂的一見傾心。敏銳的紅拂當機立斷,立刻把她和虬髯的關係轉為兄妹虬髯在毫未設防的心理狀況下,只好以最豪邁的笑聲來掩飾他的「進退失據」。我們看小說下文虬髯當面問李靖:「你這樣的落拓,是怎樣弄到紅拂的?」就可想見虬髯內心的掙扎、不平。

靈石客棧這一役,紅拂以她天生的慧心,運用了合乎「機智」和「無情」的哲學,大敗虬髯。虬髯不僅大敗,而且敗得潰不成軍。從現實的體驗上,我可以感受到虬髯當時的笑聲,豪邁之中掩藏著深沈的悲涼。就此而論,女性常是情場上天生的一流兵法家。凡不信邪者,必敗不救。

紅拂雖然收服了虬髯,但是她本能地察覺虬髯和李靖之間,仍然存有「潛在的敵意」。她要李靖對虬髯以三哥待之。她自己在兩人面前則表現得極有分寸。

紅拂從虬髯的話中,知道他並未死心。虬髯則表面上不再爭取對紅拂的愛。但在實際上他仍矛盾地深愛著紅拂。直到虬髯的政治前途完全破滅以後,他的心境才突然破雲而出。虬髯的這種轉變,是一種痛苦的試煉。一個人是不是人物,立可分判。

虬髯決心傾其所有相贈。他叫李靖用這批鉅億的資產去輔佐李世民以成就功業。虬髯以最慷慨、最磊落的胸襟,來對待李靖,藉此表示他對李靖在個人的情感上已纖無介意。

這一次是紅拂生平第一次嚐到男性友誼的甜蜜與偉大。這和李靖給她的愛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感受。她在毫未設防的心裡狀況下,強烈地感受到男女間另一種的愛。後者使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有一種奇特的迷亂。

因為紅拂是徹底現實的。這點我想不必為她用「道德」來美容。紅拂的主動,全為她自己的利益幸福打算這無所謂「應該不應該」。應不應該,是道德層域的事。

紅拂所迷亂而不解的是:虬髯是怎麼捨棄一切的?紅拂會認為:虬髯的性格是自負的。自負的男人,怎能放棄對自己的崇拜呢?他有最心愛的女子在這世上,他有最尊重的朋友在這世上,他有最強的敵手在這世上,這三個條件,其中只要有一個存在,就值得虬髯留下了。可是虬髯居然通通拒絕,拿起自己的腳來走了。這種棄捨的決心,紅拂怎樣也弄不懂。

紅拂的主動爭取,使她擁有愛情、友誼、金錢與地位。虬髯所得則皆是負數。從哲學的意義來說,虬髯以無私來成就他的偉大。但,這只是少數人才能做到的事。紅拂的功利態度,是一般社會群眾獲取生活資料的基本態度,這不能說「不應該」。社會大眾第一個考慮的是「我的生存」,而不是「他的生存」。

對於紅拂,許多人假以道德的偽形,予以美化。這在哲學上是層次不明,價值混亂。我們的社會所以迄今不能發揮團隊工作,觀念大亂是一重要因素。太多的人假藉道德的偽形而「土遁」。這樣的社會,雖有契約,也不能保障秩序與安全,快速的進步更談不上了。


七十二年三月五日人間副刊

【文章出處】
《歷史的藥鋤》(時報出版)
〈我看紅拂〉 
1986-12  
文/羅龍治

【作者簡介】
羅龍治,1942年生,台灣苗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國家文學博士,曾任輔仁大學歷史系、國立台灣工業技術學院(今台灣科技大學)副教授,現已退休。創作文類包括論述、散文。以歷史系的學院訓練,進出文史領域,其散文創作亦以討論歷史與文學為主,曾自稱著書用意是「使歷史和文學大眾化,藉此普及大學以下的學生和社會群眾的客觀知識。」作品富於現代知識分子的自覺與入世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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