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電影．聶隱娘（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聶隱娘〉是一篇唐代傳奇小說，收錄於裴鉶所著《傳奇》一書，收入李昉等編《太平廣記》書中。袁郊《甘澤謠》亦有聶隱娘一篇。本篇故事玄奇神妙，武俠成份甚濃，曾被侯孝賢導演改編為電影〈刺客聶隱娘〉。
小說敘述虛擬人物俠女聶隱娘，是大將聶鋒之女，因緣際會之下學成高超武藝，成為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的殺手，為田家刺殺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卻因感佩劉昌裔為人，轉而投效劉昌裔抵抗田季安的故事。
以下為裴鉶〈聶隱娘〉原文，原文後附各段翻譯解析，便於讀者閱讀參考。
上圖：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舒淇飾）（圖片引自網路）
聶隱娘
聶隱娘者，唐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年方十歲，有尼乞食於鋒舍，見隱娘，悅之。云：「問押衙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及夜，果失隱娘所向。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曾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
後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子卻領取。」尼欻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學。曰：「初但讀經唸咒，餘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說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說之。」
曰：「隱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幾里。及時，至大石穴之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狖極多，松蘿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於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緣，漸覺身輕如風。
一年後，刺猿狖百無一失。後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三年後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人莫能見。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藥化之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室，度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樑上。至瞑，持得其首而歸。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某拜謝。尼曰：『吾為汝開腦後，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後二十年，方可一見。』」
鋒聞語甚懼，後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鋒已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憐愛。
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為夫。」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鏡，餘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外室而居。數年後，父卒。
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使隱娘賊其首。引娘辭帥之許。劉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令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前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云：『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也。』」 衙將受約束，遇之。隱娘夫妻曰：「劉僕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願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合負僕射萬死。」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與許何異，顧請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捨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帥之不及劉。劉問其所需，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忽不見二衛所之，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問。後潛收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
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髮，繫之以紅綃，送於魏帥枕前，以表不回。」劉聽之。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了，後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自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拽出於堂之下，以藥化為水，毛髮不存矣。
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之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繫僕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頸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
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願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與其夫。」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及劉薨於統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
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語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吞之。云：「來年火急拋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繒彩，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後一年，縱不休官，果卒於陵州。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
【作品出處】
《傳奇》
〈聶隱娘〉
原作者：裴鉶
上圖：電影．刺客聶隱娘．道姑（劇照，許芳宜飾）（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聶隱娘者，唐貞元中，魏博（魏（州）博（州）節度使的簡稱。魏博節度使，又稱天雄節度使，是唐朝設置的節度使，管轄魏州、博州、相州、貝州、衞州、澶州六州，唐末到五代割據河北，為河北三鎮之一）大將聶鋒之女也。
譯文：
唐朝貞元年間，節度使魏博有一員大將聶鋒，他的女兒名叫聶隱娘。
年方十歲，有尼乞食（化緣）於鋒舍（住所），見隱娘，悅之。云：「問押衙（官職名，唐宋時管理儀仗侍衞的武官，也用作對一般武官的尊稱）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
譯文：
隱娘十歲那年，有位比丘尼來化緣，看見在門口玩耍的隱娘，十分喜愛，便向聶鋒要求：「大將軍我想討您這個女兒來傳授功夫，希望您能答應。」聶鋒不但不答應，還大發雷霆，斥責女尼。
尼曰：「任（即使）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
譯文：
女尼見聶鋒執意不肯，也不再多作解釋，只留下一句話就離開，女尼說：「就算將軍把女兒鎖在鐵櫃，她終究會被我帶走的。」這讓作為父親的聶鋒很擔心，為防範意外，他加派許多護衛看守女兒。
及夜，果失隱娘所向（去向）。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曾無影響。
譯文：
到了夜裡，不見什麼風吹草動，聶鋒本以為安全了，不料到女兒房裡查看，結果隱娘真的不見了！聶鋒簡直不敢相信，下令所有人出府四處尋找隱娘，可是找過一天又一天，城裡城外都尋遍了，就是沒有隱娘的蹤影。
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
譯文：
儘管夫妻兩人傷心欲絕，也不得不接受女兒已經失蹤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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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後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子卻領取。」尼欻（音ㄏㄨ，忽然）亦不見。
譯文：
五年後的某一天，那位帶走隱娘的女尼，帶著隱娘回到將軍府。女尼對聶鋒說：「我已經教給隱娘一身好功夫，現在該是把女兒還給將軍的時候了。」話才說完，人也消失不見了。
一家悲喜，問其所學。
譯文：
一家人久別重逢，聶鋒夫婦欣喜若狂，高興得掉下淚來！對於隱娘失蹤五年的事情，聶鋒覺得這其中一定不尋常。他再三追問隱娘：「到底這五年來，妳都在做些什麼？」
曰：「初但讀經唸咒，餘無他也。」鋒不信，懇詰（細問）。
譯文：
隱娘含混地回答父親說：「剛開始就是讀讀經文、唸唸咒語而已，沒學別的。」聶鋒不太滿意女兒的答覆，總覺得女兒好像在隱瞞他什麼，不斷探問。
隱娘曰：「真說又恐不信，如何？」
譯文：
隱娘經不起父母親窮問不捨，只好老實作答：「坦白說，不是我不想說實情，只怕女兒說出來，爹娘不會相信，反當作我在說謊。」
鋒曰：「但真說（實說）之。」
譯文：
聶鋒夫婦看隱娘鬆口，異口同聲對隱娘說：「乖女兒妳就告訴爹娘實話吧！」
上圖：電影．刺客聶隱娘．道姑（劇照，許芳宜飾）（圖片引自網路）
（三）
曰：「隱娘初被尼挈（攜帶），不知行幾里。
譯文：
隱娘點點頭，答應說出學習武藝經過：「五年前，師父連夜把我帶離家後，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
及時，至大石穴之嵌空（玲瓏的樣子），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狖（音ㄧㄡˋ，猿猴）極多，松蘿益邃（深遠）。
譯文：
天亮時，我們走到一處環境清幽的地方，那兒有一個大石洞，附近沒人居住，倒是樹林多、猿猴很多，林木深遠。
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於峭壁上飛走，若捷猱（音ㄋㄠˊ）登木，無有蹶（跌倒）失。
譯文：
我一到石洞，已經有兩個和我一般年齡的女孩等在那裡。她倆長得很秀淨伶俐，沒見吃什麼食物，竟然能夠在峭壁間飛來飛去，就好像猴子爬樹那樣輕巧又萬無一失。
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形容刀劍鋒利），令剸（專）逐二女攀緣，漸覺身輕如風。
譯文：
師父交給我一顆藥丸，要我吞下，又交給我一把長約二尺的寶劍，吩咐我跟著那二位小女孩，一起練攀岩走壁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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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年後，刺猿狖（音ㄧㄡˋ，猿猴）百無一失。後刺虎豹，皆決（砍）其首而歸。
譯文：
慢慢的在一年後，我的功夫進步許多，對付猿猴、虎、豹都不成問題，都能一劍刺死這些野獸。
三年後能飛，使刺鷹隼（音ㄓㄨㄣˇ），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
譯文：
三年後，我能一劍刺中天上飛的老鷹，而二尺長的寶劍變短了五寸，劍變短了，功夫也精進了，飛禽走獸都不是我的對手。
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數落，歷舉）其過（過錯）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
譯文：
到了第四年，師父帶我上街市走動，不過我不認得那是哪裡。當時師父指著一個身旁擦肩而過的人，數落他犯下的罪行。
受以羊角匕首，刀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人莫能見。
譯文：
還交給我一把匕首，要我殺了他，而且不能引起路人的注意。我照師父的話做，當街殺掉那個惡人，奇怪的是，光天化日之下，沒人看到我所做的事。
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藥化之為水。
譯文：
我帶回惡人的首級，交師父處理，師父取出特製的藥水一淋，瞬間便把惡人的首級化作一灘血水。
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
譯文：
第五年，也就是不久前，師父對我說：「有個惡人，平日傷害無辜，不知害死多少人，衙門治不了他的罪！妳半夜潛進他家裡，把他解決掉，為民除害。」
又攜匕首入室，度（跨越）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樑上。至瞑，持得其首而歸。
譯文：
於是我帶著匕首，輕而易舉從門縫閃進去，躲在樑上等待時機。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到師父身邊。
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
譯文：
師父怪我回來得晚，我向師父稟告：「因為看到那個人和小孩玩在一起，一時不忍下手，所以耽擱一點時間。」
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某拜謝。
譯文：
師父告誡我，以後遇到類似情況要當機立斷，才不會危及自己安全。
尼曰：『吾為汝開腦後，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
譯文：
後來師父說：「我為妳開後腦，把羊角匕首藏在裡面，要用的時候直接從後腦抽出來。」
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後二十年，方可一見。』」
譯文：
完成師父交待的任務後，師父送我回家，她說：「妳的功夫已經學成了，回家去吧。二十年後我們再相見。」
◎青少女時期的隱娘，就已曾兩度殺人。雖是師父的命令，但當她得知要殺人後，她並沒有拒絕師父，反而是默默完成任務。那是因為她知道此人的罪過，確實深重，隱娘是為了心中正義去行動的。所以不能說當時的隱娘沒有主見，而是在她心裡面，那份正義趨使她如此作為。她雖為正義殺人不眨眼，但寧願為了一個兒童，而不忍下手，可見她還是有一顆柔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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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鋒聞語甚懼，後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
譯文：
聶鋒聽完女兒一段奇異的經歷，直覺不可思議，心裡打了個寒顫，對隱娘也產生一股莫名的畏懼。接著隱娘回家的當晚，她又不見蹤影了，清晨時候才回家。
鋒已不敢詰之，因茲（此）亦不甚憐愛。
譯文：
這次聶鋒再不敢多問女兒去了哪裡，對隱娘擁有奇特的法術與功夫也充滿害怕，漸漸不再像從前那樣疼愛她了。
◎聶隱娘成為成熟刺客後，尼師將隱娘還給她父母，但是父母很快發現，隱娘已不再是五年前天真的小女孩了。隱娘回家後，父親聶鋒逼問這段期間的行縱，得知十五歲的隱娘竟然已成武藝超群、殺人不手軟的刺客。加上隱娘往往入夜之後不知去向，直到天亮才回，身為大將的聶鋒竟也害怕這個十五歲的女兒，因而從此不甚憐愛。
◎從聶鋒保護女兒不讓女尼帶走，及得知女兒離奇遭遇後內心感到畏懼，可知他是個愛女心切，觀念卻保守傳統的家長，女兒成為職業殺手，是身為貴族的他認定有辱門風、不甚光彩的事，漸漸地不再像從前那樣疼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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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為夫。」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
譯文：
有一天，一個專門為人磨鏡子的年輕人，在聶府門前作生意，隱娘向父親表示希望嫁給那磨鏡的年輕人。聶鋒即使心裡並不同意，因為隱娘是將軍的女兒，自然要嫁給身份地位都相當的人才匹配，但是隱娘堅持自己的選擇，聶鋒也只能順從她的心意。
◎聶隱娘雖然回到原生家庭的父母家裡，但再也回不去從前的自己了，沒有從前的自己，也沒有從前的家了。隱娘只好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家。當磨鏡少年出現時，隱娘告訴父親：「此人可與我為夫。」儘管這個少年除了磨鏡，並無其他技能，卻給予隱娘一個家，或者說，給予隱娘一個建立家庭的機會。
◎小說裡，磨鏡少年沒說任何話，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答應這樁婚事。彷彿他的人生都聽任別人安排，連對婚姻大事也沒意見；小說也沒提及他們的婚後生活，也並未述及子嗣，據推論應該沒有生育。
其夫但能淬鏡（磨鏡），餘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外室而居。
譯文：
隱娘的丈夫除了磨鏡子以外，別的本事都不會，多虧聶鋒經常供應夫妻倆的吃住穿用，生活過得很舒服。
◎二人如何相處，似乎也可猜想得到。婚後聶鋒為小夫妻安頓房舍，也提供豐厚的日常所需。小倆口無須為柴米油醋而煩惱。聶隱娘大概同樣經常夜半外出辦事，天明才回。丈夫是問過了？或是不敢過問？不得而知。
數年後，父卒。
譯文：
幾年後，隱娘的父親聶鋒過世。
◎門戶不對等的丈夫磨鏡維生，軟弱平庸，仰賴妻子娘家資助。但隱娘追求自由戀愛，獨立自主。故事中男性地位、能力往往不如女性，反映唐代風氣的開放，扭轉過去重男輕女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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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任命）為左右吏。
譯文：
聶鋒的上司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聽說聶鋒有個女兒身懷絕技，便高薪聘請隱娘來幫他。
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管轄陳州、許州二地的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不合），使隱娘賊（暗殺）其首。引娘辭帥之許。
譯文：
過了幾年，魏博節度史田季安、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二人不和，田季安命令隱娘前往陳許去暗殺劉昌裔，隱娘答應了田季安。
劉能神算，已知其來。
譯文：
劉昌裔也不是簡單人物，他精於卜卦測算，早料到田季安會派隱娘來對付他。
召衙將，令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驢）。
譯文：
這天一早，劉昌裔派出部下去到北邊城門口等隱娘，他對部下們說：「你們會看見一對夫妻，男的騎黑驢、女的騎白驢，一前一後朝城門走來。
至門，遇有鵲前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
譯文：
到時城門上的鵲鳥大叫，男的會用彈弓打鳥，不過沒打中，女的會搶過彈弓，用一顆小石頭便把鵲鳥打下來。
◎鵲鳥在前方噪鬧，丈夫取出彈弓，引弓彈射。然而丈夫唯一的本事在於磨鏡，並無武功，對於射彈也不在行，因此射不中眼前鵲鳥。聶隱娘一見，奪下丈夫手中弓彈，一丸即擊斃鵲鳥。
◎直到二人進入許州城北門，丈夫打鵲鳥不中，「妻奪夫彈」時，才提醒我們，這個丈夫仍屬兩性關係中弱勢的一方，聶隱娘的確是這個家的主導者。
◎裴鉶用字精確，「妻奪夫彈」，一個「奪」字，道盡聶隱娘的動作、神態乃至夫婦關係。。
揖之云：『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恭敬迎接）也。』」
譯文：
你們見到這情景，趕緊好禮邀請他們來府，就說是我的意思。」
衙將受約束（奉命令），遇之。
譯文：
果然，劉昌裔的部屬見到的情形，與先前他描述的一模一樣，部下立即邀請隱娘入府，說道：「我們家劉大人希望見妳們一面，他老早就囑咐我們在城北守候，有勞二位跟我們回府一趟吧。」
隱娘夫妻曰：「劉僕射（官名）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洞察）也？願見劉公。」
譯文：
隱娘訝異自己的行蹤竟然被識破，心想：「這位大人真不簡單，算準了我會在這時候來，不如趁這機會見見他。」於是夫妻倆直接去見劉昌裔。
劉勞（音ㄌㄠˋ，慰問）之。隱娘夫妻拜曰：「合（應該）負（辜負，對不起）僕射萬死。」
譯文：
隱娘一見到劉昌裔，立刻跪拜道歉：並說「劉大人我們真對不起您！」
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與許何異，顧請留此，勿相疑也。」
譯文：
劉昌裔扶起他們倆，安慰著說：「快別這麼自責，其實各為其主，為自己的主人效命也是很平常的事。比起田季安，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妳應該分辨的出來。我非常希望你們夫妻能在我這裡住下來，我是真心誠意邀請你們，千萬不要懷疑我的用心。」
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捨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帥之不及劉。
譯文：
隱娘早看出來劉昌裔與田季安不同，便爽快回應他說：「我看大人手底下的確缺人，我願意留下來為您效力，這是因為我欽佩您的為人。」她知道之前效忠的舊主，遠遠不如此人。
◎當隱娘被派去刺殺劉昌裔時，她並沒有被任務蒙蔽了雙眼，反而是更仔細觀察，看到了劉昌裔禮賢下士，是個能造福百姓的好官，於是她毅然決然改投明主，決定為此人效命。在當時重男輕女的社會裡，如此深明大義、懂得為人民著想，是個充滿智慧和果決的女性。
劉問其所需，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
譯文：
劉昌裔問隱娘需要什麼，隱娘回答只要每天二百文錢就夠了。劉昌裔答應了她。
◎劉昌裔接見隱娘夫婦，隱娘夫婦棄魏博而改投陳許，所有事情的安排，也只見隱娘一人。丈夫成為隱娘的影子人物。
忽不見二衛所之，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問。後潛收（搜）布囊中，見二紙衛（驢），一黑一白。
譯文：
這時劉讓佣人們為隱娘夫妻準備吃住，才發現他們倆騎的驢子不見了，趕快派人四下找驢子，沒想到，隱娘把驢收進布袋裡。在布袋裡躺著的是二張紙，剪成驢子的樣子，一張是白的、一張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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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住（住手），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髮，繫之以紅綃（絲織品），送於魏帥枕前，以表不回。」劉聽之。
譯文：
一個月後，隱娘告訴劉昌裔：「田季安不知我已經在您這，我沒回信傳報執行暗殺任務的結果，他必會再派人來暗殺您。請您剪下一綹頭髮，用紅線繫緊，由我帶給田季安，偷偷放在他枕頭邊，表示您根本不怕他。」劉昌裔按照隱娘計畫，剪下頭髮用紅線綁好，交給隱娘。
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了，後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
譯文：
隱娘在半夜四更時，返回到劉府覆命。回來以後對劉昌裔說「信我已經傳到，明天夜裡，田季安會派殺手精精兒來殺我和劉大人，我會想辦法處理這個危難，大人請放心。」
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
譯文：
劉昌裔相信隱娘的安排，因此也不怕田季安耍陰謀要害他。
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旗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自空而踣（音ㄅㄛˊ，跌倒），身首異處。
譯文：
隔天夜裡，二條紅白長巾凌空而降，纏在劉昌裔的床腳，隱娘施展飛簷走壁的功夫，對著空氣猛砍。
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拽（音ㄧㄝˋ）出於堂之下，以藥化為水，毛髮不存矣。
譯文：
不一會兒，隱娘現身報告：「精精兒已經被我殺了。」並拿出藥水處理精精兒，現場一點也看不出來精精兒曾來行刺的痕跡。
◎劉昌裔慧眼識隱娘，極力邀請隱娘留下。又在得知將會有人來取他性命時，卻不害怕擔心，只因為隱娘保證。可見主人充分信任下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身為賢主的重要條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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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
譯文：
事情過後，隱娘再度向劉昌裔獻計：「沒見精精兒回去報告，田季安還會派妙手空空兒，接替精精兒的工作。
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跟隨）其蹤。能從空虛（空中）之入冥（深遠境界），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達到）其境，此即繫（倚仗）僕射之福耳。
譯文：
空空兒法術高超，變幻莫測，連我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一回全看大人的福氣了。
但以于闐玉（和闐玉）周（繞）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音ㄇㄧㄝˋ ㄇㄥˊ，一種小飛蟲），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
譯文：
請您一定要戴著于闐古玉睡覺，我會變成一隻小蟲，躲進您的腸中等待機會行動，空空兒的警覺性很高，我躲在房裡他會察覺的。沒其他法子，請您委曲配合。」劉昌裔聽從隱娘的計策。
至三更，瞑目（閉眼）未熟，果聞頸上鏗然，聲甚厲。
譯文：
到了三更時分，劉昌裔只是閉上眼睛不敢放心睡著。突然他聽到脖子傳來鏗鏗的聲音，不曉得發生什麼事。
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音ㄏㄨˊ，一種猛禽），一搏（音ㄊㄨㄢˊ，出擊）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
譯文：
隱娘從劉昌裔口中跳出來，並且向劉昌裔賀喜：「劉大人，您已經安全了，妙手空空兒的習性像老鷹一樣，第一次攻擊沒有成功便會離開，畢竟他一向自負甚高，準備妥當後竟然沒有得手，對他來說是一種恥辱，所以在我們談話的同時，他已離開老遠了！」
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
譯文：
劉昌裔聽過隱娘與空空兒交手的經過，再低頭瞧瞧脖子上的玉佩，赫然發現玉佩上有一道很深的割痕！劉昌裔知道隱娘又救了他一次，更加禮遇他們夫妻倆人。
◎藩鎮彼此競爭，最後連暗殺的方法都用上。隱娘的前主人魏帥曾前前後後派了聶隱娘、精精兒和空空兒三人要來暗殺劉公，但劉公卻絲毫沒想要派人陷害魏帥，甚至於接納了曾為魏帥效命的隱娘，並且待她甚好，此人氣度如此恢弘博大，難怪會懾服隱娘，讓她另投賢主。
上圖：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舒淇飾）（圖片引自網路）
（十）
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願從焉。
譯文：
又過了幾年，劉昌裔奉天子召命進京，不過隱娘卻不願跟隨入京，她請求劉昌裔看在過去為他效命的情份上，給她丈夫一份可以生活的工作就好。
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得道之人），但乞一虛給（只掛空名不做實事的差使）與其夫。」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
譯文：
隱娘說：「我想在這個時候雲遊四海，遍訪得道高人，我丈夫就請您多照顧了。」劉昌裔知道留不住隱娘，便答應了隱娘的請求。此後，誰也不知道隱娘去了哪裡。
◎直到故事最後，聶隱娘要「自此尋山水訪至人」，告別劉昌裔時，並不願再帶著影子丈夫同行。她向劉昌裔「乞一虛給與其夫」，算是對丈夫的安頓，而丈夫也因而被安頓。
及（等到）劉薨（音ㄏㄨㄥ，過世）於統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
譯文：
直到劉昌裔病逝，隱娘再度騎著白驢趕來京師弔祭，才露了臉。
◎劉昌裔要到京師入觀，隱娘決定隱退訪仙，可見她不慕虛榮富貴，且行事神祕，不知所終。等劉公去世時，隱娘現身到劉公靈前祭奠，痛哭一場，更可見她的忠誠念舊。
◎唐代文學作品裡的兩性關係，女性多半較為主動，主導關係的成立、發展與結束，《聶隱娘》即是其中一例。然而，或許我們還要追問：如果隱娘不被尼師帶走訓練五年，她還會如此果決主動嗎？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的。但是我們明白，將隱娘訓練成殺人機器前，並沒問過隱娘的意願。
上圖：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舒淇飾）（圖片引自網路）
（十一）
開成年，昌裔子縱（劉縱）除（任用，接任）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驢）如故。
譯文：
開成年間，劉昌裔的兒子劉縱，當上陵州刺史，在前往四川赴任的路上，遇見了隱娘，隱娘依舊是當年少婦的年輕模樣，絲毫沒有改變，還是騎著那頭白驢，老朋友再度見面，彼此都格外高興。
語縱（劉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劉縱）吞之。
譯文：
隱娘仔細觀察劉縱的面相，驚覺他有麻煩上身，她警告劉縱：「小官人，您有麻煩了，最好別到陵州去當官。」說著便拿出一粒藥丸，交給劉縱服下。
云：「來年火急拋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
譯文：
還特別交待他：「明年您一定要趕快離開四川，回到洛陽去，這官別當了，否則脫逃不了這場災禍！我這藥丸只能保護您一年，千萬要記得我的話！」
縱（劉縱）亦不甚信。遺（音ㄨㄟˋ，贈送）其繒彩，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酩酊大醉）而去。
譯文：
劉縱才剛當官，怎捨得放棄官場名利呢，再說也沒發生什麼事能危害得了他，所以劉縱並不相信隱娘，不過倒是感念隱娘的好心，準備許多布匹禮物要送給隱娘，隱娘卻都沒收下。但隱娘從劉縱的眼神看得出來，他並沒有接受忠告。道別時，隱娘再三要劉縱好好保重。
後一年，縱（劉縱）不休官（辭官），果卒於陵州。
譯文：
一年後，劉縱沒有聽隱娘的勸辭官回鄉，果然如預言所料，他遭到陷害，命喪陵州。
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
譯文：
從此，就再沒有人見過隱娘了，也實現女尼廿年後再重逢的預言。
◎本文結論：晚唐軍閥混戰，人民飽受戰火和政治迫害，於是產生各種俠義幻想，安慰現實的不安與委屈。這篇小說就是這種背景下產生的作品，它表達當時人民對藩鎮危害的不滿，恨之入骨到想取其性命！「傳奇取材的趨勢，總是漸遠神怪，彌近人情」作者順應當時民情，敘述俠義行為，對賢主盡心盡力，把晚唐最缺乏的正義、忠誠，表現在隱娘身上，表達出當時人們理想的正義。人生有很大一部分是自己造成的，也可以說，造就自己人生的是自己的個性，隱娘的正義感使她找到一位寬厚愛民的主人；魏帥也讓他自己失去隱娘如此優異手下，這篇唐傳奇，值得所有的人和管理者，深深警惕。
上圖：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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