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武松(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武松的故事(四):武松殺嫂
題解
本文為七十回本《水滸傳》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作者傳為施耐庵。
小說承前一回,內容寫姦夫淫婦惡報現前。負責驗屍的團頭何九叔在為武大郎驗屍時察覺有異,知道問題嚴重,但暫且隱情不發。等到武松返家,赫然發現哥哥武大郎竟已猝死,哀慟之餘留下幫忙料理後事。武松一開始就懷疑武大為人陷害,某夜似乎有武大郎冤魂向武松訴苦,更加深武松的懷疑,武松遂前往驗屍的何九叔家質問詳情。得知事件始末的武松怒不可遏,隔日清晨即向官府告狀,但縣吏懼於西門慶勢力,推説證據不足,難以辦案。武松不平,乾脆自己把潘金蓮和王婆抓來審問,並召集鄰里見證。潘金蓮在武松的威逼下,一五一十全部招供,結果當場就被武松揪倒在地,開胸剖肚,掏出心肝五臟祭兄。武松隨之手提潘金蓮頭顱尋找西門慶,西門慶也被武松踹下酒樓,且在尚未失去意識時被武松活生生砍下腦袋,祭奠死去的武大。武松交代好善後事宜,向官府自首投案。
在《水滸傳》中,潘金蓮為賣炊餅的武大郎妻子,與西門慶私通,姘淫為惡,毒殺親夫武大郎,最後兩人惡行曝光,均被武大郎的弟弟武松殺死。後來《金瓶梅》擷取此段故事加以創作,成為書中第一主角,把她塑造為漂亮美艷卻歹毒殘忍的荒淫蕩婦,同時是西門慶、陳經濟情婦,結果西門慶被潘金蓮多灌春藥,在雲雨後精盡人亡。潘金蓮在二書的結局都是死於武松之手。《金瓶梅》描寫的西門慶,性格和出身基本上與《水滸傳》一致:均為風流好色的富家子弟,勾引潘金蓮,害死武大郎。但《水滸傳》中的西門慶是被武大郎的弟弟武松打死,《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則是縱慾過度性猝死。何九叔在《金瓶梅》中被稱為何九,形象較為負面,受西門慶賄賂,為毒死武大焚屍滅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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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武松(京劇)(圖片引自網路)
(圖片引自網路)
水滸傳.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眾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甦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兩個火家又尋扇舊門,【一扇已停武大,閒中一映。】一逕抬何九叔到家裡,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
老婆哭道:【一家老婆哭不了,偏要又尋一家老婆哭起來,以作閒中一映,才子之心,真繡虎也。】 「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閒常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武大老婆坐在床邊假哭,何九老婆坐在床邊真哭,閒中一映,靈心利筆。】
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何也?】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舖的西門慶請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我心裡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裡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作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蠍?【四字新艷,未經人道。】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不惟何九料得,讀者亦料得,然只謂要發耳,何意後文如此。此事必然要發六字,不是張皇語,正是輕率語,須知之。】
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姦,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出得委婉有波紋。偷姦奇事,金蓮卻會。通姦難事,王婆卻會。捉姦醜事何九老婆卻又打聽得。看他一群婦人,無不慣家,可發一笑。】如今這事有甚難處。只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二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麼皂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只做去送喪,張人錯眼,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寫得曲折明畫,讀之字字有響。何九豈見不及此,而必出自其妻,蓋作者之意,正欲與王婆、金蓮相映擊。一邊以婦人教婦人,一邊早又以婦人攻婦人,不用男子一言半句,惟恐不武也。】他若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面皮,做一碗飯卻不好?」 【反說至此句住,最妙。若定要替武家出力,便犯朱雷戴蔡腳色也。】
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四字通俗掉文語,卻只說半句,有如歇後者,便活畫小人口中極要文,反弄出不文來也。又何九口中掉文四字,恰好映到金蓮,歇後半句,恰好映到武大,妙絕。】
隨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要緊句。】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若與我錢帛,不可要。」
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只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
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這話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處處不脫鄰舍街坊,妙筆。】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前一回無數笑字,此一回無數假哭字,照耀可笑。】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叫舉火燒化。只見何九叔手裡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裡。
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化人場上見鬼。】
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自從讀至捉姦一日,意謂長與炊餅二字別矣,不圖此處又提出來,物是人非,令人不得不哭武大也。真正才子之筆。】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 【說得此來無痕。】
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誠!」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
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一發相謝。」 【禮,人之臨其所親之葬也,惟恐其速下也。曰:從此一別,其終已矣。故必求其又遲又遲焉。夫其天性則有然也。何九攛掇而曰難得難得,攛掇而許謝之,此其事,何九得而知之矣。嗚呼!天聞若雷,豈必真在蒼蒼,神目如電,豈必真在冥冥,可不畏哉!可不畏哉!】
何九叔道:「小人到處只是出熱。娘子和乾娘自穩便,齋堂裡去相待眾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 【使轉婦人,亦即用鄰舍街坊,妙筆。】
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夾去,揀兩塊骨頭拿去撒骨池內只一浸,看那骨頭酥黑。【寫得好。】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里和哄了一回。【好筆,不寂寞。】
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裡。眾鄰舍各自分散。【勤寫鄰舍,妙甚。】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妙。】送喪的人名字,【妙。】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裡。【妙。自此為始,骨殖銀兩在何九處。】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裡面貼些經幡錢垛金銀錠採繪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裡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嘗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 【只用兩句閒話,便疾注而下,如箭過相似。】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前云少則四十餘日。】卻說武鬆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閒了幾日,【絕妙閒筆。補足那邊,便襯起這邊有許多事也。】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谷縣來。前後往回恰好過了兩個月。【前云多亦不過兩個月。】去時殘冬天氣,回來三月初頭。【好筆,明淨之極。】於路上只覺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寫武二路上,便寫得陰風襲人。並不用友於恭敬等字,卻寫得兄弟恩情,筋纏血滲,視今之採集經語,塗澤成篇者,真有金屎之別。】且先去縣里交納了回書。
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完知縣公事。偏不疾來,偏去先完縣事,心手都閒。】武松回到下處房裡,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先寫此句,與後孝服相映。完縣事後,偏又不疾來,偏又去下處脫換衣服,逶逶迤迤,如無事者,妙絕。縣中下處二段,使讀者眼前心上,遂有微雲淡漢之意,不復謂下文有此奔雷駭電也。此回讀之,只謂其用筆極忙,殊不知處處都著閒筆。】一逕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了,【一筆未落,先緊接鄰舍,妙筆。一筆未落,只寫一句鄰舍看見,卻早已陰風四射,颯颯怕人。】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的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幹休!必然弄出事來!」【亦只謂弄出事來耳,何意後文如此。】
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又寫「亡夫武大郎之位」 【咽住。】七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了。」
那西門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叫一聲,驚的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
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裏肯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豔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面盆裡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髯兒,脫去了紅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方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夫死而哭,乃曰休哭,此豈英雄寡情耶?夫哭亦有雄有雌,情發乎中,不能自裁,放聲一號,罄無不盡,此雄哭也。若夫展袂掩面,聲如蚊蚋,借淚罵人,吱咽不已,此名雌哭,徒聒人耳,哭奚為也。】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麼症候?吃誰的藥?」
那婦人一頭哭,一頭說道: 「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麼藥不吃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 【眉批: 問過一遍。此一遍婦人所對,悉含糊未明,活是只圖遮掩得過時情事也。】
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
武松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
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
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乾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乾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
武松道:「如今埋在那裡?」
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裡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
武松道:「哥哥死得幾日了?」
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逕投縣裏來,開了鎖,去房裡換了一身素白衣服,便叫士兵打了一條麻絛繫在腰裏;身邊藏了把尖長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在身邊;叫一個士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麵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飯。武松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肴。
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託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淒惶。那婦人也在裡面假哭。
武松哭罷,將羹飯酒肴和士兵吃了,【不管嫂嫂。好漢好錢,買來好酒好飯,豈肯餵豬狗耶?】討兩條席子叫士兵中門傍邊睡。【妙絕。不惟為下文睡著睡不著點染,要看他中門傍邊四字,深防謹避,直與雲長秉燭達旦一意。】武松把條席子就靈床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
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松翻來覆去睡不著;看那士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武松爬將起來,看那靈床子前玻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松嘆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裡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
說猶未了,只見靈床子下捲起一陣冷氣來,盤旋昏暗,燈都遮黑了,壁上紙錢亂飛。那陣冷氣逼得武松毛髮皆豎,定睛看時,只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
武松聽不仔細,【只如此妙,若出俗筆,便從頭告訴一遍,非惟無理,兼令文章掃地矣。】卻待向前來再看時,並沒有冷氣,亦不見人;自家便一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士兵時,正睡著。
武松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沖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裡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
天色漸白了,士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松道:「叔叔,夜來煩惱?」
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麼病死了?」【重問起,妙絕。前是三句一氣注射問去,此卻一句一遞問來,寫盡前日吃驚,今日精細。】
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
武松道:「卻贖誰的藥吃?」【妙。三句三誰字,累累如貫珠,寫武二意思定要問出一個人來也。此一問卻問不出人來。】
那婦人道:「見有藥帖在這裡。」【妙應前文,可見精細。】
武松道:「卻是誰買棺材?」【妙。此一問,雖問出一個人卻不濟事,與無人同。】
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乾娘去買。」
武松道:「誰來扛抬出去?」【妙。此一問,卻問出一個人來了。】
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
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裏畫卯卻來。」【寫武二機密。】
便起身帶了士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士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麼?」
士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
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門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
武松卻推開門來,叫聲「何九叔在家麼?」
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松歸了,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疊,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
武松道:「昨日方回。到這裡有句閒話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
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
武松道:「不必,免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裡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
武松道:「且坐。」【寫武二說不出話來處,入神入妙。】
何九叔心裡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篩酒。武松更不開口,且只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
武松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盃,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吐氣。
武松揭起雙袖,【眉批:武二真正神威。】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只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哥哥死的緣故,便不干涉你!【捉住何九不知頭路,便把一一緣故都要他說出來,活寫出初見何九,初開口問事時也。下文如飛換轉話頭,都是生龍活虎之筆。】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百忙中出妙語。】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四字怕人。】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籠!【百忙中出妙語。】閒言不道,【妙。四字寫武二機變靈疾。】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妙。上文一總籠統要問兄死緣故,說到此處,忽記起婦人說何九只是扛抬燒化,便疾換出此二句來,寫匆忙便真匆忙殺人,寫機變便真機變殺人。】武松說罷,一雙手按住胳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裡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
武松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裡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
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舖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裡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裡,揭起千秋幡,只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係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要聲張起來,只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張,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裡。──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
武松道:「姦夫還是何人?」【此六字俗筆所無,真正是東京初回,不知頭路人語。】
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閒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裡捉姦。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
武松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裡來。卻好走到他門前,只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裡,糴米歸來。
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麼?」
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麼?」
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
武松道:「好兄弟。」 【三字接下文,此只半句耳。因一頭說,一頭摸出銀子來,故如此寫。】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
鄆哥自心裡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
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裡捉姦?」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要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鉤子,一地裡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裡,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裡。』我聽得了這話,一逕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裡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姦。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裡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只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姦。』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迳去茶坊裡,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只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實是一個頂住,然說得太分明,便似同在房中矣。兩個二字,宛然房門外人語。無論他人,我謂雖王婆,亦至今誤謂兩人頂住也。】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武松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這般說!」
武松道:「說得是,兄弟。」【倒兄弟二字在下,如聞其聲。】便討飯來吃了,還了飯錢。
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四字反襯出武二面色不好。鄆哥說便到官府,何九卻說小人告退,活寫出不知利害,極知利害二色人來。】
武松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麼?」
武松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姦,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
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
知縣道:「武松,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姦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姦;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 【此一番卻勿怪知縣,實說得是。】
武松懷裡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前只指二人,此方取出三件。骨殖銀兩在縣堂上。】告道:「覆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
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
何九叔、鄆哥都被武松留在房裡。【好。看官須記此二人在房裡者。】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松在廳上告禀,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云:【三字騙得進士,騙不得武二。下四句俚鄙可笑,上卻裝此大冒子三字,可發一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踪【忽與潘、驢、鄧、小、閒作對,真乃以文為戲。】,──五件俱全,方可推問得。」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又理會。」【迅疾豪快,讀之滿引一斗。】
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下了;【骨殖銀兩仍在何九叔處。行文精細之極,若不付何九收了,帶在身邊,殊不便作事也。】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士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裏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 【二人仍在房裡。】
又自帶了三兩個士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士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裡。
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士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
武松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
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也不假哭了。】問道:「有甚麼話說?」
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諸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
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怎地?」
武松道:「禮不可缺。」
喚士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四字一哭。哭何人?哭天下之人也。天下之人,無不一生咬姜呷醋,食不敢飽,直到死後澆奠之日,方始堆盤滿宴一番,如武大者,蓋比比也。】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士兵後面燙酒,兩個士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猶帶後門。】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
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
武松道:「多多相擾了乾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後門。】
武松道:「嫂嫂坐主位,乾娘對席。」
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著吃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
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舖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
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上回已暢寫淫婦好色,虔婆愛鈔矣,此忽乘便藉鄰舍鋪面上,憑空點染出來。姚文卿坐王婆下者,表虔婆以財為命也。趙仲銘坐潘氏下者,表花娘搽脂點粉也。胡正卿坐趙仲銘下,即在潘氏一行者,言因花娘搽脂點粉,致有今日酒席也。又云吏員出身者,不惟便於下文填寫口詞,亦表一場官司,皆從婦人描眉畫眼而起也。餶飿者,物之有氣者也。夢書夜夢餶飿,明日鬥氣矣。先問王婆你隔壁是誰,所以深明財與氣鄰,蓋戒世人之心至深切也。張老仍坐王婆肩下,則知虔婆但知錢鈔,而不知禍患,乃今其驗之,然而悔已晚矣。看他先只因虔婆愛鈔,便寫一銀鋪,因花娘好色,便寫一馬鋪。後忽又思世人所爭,只是酒色財氣四事,乃今財色二者,已極言之,止少酒氣二字,便隨手撰出冷酒餶飿兩鋪來,真才子之文也。】【眉批: 請四家四樣請法,語言都變換如活。】
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舖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
武松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裡了。」
不由他不來,被武松扯到家裡,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松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
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誰?」
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
卻好正在屋裡,見武松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
武松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
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
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松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百忙中忽然自問,愈顯筆勢陡突。】原來都有士兵前後把著門,都是監禁的一般。【忽然自答,百忙中乃得讓此一筆。】
武松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士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面士兵自來篩酒。
武松唱個大喏,說道:「眾高鄰休怪小人粗鹵,胡亂請些個。」
眾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
武松笑道:「不成意思,眾高鄰休得笑話則個。」
士兵只顧篩酒。眾人懷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
武松叫道:「去不得;【三字可畏。】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
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只得坐下。
武松道:「再把酒來篩。」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眾人卻似吃了呂太后一千個筵席!
只見武松喝叫士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吃。」
武松抹桌子,眾鄰捨卻待起身。武松把兩隻手一攔,道:「正要說話。【寫得可畏。】一干高鄰在這裡,中間那位高鄰會寫字?」
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
武松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
便捲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只要眾位做個證見!」
只見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看他旋寫武二,旋寫眾人,筆勢駭疾不定。】四家鄰舍,驚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廝覷,不敢做聲。
武松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松雖是個粗鹵漢子,──便死也不怕!【五字只作粗鹵二字註腳。】──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眾位,只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償他命也不妨!」【句句神威。】眾鄰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動。
武松看著王婆,喝道:【本是喝罵婦人事,卻不可竟置虔婆在後,故先跨入一段,便筆有餘勢。】「兀的老豬狗聽著!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安放畢,下便動手擺佈正犯。】
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來,我便饒你!」
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說猶未了,武松把刀胳察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交放翻在靈床面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
那婆子要脫身脫不得,只得道:「不消都頭髮怒,老身自說便了。」 【見勢頭兇了,便許說,次後心上一轉,卻又不說,活畫虔婆。】
武松叫士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好了桌子;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胡正卿胳(月答)(月答)抖著說:「小……小人……便……寫……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
胡正卿拿著筆拂那紙,道:「王婆,你實說!」【妙妙,活是等寫之語。四家鄰舍中,只胡正卿插口說一句,妙。】
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說甚麼?」【妙妙,先忽許說,次忽又不說,都是活畫。】
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正破不干我事四字。】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扌閉)兩(扌閉)。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武二自要虔婆說,卻忽自婦人說出來,筆勢捉搦不定。】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喝一聲「淫婦快說!」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日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一一地說;【補上鄆哥九叔所不知。】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踢武大是鄆哥所知,怎生踢是補鄆哥所不知。】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中毒撥置是九叔所知,因何怎地是何九叔所不治。】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前二詳此一省法變。】武松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
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認了。
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寫在上面。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畫了名,也畫了字。叫士兵解(月答)膊來,背接綁了這老狗,捲了口詞,藏在懷裡。叫士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老狗也跪在靈前,洒淚道:「哥哥靈魂不遠!今日兄弟與你報仇雪恨!」 【只十六字,自成絕妙一篇前祭武大郎文。】
叫士兵把紙錢點著。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雪天曾願自解,為之絕倒。嫂嫂胸前衣裳卻是叔叔扯開,千載奇文奇事。】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裡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臉,看他忒兇,又不敢勸,只得隨順他。
武松叫士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裡;洗了手,唱個喏,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眾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又轉一奇峰。不知何九、鄆哥此時在武二房中說甚?】
四家鄰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樓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士兵在樓下看守。
武松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舖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問道:「大官人在麼?」
主管道:「卻才出去。」
武松道:「借一步閒說一句。」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松,不敢不出來。
武松一引引到側首僻靜巷內,驀然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
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
武松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裡!」
主管道:「卻才和……和一個相識……去……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
武松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松逕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
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街邊閣兒裡吃酒。」
武松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裡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面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閒中一襯。多恐是李嬌嬌、張惜惜耳。】
武松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淋淋的滾出來。武松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裡正慌。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倒了。西門慶見來得兇,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裡去了。【駭妙。此句與上打虎折棒一樣筆法,皆所以深明武二之神威也。踢落刀也,卻偏寫雲踢將起來,直落下去,一起一落。雖一落刀,亦必寫成異樣色勢,真才子不虛也。】
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裡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裡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神力,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街心裡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
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武松伸手下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只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裡,看這西門慶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在一處,【真虧王婆撮合。】提在手裡;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
叫士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有洒淚道:「哥哥靈魂不遠,早升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姦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 【生哥哥不得孝順,要甚靈床子,快人快事。絕妙一篇後祭武大郎文。】
便叫士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面。【妙。看官須記得,老豬狗是背接綁著者。】武松拿著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又有一句話,【不顧駭死人。】對你們高鄰說,須去不得!」
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眾人一聽尊命。」武松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
景陽岡好漢,屈做囚徒;陽谷縣都頭,變作行者。
畢竟武松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品出處】
《水滸傳》七十回本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第二十五回
原作者:施耐庵
眉批者:金聖嘆
上圖:武松(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附錄:故事後續
水滸傳.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話說當下武松對四家鄰舍道:「小人因與哥哥報仇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不怨;卻才甚是驚嚇了高鄰。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燒化了。【讀之心痛。兄弟二人,一死於仇,一將死於報仇,想其父母在地下,不知相顧作何語。】家中但有些一應物件,望煩四位高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聽候使用。今去縣裏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輕重,只替小人從實證一證。」 【是。】
隨即取靈牌和紙錢燒化了;樓上有兩個箱籠,取下來,打開看了,付與四鄰收貯變賣;卻押那婆子,提了兩顆人頭,逕投縣裏來。此時哄動了一個陽谷縣,街上看的人不計其數。【第一番看迎虎,第二番看人頭,陽谷縣人何其樂也。】知縣聽得人來報了,先自駭然,隨即升廳。
武松押那王婆在廳前跪下,行凶刀子和兩顆人頭放在階下。武松跪在左邊,婆子跪在中間,四家鄰舍跪在右邊。武松懷中取出胡正卿寫的口詞,從頭至尾告說一遍。
知縣叫那令史先問了王婆口詞,一般供說,四家鄰舍指證明白;又喚過何九叔、鄆哥,都取了明白供狀,喚當該仵作行人,委吏一員,把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簡驗了婦人身屍,獅子橋下酒樓前簡驗了西門慶身屍,明白填寫屍單格目,回到縣裏,呈堂立案。知縣叫取長枷,且把武松同這婆子枷了,收在監內;一干平人寄監在門房裡。
且說縣官念武松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他的好處,便喚該吏商議道:「念武松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招狀從新做過,改作『武松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姦,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讀之絕倒。招文中無王婆,何也?】
讀款狀與武松聽了,寫一道申解公文,將這一干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這陽谷縣雖是個小縣分,倒有仗義的人:有那上戶之家都資助武松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與武松的。【此處數段俱是冷題熱寫,然卻將打虎時牽映出來。】武松到下處,將行李寄頓士兵收了;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前文閒中一許,只謂口頭活話,不意至此應出,行文精細如此。】武松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當下縣吏領了公文,抱著文卷並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仗,帶了一干人犯,上路望東平府來。眾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動了衙門口。
且說府尹陳文昭聽得報來,隨即升廳。那陳府尹是個聰察的官,已知這件事了;便叫押過這一干人犯,就當廳先把陽谷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款看過,將這一干人一一審錄一遍;把贓物並行凶刀仗封了,發與庫子收領上庫;【武大骨殖上庫。】將武松的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裡;把這婆子換一面重囚枷釘了,禁在提事司監死囚牢裡收了;喚過縣吏領了回文,發落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這六人且帶回縣去,寧家聽候。本主西門慶妻子留在本府羈管聽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細斷。」那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縣吏領了,自回本縣去了。武松下在牢裡,自有幾個士兵送飯。【閒筆。讀此句,忽憶《論語》人皆有兄弟,我獨無之語,不覺淚落。】
且說陳府尹哀憐武松是個仗義的烈漢,時常差人看覷他;因此節級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吃。【讀至此處,忽又憶四海之內皆兄弟一語,歎其誠然也。】陳府尹把這招稿卷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使心腹人齎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此篇寫武松既寫得異常,則寫四邊人定不得不都寫得異常。譬如畫虎者,四邊草木都須作勁勢,不然,便襯不起也。不知文者,竟漫謂難得陳文昭,真癡人說夢矣。】
那刑部官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件事直禀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王婆【縣招漏去,此獨首提,妙絕。】生情造意,哄誘通姦,唆使本婦下藥毒死親夫;又令本婦趕逐武松不容祭祀親兄,以致殺死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倫,擬合凌遲處死。據武松雖係報兄之仇,鬥殺西門慶姦夫人命,亦則自首,難以釋免,脊仗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姦夫淫婦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其餘一干人犯釋放寧家。文書到日,即便施行。」【尤妙。似依決不待時律,然實為讀者至此,已不及俟秋後矣。】
東平府尹陳文昭看了來文,隨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鄆哥並四家鄰舍和西門慶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松,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脊仗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覷他,止有五七下著肉。【好。獨與前後諸人受杖不同。】──取一面七斤半鐵葉團頭護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疊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干眾人,省諭發落,各放寧家。
大牢裡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由牌,畫了伏狀,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字:「剮!」上坐,下抬;破鼓響,碎鑼鳴;犯由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裡吃了一剮。
話裡只說武松帶上行枷,看剮了王婆,【此句不是寫出暢快,正顯上文數行,都自武松眼中看出,非作者自置一筆也。】有那原舊的上鄰姚二郎,將變賣家私什物的銀兩交付與武松收受,【極細。獨借姚二郎者。為他開銀鋪也。】作別自回去了,當廳押了文帖,著兩個防送公人領了,解赴孟州交割。
府尹發落已了。只說武松與兩個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與了行李,亦回本縣去了。武鬆自和兩個公人離了東平府,迤邐取路投孟州來。那兩個公人知道武松是個好漢,一路只是小心伏侍他,不敢輕慢他些個。【亦獨與諸人防送不同。】武松見他兩個小心,也不和他計較;包裹裡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買肉和他兩個公人吃。
......(編按:以下略)
【作品出處】
《水滸傳》七十回本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第二十六回
原作者:施耐庵
眉批者:金聖嘆
上圖:武松(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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