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于墨的一篇小說"解雇日"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生離死別，不是家國傾頹、壯烈殉情。
幸福的氣氛背後淡淡的悲痛，而這悲痛，幸福的女孩完全不知情，只有讀小說的人才知情。
悲痛成了小說敘事者和小說閱讀者之間的秘密，共同對那個愉悅用餐的女孩封鎖的秘密，
兩人聯合起來欺騙他的女友，為了製造奢侈的幸福瞬間。
秘密形成，悲痛就成了我們切身的悲痛，我們被秘密捲進悲痛裡，反而比家國傾頹更深刻、更難排解。
詩，這麼奇怪不馴的東西。
奇觀必須是稀罕的，這麼多奇怪的句子聚集起來，無可避免就產生了道理。
詩就是秘密，詩人與讀者之間的秘密，詩人與讀者之間結成共犯，一起保有一個秘密。
讀詩最大樂趣，就在隱滿了某些現實中，製造一些奇幻的幸福瞬間。
詩人藉著晦澀難懂、無法一眼望穿的文字，欺騙現實，躲過現實偵查監視，偷偷傳遞了一些非現實反現實的快樂幸福給讀者。
相較於世上滔滔大教訓大論述，這種小幸福的快樂，多麼真實而具體。
被關在秘密之外的人，把詩看成是虛假的，進入師的秘密同盟裡的人，卻直覺感受到撲面的幸福的光。
當這個世界要用它的規範教條把我們全部吞入肚裡時，還好我有詩與詩人的秘密同盟，類似最親近也最緊密的地下會社，
所有結盟的人得到保護、獲得慰安。
當時正年輕
年輕時，狂起來還算好看，25歲以後再狂，沒人理了，孔子晚年也有狂的時候，但他處的時代年輕。
那是我們一生最快樂的時刻，因為有詩而年輕氣盛的時刻。
詩的不可解，不可解的詩
詩或許不可解，然而好詩必須提供豐富的暗示，
讓你覺得眼底撩亂的不可解中，藏著可能的路徑，引誘著你從不可解中努力尋求可解，
它讓你就是不能走開、不能掉頭，不顧它的神秘與謎，它誘惑人去找不能中的可能，
你進入詩，於是詩也進入了你。
詩是公開的隱藏
忍不住想要講給別人聽，然而一開口，一切就變質了
我們找不到適當的語言、對的方法，來訴說、來傳達
聽得索然無味的俄軍士兵們，契訶夫小說的讀者卻在百年之後、千里之遠懂了，
這是小說的魔力。
小說訴說，詩卻隱藏。詩的隱藏不是不說，詩是一種公開的隱藏，一種帶惡意的挑逗。
詩告訴我這裡藏著特別的東西，我是這樣藏、那樣藏，
藏來藏去後你勉強可以看到這一角那一角的暗示，或模糊輪廓的外型
然而真正是什麼，我死也不會講明。
也許有一天，可以找到這樣一首詩
詩之所以存在，之所以開始詩的尋旅，正是因為生活當中有太多訊息與感覺，無法用一般的方式記錄、存留。
詩具有一種特殊的、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形式意義，
只有當其他形式都無效都無能為力時，我們才乞靈於詩。
直接淺白的語言、一般報導無法捕捉的，我們才訴諸文學語言、訴諸於探索思想與感覺的散文。
散文也不足以提供所需的工具意義時，我們只好向虛構的小說求救，
希望藉不同的、變幻的敘述聲音給自己更大的空間。
如果連小說都無能為力時，幸好我們還有詩。
詩最不同的地方，就在它不直接訴說。
詩用不訴說來訴說，所以才能夠保留住那一些一旦被訴說就破壞了的經驗與心情
詩，用不存在來表達存在，介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有時是最能接近存在底層最迂迴卻又為一的弔詭路徑。
與詩最接近的，是似夢非夢的寓言，是一種質疑理性的哲學，
是莊子寫的那種夢了蝴蝶又醒了，醒了卻又不確定其實是蝴蝶夢成了人的哲學。
日子過著過著，我們不會覺得這裡少了一篇散文、少了一篇小說，
可是，時時刻刻我會感到，在這裡，應該有一首詩、一句詩，念茲在茲，要找到最適切於鑲嵌在這時空點上的一首詩。
我感到強大的詩的召喚。
漂流木燒起來的火、和瓦斯爐的火、打火機的火、營火的火不一樣，那是一種在自由場所裡燒起的自由之火。
詩意湧現的瞬間
我常常在許多生活的片段裡，看到詩的靈光。
詩的靈光不都是瑰麗浪漫。
它有時是深邃到看不見底的黑亮顏色。
它也可以是完全沒有彩度、無法形容的灰晦。
我還看過純然透明，比物理的光還要純淨、還要輕盈，但絕不是空無的詩的靈光。
海浪其實是神奇複雜力量的組合，遠遠看到捲起的浪很高很猛，到岸上來被前浪撤退的力量抵銷而不再有力了。
泡沫瞬間形成，也瞬間一起破滅。
詩沒辦法寫出來，無害於那一瞬間迸發詩意的意義。
詩意本身，是人間存在的一部分，這才是重點，這才是無可否認、無法剝奪的。
（楊照。為了詩）
留言列表
主編的窩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