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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瘂弦(圖片引自網路)


瘂弦總能將悲傷化為溫柔的詩句,坦然面對生命中的不舒服。......

深淵──瘂弦


而我們為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著。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著。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影,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中釋放的靈魂,
哈里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分。
沒有什麼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一九九二年夏天,我從高一升高二的暑期輔導課中脫逃,帶著簡便的行囊到台北參加教育部文藝營。在那主要靠著郵件、電話聯絡,網路世界尚未誕生的年代,文藝營幾乎是一場六年級生的文學啟蒙儀式,讓我們得以脫離日常,跟一群擁有共同志趣的人聚在一起。整整十天,我們在台灣師大的研習大樓裡一起生活、上課,日以繼夜,積極熱切地交談、書寫。如果沒有這個營隊,我們只能散落在島嶼的各個角落,各自孤單且艱困地尋找文學的道路。來到這裡,除了證明自己並不孤單,還感受到長輩們的溫暖。那些原本距離遙遠的作家,出現在我們眼前,近距離地傳授創作心法,並且告訴我們要好好寫下去。瘂弦老師就是其中一位。

新詩課堂上,瘂弦老師講卞之琳、何其芳,然後說自己停筆多年,已經好久沒有寫詩了。似乎還提到了郊寒島瘦,古人苦吟成詩的景象如此鮮明:「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接著,一派悠哉地看看自己的肚子說:「肥胖是詩人的恥辱。」於是我也看看自己的肚子,疑惑著:肥胖就不能寫詩了嗎?

(如今,「他們在島嶼寫作Ⅱ」中的瘂弦紀錄片《如歌的行板》,有瘂弦與他同代詩人的青春裸體留影。好瘦,也好詩。)

高中時期,我是臃腫的,臉上冒著青春痘,體重七十六公斤。可能是喝了太多私家調製的轉骨湯,補過頭了,身材沒有抽長反而橫向發展,成了一個小胖子。說也奇怪,文藝營裡的伙伴們真是以清瘦嶙峋的居多。聽了瘂弦這套詩與肥胖的講法之後,我持續地發胖,持續寫著自以為是的爛詩。那年秋天,無可救藥地寫詩,在雄中圖書館讀完洪範書店出版的所有詩集。一直要到高中畢業升大學的夏天,才終於減掉二十公斤體重。沒有規律也沒有紀律地寫詩,關於詩的創造、詩的意義,想得太少,純粹是「從感覺出發」(瘂弦詩作篇名)。

詩與身體,節制跟鍛鍊,於是成為一輩子的功課。我的減肥大業,周而復始,胖了之後就努力變瘦,瘦了之後無可避免地再度發胖。昔日參加文藝營的友伴,大多已經不寫作了,且有中年發福的跡象。

(看完紀錄片之後,我不再去想:寫詩的瘂弦跟不寫詩的瘂弦有什麼不同?寫詩的快樂跟不寫詩的快樂是不是有相同的道理?這一切機緣變化,或許都跟生活的狀態有關。瘂弦曾引用W.H.奧登的話語:「對我來說,活著常常就是想著。」大概藏有他對生活狀態的回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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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瘂弦(圖片引自網路)


探索生存問題

時間過去,文藝營裡遇到的瘂弦跟紀錄片中的瘂弦,一貫維持著暖男的幽默。有他在的場合,總是可以讓人安心的。不管是現實生活或詩歌,幽默是一款高難度的藝術,表達形式若是失準,很容易流於刻薄或輕浮、下流。幽默而溫暖,更是難上加難。那其中,有情感與理性的均衡,以及對人性的領悟與寬諒

此外,瘂弦總能將悲傷化為溫柔的詩句,坦然面對生命中的不舒服。他不放棄呼告,不排除呼告,在呼告中完成詩的情緒與音樂性。從感覺出發,但不止於傾訴感覺。從作品中可以發現,詩人往往苦於沉思,為了完成一首詩耗盡心神,在時間中等待感覺的凝聚、思想的昇華,竭力捕捉形象與聲音,刪除多餘的枝節。語字的使用者,通常基於實用的溝通,挑揀最便捷有效的語法句型來用。而詩人總在實用的規則基礎上,進行最神祕的創造,讓筆下的語字自成體系,各安其位,讓不可知的力量彰顯出來

我尤其鍾情於瘂弦的贈答之作,或許是因為這些詩都有一個明確的訴說對象,情感的往復流動於是格外真摯,念起來也特別好聽。

一九六七年,楊牧〈瘂弦的深淵〉提到:「瘂弦的詩甚至成為一種風尚,抄襲模仿的不乏其人,把創造者逼得走投無路。但那時期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好像都處在一種過渡的虛空狀態下,也有一種懊惱,憤懣,和矛盾。」楊牧說瘂弦的作品裡,有文學的真,充滿了親切的話語。我猜想,或許就是這分親切,讓作品可以跨越時空跟不同世代的讀者溝通。再者,瘂弦詩裡面探索的,也一直是人類的共同命題。因為人就是這麼活著、存在著的,每個人無可迴避的問題也就只有那麼幾種。正因如此,瘂弦的詩持續產生影響。我們在這樣的詩裡看世界,跟這個世界交換眼神、淚水與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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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瘂弦(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人間福報》
【論瘂弦詩】 承認並安於生活

(摘自《更好的生活(十周年增訂新版)》,聯經出版)
2021-09-26
網址:

https://www.merit-times.com/NewsPage.aspx?unid=645780
作者:凌性傑
【作者簡介】
凌性傑,1974年生,高雄市人。高雄中學畢業,保送台灣師大國文系,國立中正中文所碩士,國立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肄業。曾獲得明道文藝全國學生文學獎、花蓮文學獎、第二十六屆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青年文學會議論文優等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新詩優選、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二獎、第29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組評審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首獎,現任教於台北市立建國中學。作者自述:「此在人生,我渴望真實與永恆。體制之中我熱愛似不可得的自由,唯其不可得,能夠自在也就心滿意足了。藉著書寫,倏忽即逝的都找到恆定不移的可能。藉著書寫,可堪紀念的往事都將留存下來,也讓我變成一個有故事的人。這麼多外在於我的生命,給了我光與熱,我也只是寫下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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