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我的虬髯
我看我的虬髯，一看就是二十年。這二十年來，故友星散，物換人非，歌樓早成莊廬。因此，今日重訪虬髯，在人閒我已是無情。
秋天的黃昏，在靈石。靈石的黃昏，也不一定要拔劍。黃昏本來就可以疏放，也可以熱情。他是菊花和玫瑰的混合體。他的色調最屬於一種菊紅色的美。
混跡江湖，疑似無賴的虬髯，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靈石。他踈眉闊腰，中等身材，所以腰飾短刀，並不掛劍。滿腮赤紅的鬍子，根根似刺蝟毛倒捲，生當唐代可能有胡人的血統。他大約來自代北，不然就是隴西。這樣的英雄漢子「策蹇」訪路，必是一種障眼法。那跛腳瘦驢的主人，會是一個英雄漢子？一般人這樣想。
紅拂李靖這一對風塵落魄的玉樹情人，那時候也正在靈石歇腳。他們一個梳頭，一個刷馬。虬髯對於那長頭髮的少女，竟看得出奇地入神。菊花有時候也是玫瑰的變種。美，對於既可疏狂也可以熱情的中年漢子，發出了不可抗拒的誘惑。虬髯就在這莫名其妙的迷亂中，中了情花之毒。失落了面子的虬髯，只好在酒樓下大笑、痛飲，又啖人心肝。他想以誇張的豪氣，來掩飾自己剛才的莽撞。
還好，經過了這次狼狽的教訓和掙扎，虬髯終於神氣初定。他仔細地端詳了李靖。他發現風塵落魄的李靖，自有他特殊的一串光環。這光環之中，英華起伏。虬髯已嗅出了他的智慧之英氣。
空氣中有一種神秘的張力。虬髯對李靖好像有一種奇特的期待。李靖也就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對虬髯吐露了一個人物，那人叫做太原。
太原，看來並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團奇氣。
「太原有奇氣」，這是預言家的道兄早就告訴過虬髯的極機密。所以當「太原」從李靖的口中蹦出來的時候，虬髯便猛烈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緊張的氣氛，真是：蛾兒雪柳黃金縷，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虬髯以神行太保的速度，奔向道兄。道兄法眼如炬，自是無言。因為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事。但是，虬髯浪跡多年的野心，豈便束手就縛嗎？
浪漫而又有野心的虬髯，這下子忍不住出手了。出手的結果在兩次交手的劍中，對方赤烈的角鋩，竟逼得虬髯汗濕重衫。
棋並沒有錯，對手也正是對手。虬髯是敗在自己的野心。野心使他的智慧渙散。經過這生平最痛苦的一役，虬髯終於發現：天地間之英氣，豈獨鍾情在我一人！
道兄看出了虬髯的眼神，散亂而蕭索。他拍了拍虬髯右袒的香肩，吐出了一句：「他方可也。」剎那間，虬髯感到身上無盡羞辱的血肉，突然結成了雪塊。他的心境遂破雲而出。
於是，虬髯從人間的風雲之內，跨出了風雲之外。風雲之外，並非禪師的虛無。中國人一向不尚虛無。
決心走向「他方」的虬髯，把人間的物事，做了一次蟬蛻式的處理。他把他的兵法，他的血肉，伴隨著他鉅億的資產，全部送給了李靖。李靖當時，在剎那之間可能難以面對虬髯的磊落。但，那也只是剎那間而已。
紅拂對於虬髯「那漢子」的磊落，想已泣不成聲。其實，在虬髯的心中，也並沒有送給她什麼。素手相贈，只是殷情。
虬髯就這樣，從人間英雄的十字架上兔脫了。「太原」已成為他風雲之外的棋枰。
虬髯來到了東南的扶餘島。扶餘島實際也不在東南。那島只是「他方」。
「他方」已無英雄，更無樓船。那裏只是半山彩霞，半山明月。
據漁人的傳說，虬髯公的晚年，除了略事懷念青城紫烟之外，心情已無變化。流水落花，對他已是無情。
附記
一、三月是二十日方瑜發表她看虬髯，古典今情，如幻如真，今夕，窗明几淨，乃重布畫卷，聊作僧、莊對話耳！
二、「右袒香肩」是陳寅恪的詩。原句：「低垂粉頸言難盡，右袒香肩夢未成」。比喻薄命女子，自薦不成，乃有無盡羞辱之感。我想虬髯當時心情類此。
七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人間副刊
【文章出處】
《歷史的藥鋤》
〈我看我的虬髯〉（時報出版）
1986-12
文／羅龍治
【作者簡介】
羅龍治，1942年生，台灣苗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國家文學博士，曾任輔仁大學歷史系、國立台灣工業技術學院（今台灣科技大學）副教授，現已退休。創作文類包括論述、散文。以歷史系的學院訓練，進出文史領域，其散文創作亦以討論歷史與文學為主，曾自稱著書用意是「使歷史和文學大眾化，藉此普及大學以下的學生和社會群眾的客觀知識。」作品富於現代知識分子的自覺與入世的情懷。
- Jan 03 Wed 2018 11:03
◎破雲而出，走馬他方----羅龍治：我看我的虬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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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的窩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