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24堂趣味十足的哲學課,以日常情境剖析語言的真相與迷思,從親身體驗回溯話語的源頭,一面舉起修辭刀,殺殭屍,解痙攣;一面提醒自己語言不停改變,或可選擇不隨波逐流,倒也不必口誅筆伐。
19. 幫我把屁股往左挪一下
淡水國民運動中心二樓,健身教練說「幫我把屁股往左挪一下」,雖然覺得奇怪,還是照做了,不意他身體往後一彈,大喊「你幹嘛」,我說「你不是要我幫你挪屁股嗎」,他說「我是說你的屁股」,兩人因此不歡而散。之後換了教練,這傢伙也一樣,不時要我幫他做東做西。
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台灣服務業最夯的流行語應是「幫我」。走進任何一家店,店員勢必要你幫他完成實聯制,幫他測量額溫,還得幫他保持安全距離。這種用語聽多了自然明白,不至誤會,因此當好市多電扶梯工作人員說「幫我往前移動」,我不再覺得錯愕,也再無疑似性騷擾情事。
語言癌風波
2014年底《聯合報》刊出「語言癌」系列報導,號稱要剖析台灣語言生病的「生成原因及治療解方,還給語言乾淨、健康」。不少專家(教授與作家)發表意見,堅稱此為「思考力弱化」的危機。報導引發網路熱議,「網路溫度計」更從8,000個網站、數百萬筆資料彙整贅字冗詞十大排行榜:
「其實」
「然後」
內建的「對」(例如:「這是個杯子,對。」)
「進行一個XX的動作」
「XX的部分」
「所謂的」
「一種的概念」
「基本上」
「老實說」
「我這邊」
其中,「其實」、「然後」、「對」、「所謂的」、「基本上」、「老實說」、「我這邊」等為填充詞(verbal fillers),而「進行一個XX的動作」是將動詞當形容詞使用。至於「XX的部分」與「一種的概念」屬增生語,多半純屬多餘。
參與議論專家中,除了一兩位年輕作家或學者外,老一輩一致撻伐「語言癌」並強調其延伸性影響,顯示這場論爭除了語言品味之外,尚且涉及世代分歧。風波初期,台灣語言學家明顯缺席,猶如房間該有的大象竟不見蹤影。媒體以「剖析」之名炒作,卻從未念及求教於語言學界。所幸,有人質疑語言學界為何隔岸觀火之後,學者終於打破沉默,於2015年舉辦兩場座談會,之後更由與談者增補所言、完成論文後集結成冊。
《語言癌不癌?語言學家的看法》這部台灣語言學第一本科普書值得一讀。借用麥克沃特(John McWhorter)的譬喻,五位作者不是岸上觀浪,而是潛入語言之海探尋真相,因此提出的觀察不同於一般。書中論述多少涉及專業術語和理論,但學者們已盡量簡化,不至拒門外漢於千里之外,只需一點耐心,或許會改變你的語言觀念。
沒有所謂的癌
五位學者著重的面向各有不同,但口徑一致:第一,語言不時改變,流行語只是較為顯著的徵兆,不用大驚小怪;第二,台灣的語言沒有生病,不需看醫生,更不用掛急診。
以下分篇簡述主要論點,同時提出我的想法。
〈語言癌不癌?〉作者何萬順首先指出兩種看待語言的方式,一為主觀地規範(prescribe),另一是客觀地描述(describe)。語言學研究採取後者之科學精神,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縱觀語言全貌而不僅止於局部現象。再來,填充詞或名物化有其作用,不應全都視為贅字冗詞。填充詞難以避免,即便對之深惡痛絕者亦無法免俗:你有你的「其實」、「基本上」,我有我的「這個」、「那麼」,英語人士則有他們的“well”、“like”、“you know”。因此,重點在於分析使用當下之情境與脈絡,而不是一味地貶抑。當然,他說,一旦氾濫任誰都受不了:「讓我聽上50次的『來做個合照的動作』,我也會抓狂。」
(我曾於課堂上實驗,要求學生輪流陳述從早上起床一直到步入教室前所做的事,過程裡只能使用一次「然後」,一旦出現第二個便算出局,由下一位同學接棒。不少同學以「然後」起頭,接著便「然後」到底。總的來說,同學們多半只撐到刷牙洗臉,還不到吃早餐便遭淘汰。之後,我告訴他們「然後」不是不能用,只是不宜濫用:「我跟各位打賭,接下來講課期間我要是說了兩次『然後』,請大家吃雪糕。」願賭服輸,那天我買了70幾支雪糕。)
〈別鬧了,余光中先生!〉作者蔡維天提醒我們,不應將文體、語體混為一談。說話是即時的,不像書寫有時間思考、再三修改,因此不該以文體的標準要求語體。(同樣地,很多語言學者認為,不應將印刷文體與網路書寫或社交媒介混為一談。)接著,作者寫道,「時下這些語言增生現象究竟是良性還是惡性,似乎無須急於判斷」。從漢語演變史來看,「白話是文言的語言癌」,不只見於1910年代後期白話文運動,早在漢魏六朝時期口語表達已有「說白話」的轉折。
余光中多次為文討論「漢語西化」的問題,並區分「良性西化」與「惡性西化」。何萬順認為如此分法過於武斷、片面,蔡維天則說「語言癌的生成並非惡性西化所致,漢語本身兼容並蓄的體質才是決定性的因素」。(關於這點,我有疑問:很多語言如英語、日文、法語、德語等等皆具「兼容並蓄的體質」,漢文在這方面的特色是什麼?)
蔡維天主張唯有從語境著手,始能分辨增生結構是否為該切除的腫瘤:
他已經做好了一個清理的動作。(修剪後:「他已經清理好了。」)
我來為您進行解說的部分。(修剪後:「我來為您解說。」)
若修剪後不影響原意,多出的癌細胞應予切除。然而,
我做了一個吃驚的動作。(不等於:「我很吃驚。」)
當時他已經做了一個停止的動作。(不等於:「當時他已經停止了。」)
當時正進行阿Q被砍頭的部分。(不等於:「當時阿Q正被砍頭。」)
「動作」只是姿態,不等同實際行為,不可混為一談。舉個生活例子,餐廳裡我叫了一瓶台啤,服務生拿酒來,對我說:
我現在為您做一個開瓶的動作。
如果服務生說完只做動作卻沒開酒,我不會怪他廢話太多,反而覺得幽默至極。假使服務生語畢,旋即打開瓶蓋,那麼「做」這個無特色的輕動詞可省,「的動作」也得省,以免造成誤會。
「我為你開瓶」簡單明瞭。不過,最好啥都別說,直接開了吧。
阿基師的矛盾
〈譬喻與修辭:語言癌的深度分析〉作者張榮興寫道:「語言癌事實上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大體上是指在語言表達上出現贅詞、不符合大家所熟悉的語法,或令人感到怪異、冗長或突兀的語言現象。」語言學分析語義時有上位詞與下位詞之分,例如「大象」、「老虎」、「老鼠」、「狗」等四項對比於「動物」屬下位詞,而「動物」是上位詞。也就是說,「動物」一詞涵蓋了「大象」等四個概念。張榮興以阿基師「婚外情」事件為例,分析阿基師於記者會講述的內容。阿基師說他與該女「有做一個擁抱的動作,也做到了嘴對嘴的動作」。
於此例,「婚外情」是上位詞,下位詞則為「擁抱」、「親吻」及其他。張榮興認為阿基師自始至終就是為了避開「婚外情」這個上位詞,只願意承認「擁抱」與「親吻」,而且當他說「有做一個擁抱的動作,也做到了嘴對嘴的動作」,是刻意將焦點轉移至「動作」,以免引發「激情」或「喇舌」的聯想,藉以模糊內在情感成分。無獨有偶,何萬順也以阿基師的說詞為例,解釋話語的修辭技巧:
那麼在這兒呢,我也必須要坦白講,就在車子裡頭呢,那麼整個情緒一上來,有做一個擁抱的動作,也做到了嘴對嘴的動作。
看似廢話連篇,實則不然:
1.填充詞如「那麼」、「在這兒呢」是為了換取時間思考。
2.「坦白講」強調既然已被揭穿,只能實話實說。
3.「在車子裡頭呢」意指不在摩鐵房間裡。
4.「情緒一上來」強調是情緒,非情慾,更非愛情。
5.「有做一個擁抱的動作,也做到了嘴對嘴的動作」巧妙避談那位女士。不是「我們擁抱了」,也不是「我擁抱了她」。
兩位學者的分析似乎合理,阿基師看來是個修辭高手。
不過,且慢。阿基師主持烹飪節目時是個濫用「動作」的慣犯,不時「我先做醃料的動作」、「XO醬進來提味的動作」或「我沒有去做上色的動作」。
張榮興認為濫用贅詞乃認知混淆所致,一旦釐清認知觀念,「解決語言癌、提升自體療癒之可能性極高」。話雖如此,但阿基師顯然病入膏肓,記者會上的用語並非孤立事件,而是普遍現象:無論任何場合,阿基師只要面對鏡頭便「動作」頻仍,且使用填充詞的次數不比任何主持人少。當他於專業領域也動輒「做一個XX的動作」,不能算是為了規避「烹飪」這個上位詞吧。只要不涉及「炒飯」,「烹飪」沒什麼不好說的。
同樣的,我們很難從修辭的角度為「我先做醃料的動作」這種廢話辯解。弔詭的是,同款語言風格,為何在A場合予人覺得不經大腦,在B場合卻是精心設計?為何在電視節目是語言癌,到了記者會卻神來一筆?
這個矛盾於〈語言癌?語言使用的觀點〉這篇的分析特別顯著。作者徐嘉慧認為,評判語言是否為癌,必須透過語體、語境、使用情境、使用者、功能和使用率等層面來衡量,否則純屬個人偏見。聽起來頗有道理,但五位作者中,徐嘉慧的立場最為包容、開放。就她而言,沒有一個不合宜的案例。
常見的「動詞變體」有兩種。一種將動詞當形容詞使用,如:
.做一個下架的動作。(於此句型,可當動詞使用的「下架」變體為「動作」這個名詞的形容詞。)
另一種是將動詞名詞化:
.做一個佛經的閱讀。(於此句型,可當動詞使用的「閱讀」變體為輕動詞「做」的受詞。此即寫作專家及部分語言學家認為能免則免的「殭屍名詞」。參考第8章。)
徐嘉慧所參考的廣泛語料裡,口語體常見第一種,很多「做XX的動作」,較少第二種;至於書寫體裡,第一種現象也有,但第二種,動詞名詞化,出現的頻率特多。這顯示每當人們覺得需要慎重時,殭屍名詞便上身了。
根據徐嘉慧的統計,「阿基師—型男大主廚」節目909分鐘取樣裡,主持人很少使用動詞名詞化(頻率只5.9%),但頻繁使用「做XX的動作」(高達66.7)。作者寫道:
當一個語言形式特別出現在某一個情境,那個語言形式很可能成為該情境的語言標記。動詞修飾的形式〔即第一種〕可視為阿基師在公開場合的口語標記。
此標記不但使用於電視節目,也充斥於危機處理的記者會。作者認為,無論阿基師使用哪一類標記(第一種或第二種),他的「語言形式都具有符合溝通情境所需的功能」。阿基師在節目示範做菜時,使用動詞修飾的結構是為了標記「他個人的大廚專業及正面的公眾形象」,然而記者會上,阿基師使用動詞修飾的結構,「不是為了展現專業廚藝,而是在這個特定情境藉著動詞修飾結構所聯繫的正面公眾形象,增加陳述內容的說服力」。似乎在阿基師的例子裡,使用「XX的動作」無往不利,勝率百分百且任何情境都管用。
邏輯不通。
什麼樣的標準讓作者以為動詞變體必然有利於營造「正面公眾形象」?什麼樣的標準使得動詞變體必然「增加陳述內容的說服力」?
心中那把語言的尺
最後,魏美瑤於〈語言潔癖PK語言癌〉指出一個簡單但重要的觀念:指責別人的語言「有病」反而洩漏自己對語言的態度「有病」。這種病叫「語言潔癖」,源自於英國社會語言學家卡麥隆(Deborah Cameron)之同名專書。理智上,我們知道看待語言最好保持客觀的描述性立場,但於日常生活中,你我都是「未出櫃的規範狂」。正因如此,我們聽到(自認為)不恰當的用法時會皺眉頭,甚至想出言糾正。
魏美瑤同時討論「標準」的問題。世上很多事情都有標準,否則公司不知該聘用哪位新人、作文老師不知如何下評、體操裁判不知該給十分或七分。這些標準可以「行規」通稱。但是遇到語言的「標準」時,魏美瑤提醒我們,得小心翼翼:「語言的『標準』是一種帶有價值觀的意識形態,而不是屬於語言本身結構的一部分。」因此,我們必須理解「標準語言的定義……與一般對標準的定義及態度不同」。所謂標準中文、標準英語並不存在,正如標準台語亦不存在;它們都是偏執。
說了半天,語言運用到底有沒有標準?可有好壞之別?
如果語言學家平克(Steven Pinker)認為語言使用不分優劣,不可能撰寫《寫作風格的意識》。關於書寫,他強調的是之於風格的“sense”,可譯為意識,亦可理解為概念。既有「概念」便不可能沒有「標準」、「潔癖」。問題來了,書寫可以有標準,且不同的書寫有不同標準(一般的、學術的、應用的、文學的),那麼話語呢,可有標準?
他人如何運用語言我們予以尊重,別動不動診斷別人有「語病」,但是面對自己的語言,自己怎麼說話,不可能不帶著「潔癖」。沒有語言潔癖的人是沒有語言風格的人,然而,沒有語言風格的人並不存在。每個說話的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即個人方言(idiolect),無論當事人是否自覺,個人方言各具特色。
換言之,人人心中都有一把語言的尺,這把尺決定了個人方言的樣貌,也決定了我們對他人方言的印象與判斷。因為有這把尺,我們得以評斷某人言簡意賅或廢話連篇;因為有這把尺,我們得以品評自己和他人的修辭。因此,即便對話語的態度多麼包容、開放,遇到氾濫的表達形式,感覺不舒服是很自然的事。至於這把尺是否公正或流於主觀,但受公評與自省。
類似「XX的動作」、「進行」、「XX的部分」等句型怎麼來的?我認為和漢語西化關係不大,也與漢語兼容並蓄的體質無關。「就某種程度而言」或「在此情況下」顯然受英語影響,且由來已久。至於「XX的動作」等增生語是晚近才出現的話語痙攣,乃台灣於1990年代轉型為消費型社會之後才有的現象,而「使用較頻繁的人士包括:餐廳的服務人員、學校教官,以及其他專業領域的人員」。誠如張榮興所言,使用這些贅詞的本意許是為了「凸顯事物更細緻的面向」,卻沒想到弄巧成拙,引起反感。
我同時認為它們是SOP大行其道之後的產物。這些制式話語若使人不悅,不能責怪店員或服務生,矛頭應指向背後的制度,企業文化。有段時期便利超商規定員工上貨結帳、補貨之餘還得兼做門鈴提示器,人進一句「歡迎光臨」、人出一句「謝謝光臨」,不但自己累別人也嫌煩。如此要求及訓練即是將有血有肉的員工當成自動機(automaton),因此當我們覺得有些店員態度僵化,其源頭就是把人當機器的SOP。
至於電視上的「說話頭」(talking heads)及其他專業人士呢?他們有什麼藉口?為何他們也不時地「進行」,不時「做一個」?電視台不可能規範名嘴或主持人該如何說話,何以一夥人約好似地所謂個沒完?為何NBA球賽轉播節目裡,球評不斷說「做一個投籃的動作」?為何企業或公家單位場合裡,總有人要為我們「做一個說明」,而且說明裡還分好幾個「部分」?
我認為這是專家文化所孕育的技術官僚(technocrat)語言,換個學究說法即語言官僚化。這些人士以為如此說話才是專業,也因此偏差觀念才導致語言學者在「XX的動作」與「展現專業、正面公眾形象」之間自動畫上等號。
專家文化與SOP情結底蘊互通,因為規定員工服務得更細緻些的主管個個無一不以專業人士自居。我們生活於技術官僚的年代久矣,不易察覺帶來的改變,時日一久自然受其薰陶,包括語言面向。語言魔法無邊,亦有無孔不入的感染力。接下來,請幫我翻到下一頁。
主要參考書籍
何萬順等。《語言癌不癌?語言學家的看法》。台北:聯經,2016。
本文摘錄自《我們的語言:應用、爭議、修辭》,印刻出版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轉引自《我們的語言:應用、爭議、修辭》,印刻出版)
〈紀蔚然《我們的語言》:是我有「語言潔癖」,還是你得了「語言癌」?〉
2022-10-25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74977/fullpage
作者:紀蔚然
【作者簡介】
紀蔚然,劇作家,國立臺灣大學戲劇學系教授。輔仁大學英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英美文學博士。曾發表過多部舞台劇本、電影腳本。著有戲劇專論《現代戲劇敘事觀:建構與解構》,以及散文集《嬉戲》、《終於直起來》、《誤解莎士比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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