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鰹魚（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謝明錩水彩畫（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選自《青番公的故事》，是一篇描寫農村小人物的鄉土小說。全文以「魚」為主題，敘述獨自到山下當木匠學徒的小孩阿蒼，希望能實現阿公吃魚的願望，在回家前買魚、途中遺失魚的經過，以及遺失魚後與阿公溝通不良，所引發的祖孫衝突。
小說情節是阿蒼與爺爺祖孫兩人相依為命，爺爺為了讓阿蒼有一個好的前程，把他送到外地跟人拜師學木匠，實際上就是替人無償打工。於是阿蒼只能隔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鄉看爺爺。上次回家時，爺爺表示想吃一條魚的願望。阿蒼一直沒有忘記爺爺的話，這次回家他終於如願以償地給爺爺帶回一條魚。興高采烈的他為了省錢，還特意從師傅那借來一輛破腳踏車騎著趕回家去。但魚卻因為山路顛簸掉下車，並被來往的車輛壓扁，他們全家吃魚的願望再度落空，祖孫二人也發生了口角爭執。
這麼一件看似稀鬆平常、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被作者以敏銳的眼光，加以深深的挖掘和細緻的表現，並通過此事件委婉曲折向讀者展示了底層百姓那質樸而豐富的心靈世界，顯示作家選材的匠心獨運和藝術構思的精巧。作者在小說中藉由祖孫間的對話，細膩刻劃出二人的性格與彼此深厚的情感，且生動反映臺灣早期鄉下生活環境的貧困，是當代鄉土小說的代表作之一。
（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鰹魚（圖片引自網路）
魚
「阿公，你叫我回來時帶一條魚，我帶回來了，是一條鰹仔魚哪！」阿蒼蹬著一部破舊的腳踏車，一出小鎮，禁不住滿懷的歡喜，竟自言自語的叫起來。
二十八吋的大車子，本來就不像阿蒼這樣的小孩子騎的。開始時，他曾想把右腿跨過三角架來騎。但是，他總覺得他不應該再這樣騎車子。他想他已經不小了。
阿蒼騎在大車上，屁股不得不左右滑上滑下。包在野芋葉的熟鰹仔，掛在車上的把軸，跟著車身搖晃得相當厲害。阿蒼知道，這條鰹仔魚帶回山上，祖父和弟弟妹妹將是多麼高興。同時他們知道他學會了騎車子，也一定驚奇。再說，騎車子回到埤頭的山腳，來回又可以省下十二塊的巴士錢。這就是阿蒼苦苦的求木匠，把擱在庫間不用的破車，借他回家的原因。
沿路，什麼都不在阿蒼的腦裡，連破車子各部分所發出來的交響也一樣。他只是一味地想盡快把魚帶給祖父。他想一見到祖父，他將魚提得高高的說：「怎麼樣？我的記憶不壞吧。我帶一條魚回來了！」
「阿蒼，下次回家來的時候，最好能帶一條魚回來。住在山上想吃海魚真不便。帶大一點的魚更好。」
「下次回來，那不知道要在什麼時候？」
「我是說你回來時。」
「那要看師傅啊！」
「是啊！所以我說回來時，帶一條魚回來。」
「回來？回來也不一定有錢。」
「我是說有錢的時候。」
「那也要看師傅啊！」
「他什麼時候才會給你錢？」
「是你帶我去的。不是說要做三年四個月的徒弟不拿錢嗎？」
「沒錯，我們是去學人家的功夫。你還要多久才能學會自己釘一張桌子？」
「釘桌子還不簡單。早就會了！」
「那你不應該再是學徒啊！」
「三年四個月還沒到哪！」
「呃呃！你去多久了？」
「還有一年半的時間。」阿蒼嘆了一口氣：「嗯──好像一輩子都不會完似的。」
老人家馬上警告他說：
「噓，年紀小小的不應該嘆氣！」
「為什麼？」
「不應該就不應該。」停了一下：「這樣子命會歹的，千萬記住。」
「阿公。」阿蒼稍微抬頭望著老人。
「哼？」
「心裡很難過的時候，嘆嘆氣倒是很舒服哪。」
老人呵呵地笑起來。
「你在笑什麼？」
「樣子倒沒看你長大，講話的口氣卻長大了不少。」
「那是真的！嘆氣以後就覺得很舒服很舒服。」
「不要走那邊邊。這個拐彎地方，前天山腳下的店仔人，上山來討錢，不小心才滑了下去……」
「有沒有怎麼樣？」阿蒼探頭往那底下看。
「怎麼會沒怎麼樣，竹子剛砍不久，每一根竹頭都像鴨嘴，滑下去全身扎了二十幾個傷，腿還折斷了一隻哪！好了！不要多看啦。這個拐彎的地方，一向就不是好東西。」
「誰欠他們錢？」
「山頂的人哪一家不欠山腳下的人的錢！」
他們默默的繞過那個凹彎處。
「你到哪裡？」
「沒有啊。我送你到山腳。」
「不用啦。我自己會小心。下次回來，我一定帶一條魚。」
「那最好。不過沒有也就算了。有時候遇到壞天氣，討海人不出海，你有錢也沒魚吃。」
「希望不遇到壞天氣。」
走過一處隘口，老人讓小孩先走。他在背後望著阿蒼說：
「苦不苦？」
「有什麼辦法？師傅家什麼事都要我做。連小孩子的尿布也要我洗……。」小孩的咽喉被哽住了。
「那麼你師母做什麼？」
小孩搖搖頭沒說話。
「呸！有這樣的女人！」老人安慰著小孩說：「沒有關係。你不是忍耐過來了嗎？」
「開始時你就叫我忍的。」
「那就對了。你必須做個好榜樣。你的後面還有弟弟和妹妹。」
阿蒼不在意什麼地眼望著山坡。他看到羊群在相思林裡吃草。
「我們的羊怎麼樣？」
「喔！我們的羊真好。」
「多養幾隻嘛！」
「我也這樣想。」
「快讓牠們生小羊。」
「我也這樣打算。」
「養那麼久了。老是三隻。」
「三隻都是公的嘛。」
「公的真沒用！」
「要是全母的也是沒有用。 」
「我想我們多養幾隻羊，以後換一套木匠的工具。」阿蒼隨手在路邊抽了一根菅藁。
「小心你的手。菅藁是會割傷手的。」老人忙著轉過話來：「你要木匠的工具了？」
「哼！」小孩說：「我不但會釘桌子，櫥子、門扇、眠床、木箱我都釘過。」
老人愉快的說：
「好！我多養幾隻羊讓你換一套工具。」
「什麼時候？」
「不要急，阿公馬上就做。用我兩隻公羊去和山腳他們換一隻母羊就可以開始了。」
「要快一點。我快做木匠啦！」
「所以啊！」老人珍惜著說：「目前什麼苦你都得忍耐。知道嗎？」
「知道。我要忍耐。」
過了相思林，他們都看到遠處的埤頭停車牌子。他們沉默下來了。當他們真正踏到平地時，老人說：
「吃得飽嗎？」
「──」
「他們打你嗎？」
「──」
「怎麼了？不說話？」
小孩低著頭飲泣著。
「不要哭了。要做木匠的人還哭什麼？」
小孩搖搖頭，用手把眼淚揮掉，「我沒哭。」但是他還是不敢把頭抬起來。
「喏！你還是聽阿公的話，把這一袋子山芋帶去給你的師傅吧。說不定他們會對你好一點。」
「不要！」
「還是帶去吧。」老人讓肩上的一袋子芋頭滑下來放在小孩的跟前。「袋子不要忘記帶回來。」
「不要！他們會笑的！」
「這是我們這裡最好的山芋哪！」
小孩抬起紅紅的眼睛望著老人搖搖頭。
「好吧！」老人氣憤的：「我寧願把最好的山芋餵豬，也不給碰我的孫子的一根頭髮的人吃！」
「阿公你回去啦。」
「好！我就回去，我站在這裡休息一下。你快點到車牌那裡等車。」
小孩走了幾步，被老人喊住了。
「你真的不想把山芋帶去給他們嗎？」
「我想免了。」
「說不定你下次回來，他們會買魚叫你帶回來。」
「我會帶魚回來的。」
「你過來一下。」老人自己也走近小孩：「有一次阿公擔了幾十斤山芋到街仔賣了錢。我就到市場想買一條魚給你們吃。車子來了沒有？」
「還沒。」
「車子來了你就告訴我。你知道，魚是比一般的菜都貴的。那一天，我在賣魚的攤位，不知道繞了幾十趟，後來那些賣魚的魚販也懶得再招呼我了。但是，我還是轉來轉去，拿不定主意來。你知道我為什麼？」
「想偷一條。」
「胡說！」老人把腰挺起來：「那才不應該。這種事千萬做不得。我死也得讓他餓死！」他又彎下腰對小孩說：「因為魚很貴，並且賣魚的魚販子，每個人都像土匪，他們不是搶人的秤頭，就是加斤加兩的。阿公又不懂得，才問他們魚一斤多少錢，他們一手就抓起魚，用很粗很溼的鹹草穿起來秤。你要注意車子喔！來了就告訴我。」
「還沒有來。」
「所以我不斷繞魚攤，一方面看魚，一方面看哪一個魚販的臉老實。最後我在一攤賣鰹仔魚的地方停下來，向那個賣魚的女魚販子挑了一條鰹仔魚。我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要她秤得夠，千萬不要欺騙老人。她還口口聲聲叫我放心。結果買了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回到家一秤，竟相差一斤半！」老人的眉頭皺得很深：「一擔山芋的錢，才差不多是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的錢……。」
「車子來啦！我聽到車子的聲音。」
因為把腰哈得太久，老人好不容易才把腰挺直起來，跟著小孩向路的那端望車子。
「只聽到聲音那沒關係。」
「說不定是林場的車子。」小孩興奮的說。
「那更好。不就可以搭便車了嗎？」停了一下。「等一等，我說到哪裡了？」
「你說一擔山芋的錢，差不多是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的錢。」
「你都聽起來了？」
小孩點點頭。
「他們搶了我一個擔頭的山芋，這種人簡直就是土匪。害得我回來心痛好幾天。說老實話，我一直到現在還不敢走進市場的魚攤哪！」老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唉──山上的人想吃海魚真不方便……。」
「車來了。」
老人瞇著眼望著。
「在那裡。灰塵揚得很高的地方。」
「大概是車子來了。好吧，你快點過去。阿公不再送你了。我就站在這裡休息一下。」
「我走了。」
「阿蒼，不要忘了……。」
「帶一條魚回來。」小孩接下去說。
老人和小孩都笑了。
懊喪的阿蒼，被這偶發的事件，折磨了兩個多小時，他已不想再哭了。回到山上，遠遠就看到祖父蹲在門口，用竹青編竹具。他沒有勇氣喊阿公了。他悄悄地走近老人。老人猛一抬頭：「呀！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到。」說著就走進屋子裡面。
老人放下手上的東西，想跟到裡面。但是從他想站起來到他伸直腰，還有一段夠他說幾句話的時間。
「阿蒼，你回來時在山路邊看到我們的羊了沒有？」老人沒聽到他的回答。「就在茅草那裡，你弟弟和妹妹都在那裡看羊。我替你辦到了，你就快要有一套木匠的工具啦！」
阿蒼在裡面聽了這話，反而心裡更覺得難過。
「阿蒼，你聽到了我講什麼嗎？」他一面說，一面走了進去。他還是沒聽到阿蒼的回答。「你到底怎麼了？像新娘子一樣，一進門就躲在裡面。」他到臥房，到工具間，再轉進廚房才看到阿蒼把整個頭埋在水瓢裡「咕嚕咕嚕」地喝水。
「噢！在這裡。帶魚回來了沒有？」
阿蒼還在喝水。
「這幾天天氣不好，市場上不會有魚的。」老人明知道這幾天的天氣很好。「不能以我們這裡的天氣為憑準。海上的天氣最多變了。」
「有魚的！」
「魚呢？」
「我買回來了。是一條鰹仔魚。」
「在哪裡？」老人眼睛搜索著廚房四周。
「掉了！」
「掉了？」
「這，這怎麼可能呢？」老人覺得太可惜了。以前買鰹仔魚被搶了秤頭的那陣疼痛又發作起來。
但是阿蒼沒了解老人的意思。他馬上辯解著說：「真的！我沒有騙你。我掛在腳踏車上掉的。」
「是的，我會騎腳踏車了！」阿蒼等著看老人家為他高興。
「車呢？」
「掛在車上掉的？」老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很清楚。
阿蒼完全失望了。
「我真的買了一條鰹仔魚回來。它掉在路上被卡車壓糊了。」
「那不是等於沒買回來？」
「不！我買回來了！」很大聲的說。
阿蒼很不高興祖父變得那麼不在乎的樣子。
「我真的買回來了。」小孩變得很氣惱。
「我已經知道你買回來了。」
「我沒有欺騙你！我絕對沒欺騙你！我發誓。」阿蒼哭了。
「我知道你沒欺騙阿公，你向來不欺騙阿公的。只是魚掉在路上。」他安慰著。
「不！你不知道。你以為我在騙你……」阿蒼抽噎著。
「以後買回來不就好了嗎？」
「今天我已經買回來了！」
「我相信你今天買魚回來了，你還哭什麼？真傻。」
「但是我沒拿魚回來……」
「魚掉了。被卡車壓糊了對不對？」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以為我在騙你……。」
「阿公完全相信你的話。」
「我不相信。」
「那麼你到底要我怎麼說？」老人實在煩不過了，他無可奈何地攤開手。
「我不要你相信，我不要你相信……。」阿蒼一邊嚷，一邊把拿在手裡的葫蘆水瓢摜在地上，像小牛哞哞地哭起來。
老人被他這樣子纏得一時發了莫名火，隨手在門後抓到挑水的扁擔，一棒就打了過去。阿蒼的肩膀著實的挨了一記，趕快奪門跑了出去，老人緊跟在後追。
阿蒼跑過茶園，老人跟著跑過茶園。阿蒼跑到刺竹叢那裡，急忙的在五六尺深的坎，跳到回家來的山路上。老人跟到刺竹坎上停下來了。阿蒼回頭看到老人停下來。他也停下來。他們之間已經拉了一段很遠的距離。
「你不要再踏進門。我一棒就打死你！」
阿蒼馬上嘶著嗓門接著喊了過來：
「我真的買魚回來了。」
傍晚，山間很靜。這時，老人和小孩瞬間裡都愣了一愣。因為他們都同時很清楚地聽到山谷那邊的回音說：
「──真的買魚回來了。」
【作品出處】
《青番公的故事》
〈魚〉
作者：黃春明
【作者簡介】
黃春明，宜蘭縣人，日據時代昭和十年（民國二十四年）生。省立屏東師範學校畢業。擔任過小學教師、廣告企劃等工作，甚至賣過便當，目前為黃大魚兒童劇團團長。黃春明除了小說之外，亦跨足散文、新詩、劇本、兒童文學寫作，並致力於歌仔戲及兒童劇編導、從事宜蘭的鄉土教材編寫、社區總體營造等規劃工作。黃春明生活經驗豐富，小說作品表現對土地豐沛的情感與關懷。擅長描寫蘭陽平原的農村小鎮，以具有地方特色的語言，刻劃人物面對生活磨難仍保存人性尊嚴的形象，反映蛻變中的臺灣社會，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時報文學獎、行政院文化獎，是臺灣當代重要的鄉土小說作家。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鰹魚（圖片引自網路）
章句解析
（一）描述阿蒼帶魚回家，內心洋溢喜悅之情。
◎以「魚」貫串全文，每大段以「回來時帶一條魚」作為開頭。
◎城中當學徒的阿蒼返鄉探親時，為住在山上、渴盼吃魚的阿公買回一條鰹魚。對阿蒼來說，「魚」是一分希望、一分孝心，也隱含自己已有能力對抗貧窮的喜悅與滿足。
◎小說自始至終都是祖孫兩人的對話，是這篇小說的主要特色。通過惟妙惟肖的對話，揭示人物的個性和豐富細緻的內心世界。
「阿公，你叫我回來時帶一條魚，我帶回來了，是一條鰹仔魚（閩南語，即鰹魚，產於熱帶及亞熱帶海洋中，為臺灣常見的食用魚。鰹，音ㄐㄧㄢ）哪！」阿蒼蹬（音ㄉㄥˋ，踩、踏）著一部破舊的腳踏車，一出小鎮，禁不住滿懷的歡喜，竟自言自語的叫起來。
◎小說一開頭，主人公阿蒼充滿幹勁騎著腳踏車，呈現出迫不及待把魚拿回家的欣喜之情，想要把這份喜悅傳達給阿公知道，可以想見他多麼期待阿公看到魚之後驚喜的表情。
◎阿蒼騎著那輛破車子，興高采烈地行進在回家的路上，他給辛辛苦苦地撫養著三個孫子的爺爺，帶回了一條鰹仔魚。
◎阿蒼流露出有能力完成阿公的交代、盡孝心的成就感。
二十八吋（此指腳踏車車墊到地面的高度，約七十一公分，一般是大人騎的高度，不適合小孩）的大車子，本來就不像阿蒼這樣的小孩子騎的。開始時，他曾想把右腿跨過三角架（指座墊、踏板與車頭間的三角中空處，身高不足的小孩常將一條腿穿過此處，才能踩到踏板）來騎。但是，他總覺得他不應該再這樣騎車子。他想他已經不小了。
◎此處強調小孩騎大車的勉強。
阿蒼騎在大車上，屁股不得不左右滑上滑下。包在野芋葉的熟鰹仔，掛在車上的把軸，跟著車身搖晃得相當厲害。阿蒼知道，這條鰹仔魚帶回山上，祖父和弟弟妹妹將是多麼高興。同時他們知道他學會了騎車子，也一定驚奇。再說，騎車子回到埤頭（地名。埤，音ㄆㄧˊ，灌溉用的蓄水池，多用於地名）的山腳，來回又可以省下十二塊的巴士（公車，英文bus的音譯）錢。這就是阿蒼苦苦的求木匠，把擱（放置、安放）在庫間不用的破車，借他回家的原因。
◎屁股不得不左右滑上滑下、跟著車身搖晃得相當厲害：為下文「掉魚」設下伏筆。
◎阿蒼急於買魚完成阿公的期望，顯見他心理層面對成長的渴望。
◎阿蒼騎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阿蒼之所以要借來腳踏車，原因有二：1.為了節省十二塊錢的巴士錢 2.可炫耀自己長大了，學會騎車的本事。
沿路，什麼都不在阿蒼的腦裡，連破車子各部分所發出來的交響（交錯的聲音）也一樣。他只是一味地（一直。味，音ㄨㄟˋ）想盡快把魚帶給祖父。他想一見到祖父，他將魚提得高高的說：「怎麼樣？我的記憶不壞吧。我帶一條魚回來了！」
◎阿蒼一心只想儘快回到家把魚交給爺爺，說明他把買魚這件事看得多麼重要。
◎除了強調把阿公的話放在心上，言外之意更在強調自己已有能力去承擔責任。
上圖：鰹魚（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謝明錩水彩畫．阿爸的老單車（圖片引自網路）
（二）描寫阿蒼回憶上次返鄉後，阿公送他到山下車站的情景。途中並叮囑阿蒼下次回鄉時，買回一條魚。
◎第二部分寫的是阿蒼回憶上次離家的時候，爺爺送別阿蒼的情景。通過爺爺與阿蒼的對話，不僅展示了阿蒼與爺爺各自的性格特點，也使我們窺見到了他們全家的生活狀況和不幸遭遇。作者含蓄地表達了對當時社會弱肉強食、等級壓迫嚴重的社會不良現象的不滿與批判。
◎祖孫之間彼此關懷的深情以及個性，都藉著對話表露無遺。這些對話雖然說得近乎淺俗，卻句句是口頭上的話語，很貼近文中小人物的身分與口氣，令人讀來覺得十分真切自然。
◎此段全屬回憶過去的「追述示現」。
◎諸多「對話」中，顯示祖孫二人其實很少深刻的交談，僅以簡短的回應表示對彼此的關心。
「阿蒼，下次回家來的時候，最好能帶一條魚回來。住在山上想吃海魚真不便。帶大一點的魚更好。」
◎以「魚」貫串全文，每大段以「回來時帶一條魚」作為開頭。
◎以下兩人的對話，不斷圍繞重複「帶一條魚回來」這句話。
「下次回來，那不知道要在什麼時候？」
「我是說你回來時。」
「那要看師傅啊！」
◎此句前後共出現兩次，一是表現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及看人臉色過活的窘境；二是表達自己對於兌現阿公承諾的不確定性；三是呈現鄉下人守分，敬重倫常的純樸。
「是啊！所以我說回來時，帶一條魚回來。」
「回來？回來也不一定有錢。」
「我是說有錢的時候。」
「那也要看師傅啊！」
◎此句前後共出現兩次，一是表現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及看人臉色過活的窘境；二是表達自己對於兌現阿公承諾的不確定性；三是呈現鄉下人守分，敬重倫常的純樸。
「他什麼時候才會給你錢？」
「是你帶我去的。不是說要做三年四個月的徒弟不拿錢嗎？」
◎阿蒼被爺爺送到遠方的一戶木匠家裏，說是跟著人家學活計，其實是一種廉價而出苦力的打工。而且雙方約定，在三年零四個月之前，阿蒼是拿不到一分工錢的。
「沒錯，我們是去學人家的功夫（此指本領、技術）。你還要多久才能學會自己釘一張桌子？」
「釘桌子還不簡單。早就會了！」
「那你不應該再是學徒啊！」
「三年四個月還沒到哪！」
「呃呃！你去多久了？」
「還有一年半的時間。」阿蒼嘆了一口氣：「嗯──好像一輩子都不會完似的。」
◎好像一輩子都不會完似的：足見阿蒼內心的委屈與壓抑，期盼學成回家。
老人家馬上警告他說：
「噓，年紀小小的不應該嘆氣！」
「為什麼？」
「不應該就不應該。」停了一下：「這樣子命會歹（不好，閩南語「歹命」的意思，飛白修辭）的，千萬記住。」
「阿公。」阿蒼稍微抬頭望著老人。
「哼？」
「心裡很難過的時候，嘆嘆氣倒是很舒服哪。」
◎年幼的阿蒼已感到生命的困境，對師傅的埋怨欲言又止、欲語還休。
老人呵呵地笑起來。
「你在笑什麼？」
「樣子倒沒看你長大，講話的口氣卻長大了不少。」
「那是真的！嘆氣以後就覺得很舒服很舒服。」
◎文中不斷使用重複的語句，強調人物內心的感受，如「嘆氣」反覆從阿蒼口中出現，表達他極度的無奈和無力抵抗。
「不要走那邊邊。這個拐彎地方，前天山腳下的店仔人（閩南語，指開店的人。鄉間所謂的「店仔」，大都指賣日常用品的雜貨店），上山來討錢，不小心才滑了下去……」
「有沒有怎麼樣？」阿蒼探頭往那底下看。
「怎麼會沒怎麼樣，竹子剛砍不久，每一根竹頭都像鴨嘴，滑下去全身扎了二十幾個傷，腿還折斷了一隻哪！好了！不要多看啦。這個拐彎的地方，一向就不是好東西。」
「誰欠他們錢？」
「山頂的人哪一家不欠山腳下的人的錢！」
◎對比山下人的富裕和山上人的窮困，城鄉差距一直是社會問題與隱憂。
他們默默的繞過那個凹彎處。
「你到哪裡？」
「沒有啊。我送你到山腳。」
「不用啦。我自己會小心。下次回來，我一定帶一條魚。」
「那最好。不過沒有也就算了。有時候遇到壞天氣，討海人不出海，你有錢也沒魚吃。」
◎表示阿公對阿蒼的體諒，不希望他做超過能力的事（預設臺階）
「希望不遇到壞天氣。」
走過一處隘口（此指狹窄難行的地方。隘，音ㄞˋ），老人讓小孩先走。他在背後望著阿蒼說：
「苦不苦？」
「有什麼辦法？師傅家什麼事都要我做。連小孩子的尿布也要我洗……。」小孩的咽喉被哽住了。
◎說明師傅對學徒阿蒼的苛刻。
◎通過阿蒼的話語我們可以得知，阿蒼在「師傅」家裏的地位完全屬於傭人的性質，而且倍受虐待。他每天從事著繁重的勞動，甚至要洗「師傅」家小孩子的尿布，卻不能填飽肚皮，而且動不動就挨「師傅」的毒打。他什麼時候回家探親必須得到「師傅」的准許。
「那麼你師母做什麼？」
小孩搖搖頭沒說話。
◎有苦難言的無奈。
「呸！有這樣的女人！」老人安慰著小孩說：「沒有關係。你不是忍耐過來了嗎？」
「開始時你就叫我忍的。」
◎面對孫子的遭遇，爺爺傳授給他的人生經驗卻只有「忍耐」。
「那就對了。你必須做個好榜樣。你的後面還有弟弟和妹妹。」
◎阿公期勉阿蒼「忍耐吃苦」，以做為弟妹的榜樣。
阿蒼不在意什麼地眼望著山坡。他看到羊群在相思林裡吃草。
「我們的羊怎麼樣？」
◎懂事的阿蒼，藉轉移話題以逃避心中的酸楚。
「喔！我們的羊真好。」
「多養幾隻嘛！」
「我也這樣想。」
「快讓牠們生小羊。」
「我也這樣打算。」
「養那麼久了。老是三隻。」
「三隻都是公的嘛。」
「公的真沒用！」
「要是全母的也是沒有用。 」
「我想我們多養幾隻羊，以後換一套木匠的工具。」阿蒼隨手在路邊抽了一根菅藁（音ㄐㄧㄢ ㄍㄠˇ，指芒草）。
◎我想我們多養幾隻羊，以後換一套木匠的工具：表現出阿蒼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小心你的手。菅藁是會割傷手的。」老人忙著轉過話來：「你要木匠的工具了？」
「哼！」小孩說：「我不但會釘桌子，櫥子、門扇、眠床（閩南語，床鋪）、木箱我都釘過。」
◎阿蒼驕傲的表現自己學有所成。
老人愉快的說：
「好！我多養幾隻羊讓你換一套工具。」
◎祖孫二人都對生活點燃了希望的火苗。
「什麼時候？」
「不要急，阿公馬上就做。用我兩隻公羊去和山腳他們換一隻母羊就可以開始了。」
「要快一點。我快做木匠啦！」
「所以啊！」老人珍惜著說：「目前什麼苦你都得忍耐。知道嗎？」
◎再度叮嚀「忍耐」，為了達成願望，一切的隱忍都是值得、應該的。
「知道。我要忍耐。」
過了相思林，他們都看到遠處的埤頭停車牌子（閩南語，站牌）。他們沉默下來了。當他們真正踏到平地時，老人說：
「吃得飽嗎？」
「──」
◎阿蒼的沉默以對，一是不願說出在師傅家遭受的壓榨與委屈，以免阿公擔心；二是學徒的辛酸說也說不完
「他們打你嗎？」
「──」
◎阿蒼的沉默以對，一是不願說出在師傅家遭受的壓榨與委屈，以免阿公擔心；二是學徒的辛酸說也說不完
「怎麼了？不說話？」
小孩低著頭飲泣著。
◎對學徒生涯滿腹無奈與委屈的宣洩。
「不要哭了。要做木匠的人還哭什麼？」
小孩搖搖頭，用手把眼淚揮掉，「我沒哭。」但是他還是不敢把頭抬起來。
◎不希望阿公擔憂，故作堅強。
「喏！你還是聽阿公的話，把這一袋子山芋帶去給你的師傅吧。說不定他們會對你好一點。」
◎象徵鄉下人樸拙的善意與熱情，也展現祖孫二人的感情。
「不要！」
「還是帶去吧。」老人讓肩上的一袋子芋頭滑下來放在小孩的跟前。「袋子不要忘記帶回來。」
「不要！他們會笑的！」
「這是我們這裡最好的山芋哪！」
◎「不要！他們會笑的！」「這是我們這裡最好的山芋哪！」：對比彼此生活水準的不同。
小孩抬起紅紅的眼睛望著老人搖搖頭。
「好吧！」老人氣憤的：「我寧願把最好的山芋餵豬，也不給碰我的孫子的一根頭髮的人吃！」
◎阿公在勸慰後，面對阿蒼所受的委屈不免義憤填膺，展現由衷的不捨和關愛。
「阿公你回去啦。」
「好！我就回去，我站在這裡休息一下。你快點到車牌那裡等車。」
小孩走了幾步，被老人喊住了。
「你真的不想把山芋帶去給他們嗎？」
「我想免了（不用了）。」
「說不定你下次回來，他們會買魚叫你帶回來。」
◎阿公天真的期望師傅會釋出善意，另一方面刻劃阿公不經意再次透露出內心的渴望。
「我會帶魚回來的。」
◎顯現阿蒼的自信、長大成人的擔當、不負所託的期許。
「你過來一下。」老人自己也走近小孩：「有一次阿公擔了幾十斤山芋到街仔（閩南語，指市鎮熱鬧的街上）賣了錢。我就到市場想買一條魚給你們吃。車子來了沒有？」
◎反覆詢問車子，因為擔心阿蒼錯過很久才來一趟的車班，並趁此空檔說明山上人想買條魚是多麼困難的事，能吃魚就成了極珍貴的生活奢望。
◎阿公邊講話邊注意公車是否到來，小說的筆法非常細膩的刻劃現實感，把人與人間的對話和心思都表露無遺，同時畫面感十足。
「還沒。」
「車子來了你就告訴我。你知道，魚是比一般的菜都貴的。那一天，我在賣魚的攤位，不知道繞了幾十趟，後來那些賣魚的魚販也懶得再招呼我了。但是，我還是轉來轉去，拿不定主意來。你知道我為什麼？」
◎小說刻意渲染了老人向孫子訴說的曾經到市場買魚的情景：「那一天，我在賣魚的攤位，不知道繞了幾十趟，後來那些賣魚的魚販也懶得再招呼我了。但是，我還是轉來轉去，拿不定主意來。」
「想偷一條。」
「胡說！」老人把腰挺起來：「那才不應該。這種事千萬做不得。我死也得讓他餓死（意謂即使餓死也不會偷東西來吃）！」他又彎下腰對小孩說：「因為魚很貴，並且賣魚的魚販子，每個人都像土匪，他們不是搶人的秤頭（指秤東西時多報斤兩，占人便宜，意同下句的「加斤加兩」），就是加斤加兩的。阿公又不懂得，才問他們魚一斤多少錢，他們一手就抓起魚，用很粗很溼的鹹草（即藺草，早期常用於綁魚、綁粽子，晒乾後可用以編製草蓆）穿起來秤。你要注意車子喔！來了就告訴我。」
◎在渴求物質同時，阿公仍堅守窮也得有人格、有骨氣，顯現老人個性老實樸拙的一面。
◎賣魚的魚販子，每個人都像土匪：為後文買魚經驗預作鋪墊。
「還沒有來。」
「所以我不斷繞魚攤，一方面看魚，一方面看哪一個魚販的臉老實。最後我在一攤賣鰹仔魚的地方停下來，向那個賣魚的女魚販子挑了一條鰹仔魚。我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要她秤得夠，千萬不要欺騙老人。她還口口聲聲叫我放心。結果買了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回到家一秤，竟相差一斤半！」老人的眉頭皺得很深：「一擔山芋的錢，才差不多是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的錢……。」
◎老人最終他選擇了一個長相老實的女魚販子，買了一條三斤重的海魚，並特意千叮嚀萬囑咐不要欺騙老人。
◎回到家一秤，竟相差一斤半：呈現魚販的巧詐欺人。
◎而爺爺講給孫子聽的買魚被欺騙的事情，卻說明在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裏，窮人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被人欺負和欺騙的普遍現象。
「車子來啦！我聽到車子的聲音。」
因為把腰哈（彎）得太久，老人好不容易才把腰挺直起來，跟著小孩向路的那端望車子。
「只聽到聲音那沒關係。」
「說不定是林場的車子（指國有林場運送木材的車子）。」小孩興奮的說。
「那更好。不就可以搭便車了嗎？」停了一下。「等一等，我說到哪裡了？」
「你說一擔山芋的錢，差不多是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的錢。」
◎辛苦耕種還要挑下山的一擔山芋，卻等同一條被偷斤減兩的鰹魚；魚販的巧詐與山農的純樸，形成強烈的對比。
◎老人的痛心一方面表明了世道的險惡，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其勤勞節儉的性格。他對這一件事的看重與後來聽到孫子丟魚後對孫子的安慰又起到了前後照應的作用。類似的細節無疑使得這樣一篇幅短小的作品顯示出一種精雕細刻、玲瓏剔透的藝術特徵。
「你都聽起來了？」
小孩點點頭。
「他們搶了我一個擔頭的山芋，這種人簡直就是土匪。害得我回來心痛好幾天。說老實話，我一直到現在還不敢走進市場的魚攤哪！」老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唉──山上的人想吃海魚真不方便……。」
◎阿公喃喃自語的話，更強化阿蒼帶魚回來的決心。
「車來了。」
老人瞇著眼望著。
「在那裡。灰塵揚得很高的地方。」
「大概是車子來了。好吧，你快點過去。阿公不再送你了。我就站在這裡休息一下。」
「我走了。」
「阿蒼，不要忘了……。」
◎爺爺在為孫子送行的過程中，再三叮囑阿蒼回家的時候不要忘了買一條魚回來，說明了他對魚的渴望，因為住在深山裏面，想吃一條魚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也恰好照應了第一部分中阿蒼對買魚一事的特別看重。這一部分是文中的插敘，交代了阿蒼買魚的原因，也為下文故事的展開做了鋪墊。
「帶一條魚回來。」小孩接下去說。
老人和小孩都笑了。
◎雖然只是一條普通常見的鰹仔魚，對當時一個山上窮鄉僻壤的家庭來說，卻是非常珍貴，和山下師傅家的富裕、市場裡攤販的不誠信對比起來，明顯的看出這一個簡單渺小的物質需求，卻是能讓兩人合不攏嘴的真實幸福。也承接出日後阿蒼對「魚」的追求，希望能讓阿公洋溢笑容而滿懷欣喜的心情，也是阿蒼作為孫子的孝心。
（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鰹魚（圖片引自網路）
（三）阿蒼發現失魚，阿公對買魚一事感到半信半疑。阿蒼原本滿懷喜悅的心情，頓時跌落谷底。失魚引發祖孫間的衝突。懊惱沮喪的阿蒼和內心極失望又心疼孫子的阿公，爆發溝通不良的劇烈衝突。
◎第三部分是全文的高潮，也是最重要的部分。這一部分情節發生轉折，阿蒼突然發現因為山路顛簸，拴在車把軸上的魚已經被汽車軋扁了。阿蒼的情緒一下子跌落到最低谷，懊喪與自責湧上心頭。他無顏面對爺爺熱切期待的目光。
「阿公，我沒忘記。我帶條魚回來了。是一條鰹仔魚哪！」阿蒼一再地把一種類似勝利的喜悅，在心裡頭反覆地自語著。一路上，他想像到弟弟和妹妹見了鰹仔魚時的大眼睛，還想像到老人伸手挾魚的筷子尖的顫抖。「阿公，再過兩個月我就是木匠啦！」
◎以「魚」貫串全文，每大段以「回來時帶一條魚」作為開頭。
◎阿蒼不負期望，帶著這條珍貴的鰹魚回家，心裡充滿著勝利的喜悅，除了能夠達成對阿公的承諾，還可以證明自己的能力，進而擔負家庭的重任，完成當初阿公交代的使命。
咔啦！「該死的鏈子。」阿蒼又跳下車子，把脫落的鏈子披在齒輪上，再用手搖一只踏板，鏈子又上軌了。從沿途不停的掉鏈子的經驗，阿蒼知道不能踏得太快。但是他始終會忘記。當阿蒼拍拍油汙和鐵鏽的手，想上車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魚掉了。掛在把軸的，只剩下空空的野芋葉子。阿蒼急忙的返頭（掉頭回去），在兩公里外的路上，終於發現被卡車輾壓在泥地的一張糊了的魚的圖案。
◎在阿蒼開心的騎著腳踏車想盡快把魚拿給阿公的過程中，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在阿蒼調整車子脫鏈的時候，竟然發現辛苦到手的魚付之一炬，只剩下空空的野芋葉子，回頭再去找，鰹魚已經被卡車輾成爛泥了。
懊喪（懊惱沮喪。喪，音ㄙㄤˋ）的阿蒼，被這偶發的事件，折磨了兩個多小時，他已不想再哭了。回到山上，遠遠就看到祖父蹲在門口，用竹青（將竹子削成留有青綠色表皮的薄竹片，可用以編製竹簍、竹籃）編竹具。他沒有勇氣喊阿公了。他悄悄地走近老人。老人猛一抬頭：「呀！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阿蒼忽然發現掛在車把上的魚丟失了，這一突發事件使興致勃勃的他一下子滑到懊喪無比的情緒低谷。
◎這時懊悔的阿蒼回去，面對因為他回來而喜悅的阿公，出現一段情緒的落差。
「剛剛到。」說著就走進屋子裡面。
老人放下手上的東西，想跟到裡面。但是從他想站起來到他伸直腰，還有一段夠他說幾句話的時間。
「阿蒼，你回來時在山路邊看到我們的羊了沒有？」老人沒聽到他的回答。「就在茅草那裡，你弟弟和妹妹都在那裡看羊。我替你辦到了，你就快要有一套木匠的工具啦！」
阿蒼在裡面聽了這話，反而心裡更覺得難過。
「阿蒼，你聽到了我講什麼嗎？」他一面說，一面走了進去。他還是沒聽到阿蒼的回答。「你到底怎麼了？像新娘子一樣，一進門就躲在裡面。」他到臥房，到工具間，再轉進廚房才看到阿蒼把整個頭埋在水瓢裡「咕嚕咕嚕（狀聲詞）」地喝水。
「噢！在這裡。帶魚回來了沒有？」
◎「買回來」、「沒有欺騙」、「你不知道」這些對話反覆出現，凸顯祖孫兩人溝通不良，造成情緒上的落差，埋下衝突的伏筆。
阿蒼還在喝水。
「這幾天天氣不好，市場上不會有魚的。」老人明知道這幾天的天氣很好。「不能以我們這裡的天氣為憑準。海上的天氣最多變了。」
「有魚的！」
「魚呢？」
「我買回來了。是一條鰹仔魚。」
「在哪裡？」老人眼睛搜索著廚房四周。
「掉了！」
◎阿蒼的語氣肯定，卻是萬般無奈。
「掉了？」
「掉了！」阿蒼不敢看老人的臉，又把頭埋在水瓢裡。他實在不想再喝水了，一點也不。
「這，這怎麼可能呢？」老人覺得太可惜了。以前買鰹仔魚被搶了秤頭的那陣疼痛又發作起來。
但是阿蒼沒了解老人的意思。他馬上辯解著說：「真的！我沒有騙你。我掛在腳踏車上掉的。」
「是的，我會騎腳踏車了！」阿蒼等著看老人家為他高興。
「車呢？」
「掛在車上掉的？」老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很清楚。
阿蒼完全失望了。
「我真的買了一條鰹仔魚回來。它掉在路上被卡車壓糊了。」
「那不是等於沒買回來？」
「不！我買回來了！」很大聲的說。
◎一向因生活清貧而格外節儉的爺爺儘管也很心疼那丟掉的魚，但為了安慰孫子就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阿蒼很不高興祖父變得那麼不在乎的樣子。
◎不過爺爺的「偽裝」並沒有減輕阿蒼的心理負擔，他甚至「很不高興祖父變得那麼不在乎的樣子。」
「我真的買回來了。」小孩變得很氣惱。
「我已經知道你買回來了。」
「我沒有欺騙你！我絕對沒欺騙你！我發誓。」阿蒼哭了。
「我知道你沒欺騙阿公，你向來不欺騙阿公的。只是魚掉在路上。」他安慰著。
「不！你不知道。你以為我在騙你……」阿蒼抽噎（音ㄧㄝ，哭泣時一吸一頓的樣子）著。
「以後買回來不就好了嗎？」
「今天我已經買回來了！」
「我相信你今天買魚回來了，你還哭什麼？真傻。」
「但是我沒拿魚回來……」
「魚掉了。被卡車壓糊了對不對？」
◎儘管阿公看似相信，但他只著眼於買魚的結果。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以為我在騙你……。」
「阿公完全相信你的話。」
「我不相信。」
「那麼你到底要我怎麼說？」老人實在煩不過了，他無可奈何地攤開手。
◎但是爺爺顯然沒有真正瞭解孫子真實的內心世界：孫子是太過懊喪了，才表現得情緒如此激烈。
「我不要你相信，我不要你相信……。」阿蒼一邊嚷，一邊把拿在手裡的葫蘆水瓢摜（摔）在地上，像小牛哞哞（牛叫聲）地哭起來。
◎爺爺的「偽裝」並沒有減輕阿蒼的心理負擔，這是因為阿蒼太瞭解爺爺了，他其實是在以一種「蠻不講理」的方式來向爺爺懺悔。在潛意識裏他是多麼希望爺爺對自己發一頓脾氣。
老人被他這樣子纏得一時發了莫名火，隨手在門後抓到挑水的扁擔，一棒就打了過去。阿蒼的肩膀著實的挨了一記（被打了一下），趕快奪門跑了出去，老人緊跟在後追。
阿蒼跑過茶園，老人跟著跑過茶園。阿蒼跑到刺竹叢那裡，急忙的在五六尺深的坎（坑洞），跳到回家來的山路上。老人跟到刺竹坎上停下來了。阿蒼回頭看到老人停下來。他也停下來。他們之間已經拉了一段很遠的距離。
◎爭執過後，阿蒼被阿公拿扁擔追著打，一路逃到茶園的另一邊。藉著雙方的爭執，呈現出親情之間的衝突，融合著愛、失落、與不捨的複雜情緒，也是黃春明這篇〈魚〉中的特別之處。
老人一手握著扁擔，一手掛在刺竹，喘著氣大聲的叫：
「你不要再踏進門。我一棒就打死你！」
阿蒼馬上嘶著嗓門（使盡力氣喊叫。嘶，用力喊叫）接著喊了過來：
「我真的買魚回來了。」
傍晚，山間很靜。這時，老人和小孩瞬間裡都愣了一愣（呆了一下。愣，發呆）。因為他們都同時很清楚地聽到山谷那邊的回音說：
「──真的買魚回來了。」
◎文章最後，山谷間回應著的阿蒼的「真的買魚回來了」的辯白，卻暗示了爺孫倆心靈的靠近，他們彼此是如此深愛著的。有時候，愛反而會通過爭執甚至發怒表現出來，這是作家的巧妙構思，也是文章的神來之筆，需要在講課時引導學生用心體會。
◎兩顆彼此關愛的心靈因為靠得太近，卻產生了暫時的衝突，但是大山可以作證他們之間的深厚情感。那連綿不斷的山谷回音在替阿蒼傾訴著自己的懊悔和自責，也替爺孫兩人傾訴著各自的關愛。
◎這一聲空谷回音，呼告出小人物心底的委曲不平，彷彿也是訴說黃春明成長時期常常經歷到的誤解，而無法為之澄清，亦呈現出阿蒼自己內心之間的矛盾，其中蘊含的情感脈絡，值得細細體會。
◎通過兩人的對話，作品還向我們展示了一系列富有意味和充滿生活氣息的細節，這些細節對於塑造人物形象、表現作品的思想內涵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全文通過富有生活氣息的對話，來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展示豐富的社會內容，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是這篇文章的最大特色。這篇小說的主體部分都是由爺爺與孫子的對話構成的，小說的出場人物只有爺爺和阿蒼兩人，而且只選取了阿蒼離家與回家的兩個場面，作者故意隱去了不必要的人物，讓所有的故事背景都通過兩人的對話展現出來，使作品在結構上顯得非常單純集中，體現了作家用筆精到的特色。阿蒼回憶上次與爺爺分別時的情形。爺爺一邊依依不捨地送別孫子，一邊絮絮叨叨地問長問短，而阿蒼只是有一搭無一搭地應答著。當爺爺問到阿蒼什麼時候能再回來、何時能掙到錢一類的問題時，阿蒼都只能無奈地回答：「那要看師傅啊！」在瞭解到孫子在師傅家倍受奴役和虐待時，爺爺也只能告誡孫子要忍耐，不要灰心喪氣：「年紀輕輕的不應該歎氣！……這樣子命會歹的，千萬記住！」阿蒼簡短而童稚的話語顯示出的是一種倔強的性格，而爺爺看似絮絮叨叨、反反覆覆又自相矛盾的話語，正是其飽經風霜、忠厚善良得近乎軟弱的性格特點的集中體現。
◎這麼一件看似稀鬆平常、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被作者以敏銳的眼光，加以深深挖掘和細緻表現，委婉曲折通過此事件，向讀者展示底層百姓那質樸而豐富的心靈世界，顯示作家選材的匠心獨運和藝術構思的精巧。
◎並不是只有驚天動地的所謂「大事」才能吸引讀者，也並非只有可歌可泣的英雄壯舉才能打動人心。有時候生活中一件平凡無奇的小事，經過觀察巧思，都能在心靈深處激起漣漪浪花，喚起靈魂中的感動。正像藝術大師羅丹所說的，「生活當中並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對美的發現。」關鍵是要具有一雙對生活充滿熱愛、對他人充滿同情和關切的眼睛。這眼睛的背後就是人類對愛與美、真與善的永恆嚮往與追求。黃春明這篇短篇小說無疑是這種人類精神的注釋之一，
文中字裏行間洋溢著對底層百姓的深厚關切和同情，對人性中至純至善的美好一面的讚頌。
上圖：鰹魚（圖片引自網路）
（圖片引自網路）
賞析
本文的情節、人物單一，主角只有祖孫二人。小說的情節主要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描寫阿蒼買了阿公渴望吃到的魚，興高采烈的返家。此段「騎腳踏車」是重要的關鍵，既寫出阿蒼自認長大成人的自豪，也顯現他的節儉與懂事，更為下文遺失魚埋下伏筆。
第二部分幾乎都是對話，不僅刻劃了祖孫二人的性格，將彼此間關懷的深情表露無遺，也使我們了解到阿蒼一家的生活狀況和貧困處境。其中，阿公說：「好！我多養幾隻羊讓你換一套工具。」顯現阿公對阿蒼的關切與疼愛。同樣的，阿蒼知道阿公極想吃魚，允諾：「我會帶魚回來的。」明明在師傅家挨餓、挨打，遭受種種刻薄待遇，但當阿公問及當學徒的情形時，年幼的他卻不願阿公擔心，而只用手把眼淚揮掉，充分表現阿蒼的早熟懂事，以及對阿公的一片孝心。
第三部分是全文的高潮，也是最重要的轉折。阿蒼發現魚不見了、被卡車輾糊了，他的情緒瞬間跌落到谷底，懊惱與自責湧上心頭；面對阿公熱切期待的目光，他卻無法完整表達自己的遺憾愧疚。阿公因為希望落空而對阿蒼一遍遍的解釋感到不耐煩，彼此因溝通不良而引發衝突。文章最後，山谷間傳來的「真的買魚回來了」，彷彿天地也為阿蒼發聲見證，回音中既淡化了祖孫這場誤會的緊張氣氛，也使小說在餘韻不絕中更耐人尋味。
小說用語淺白，適切使用閩南口語，貼近文中小人物的身分與口氣，讀來真切自然，充分呈現鄉土小說的特色。
上圖：謝明錩水彩畫．相思如縷（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鰹魚（圖片引自網路）
著實：（實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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