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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一對金手鐲(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一對金手鐲〉,選自《桂花雨》,作者琦君。透過一對金手鐲串起全文,抒寫作者對親如同胞的阿月、母親、奶娘的懷念。

一對金手鐲牽繫了兩個命運各殊女孩間永恆的友情、親情,也見證人生不同遭遇的無奈,生命之軌跡,原本以為勢將重疊,但往往愈行愈遠;當象徵恆久情誼的金手鐲再遷徙流離中,一分分被剪去變賣,不堪之餘,也只能在心中將其永遠供奉、永遠珍惜、永遠保有。

文章承轉流暢,段落雖然長而無繁冗之弊,主要因為作者善於剪裁,在許多材料中能選取關鍵性場景細加以鋪陳;此為本文在結構安排上值得借鑿之處。生活際遇雖有其無可奈何的差別,然而兩位母親對彼此子女無私的愛,以及阿月與作者之間無分貴賤的真摯情懷,卻是永遠不變的;此為全文最為動人之地方。

綜合言之,本文以樸實的手法,表現人與人之間醇厚的情感,筆端流露出作者一貫悲憫的情懷以及誠懇待人的氣度,允為憶舊懷人之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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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一對金手鐲(圖片引自網路)


一對金手鐲

我心中一直有一對手鐲,是軟軟的赤金色,一隻套在我自己手腕上,另一隻套在一位異姓姊姊卻親如同胞的手腕上。 

她是我乳娘的女兒阿月,和我同年同月生,她是月半,我是月底,所以她就取名阿月。母親吿訴我説:周歲前後,這一對「雙胞胎」就被擁抱在同一位慈母懷中,揮舞著四隻小拳頭,對踢著兩雙小胖腿,吮吸豐富的乳汁。是因為母親沒有奶水,把我託付給三十里外鄉村的乳娘,吃奶以外,每天一人半個鹹鴨蛋,一大碗厚粥,長得又黑又胖,一歲半以後,伯母堅持把我抱回來,不久就隨母親被接到杭州。這一對「雙胞姊妹」就此分了手。臨行時,母親把舅母送我的一對金手鐲取出來,一隻套在阿月的手上,一隻套在我手上,母親説:「兩姊妹都長命百歲。」

到了杭州,大伯看我像黑炭團,塌鼻樑加上鬥雞眼,問伯母是不是錯把乳娘的女兒抱回來了。伯母生氣地説:「她親娘隔半個月都去看她一次,怎麼會錯?誰捨得把親生女兒給了別人?」母親解釋説:「小東西天天坐在泥地裡吹風曬太陽,怎麼不黑?鬥雞眼嘛,一定是兩個對坐著,白天看公雞打架,晚上看菜油燈花,把眼睛看鬥了,阿月也是鬥的呀。」説得大家都笑了。我漸漸長大,皮膚不那麼黑了,眼睛也不鬥了,伯母得意地説:「女大十八變,説不定將來還會變觀音面哩。」可是我就究竟是我還是阿月,仍常常被伯母和母親當笑話談論著。每回一説起,我就吵著要回家鄉看雙胞姊姊阿月。 

七歲時,母親帶我回家鄉,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阿月,把我們兩個人誰是誰搞個清楚。乳娘一見我,眼淚撲簌簌直掉,我心裡納悶,你為什麼哭,難道我真是你的女兒嗎?我和阿月各自依在母親懷中,遠遠地對望著,彼此都完全不認識了。我把她從頭看到腳,覺得她沒我穿得漂亮,皮膚比我黑,鼻子比我還扁,只是一雙眼睛比我大,直瞪著我看。乳娘過來抱我,問我記不記得吃奶的事,還絮絮叨叨説了好多話,我都記不得了。那時心裡只有一個疑團,一定要直接跟阿月講。吃了雞蛋粉絲,兩個人不再那麼陌生了,阿月拉著我到後門外矮牆頭坐下來。她摸摸我的粗辮子説:「你的頭髮好烏啊。」我也摸摸她細細黃黃的辮子説:「你的辮子像泥鰍。」她啜了下嘴説:「我沒有生髮油抹呀。」我連忙從口袋裡摸出個小小瓶子遞給她説:「呶,給你,香水精。」她問:「是抹頭髮的嗎?」我説:「頭髮、臉上、手上都抹,好香啊。」她笑了,她的門牙也掉了兩顆,跟我一樣。我頓時高興起來,拉著她的手説:「阿月,媽媽常説我們兩個換錯了,你是我,我是你。」她楞楞地説:「你説什麼我不懂。」我説:「我們一對不是像雙胞胎嗎?大媽和乳娘都搞不清楚是誰了,也許你應當到我家去。」她呆了好半天,忽然大聲地喊:「你胡説,你胡説,我不跟你玩了。」就掉頭飛奔而去,把我丟在後門外,我駭怕得哭起來了。母親跑來帶我進去,怪我做客人怎麼跟姊姊吵架,我愈想愈傷心,哭得抽抽噎噎的説不出話來。乳娘也怪阿月,並説:「你看小春如今是官家小姐了多斯文呀。」聽她這麼説,我心裡好急,我不要做官家小姐,我只要跟阿月好。阿月鼓著腮,還是好生氣的樣子。母親把她和我都拉到懷裡,捏捏阿月的胖手,她手上戴的是一隻銀鐲子,我戴的是一雙金手鐲,母親從我手上脱下一隻,套在阿月手上説:「你們是親姊妹,這對金手鐲,還是一人一隻。」我當然已經不記得第一對金手鐲了。乳娘説:「以前那隻金手鐲,我收起來等她出嫁時給她戴。」阿月低下頭,摸摸金手鐲,它撞著銀手鐲叮叮作響,乳娘從藍衫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黑布包,打開取出一塊亮晃晃的銀元,遞給我説:「小春,乳娘給你買糖吃。」我接在手心裡,還是暖烘烘的,眼睛看著阿月,阿月忽然笑了。我好開心。兩個人再手牽手出去玩,我再也不敢提「兩個人搞錯」那句話了。

我在家待到十二歲才再去杭州,但和阿月卻不能時常在一起玩。一來因為路遠,二來她要幫媽媽種田、砍材、挑水、餵豬,做好多好多的事,而我天天要背古文、論語、孟子,不能自由自在地跑去找阿月玩。不過逢年過節,不是她來就是我去。我們兩個肚子都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彼此互贈了好多禮物:她送我用花布包著樹枝的坑姑娘(鄉下女孩子自製的玩偶)、小溪裡撿來均勻的圓卵石、細竹枝編的戒子與項圈;我送她大英牌香煙盒、水鑽髮夾、印花手帕;她教我用指甲花搗出汁來染指甲。兩個人難得在一起,真是玩不厭的玩,說不玩的說。可是我一回到杭州以後,彼此就斷了音信。她不認得字,不會寫信。我有了新同學也就很少想到她。有一次聽英文老師講馬克.吐溫的雙胞弟弟在水裡淹死了,馬克.吐溫說:「淹死的不知是我還是弟弟。」全課堂都笑了。我忽然想起阿月來,寫封信給她也沒有回音。分開太久,是不容易一直記掛著一個人的。但每當整理抽屜,看見阿月送我的那些小玩意時,心裡就有點悵悵惘惘的。年紀一天天長大,尤其自己沒有年齡接近的姊妹,就不由得時時想起她來。母親雙鬢已斑,乳娘更顯得白髮蒼顏。乳娘緊握我雙手,她的手是那麼的粗糙,那麼的溫暖。她眼中淚水又滾落,只是喃喃地說:「回來了好,回來了好,總算我還能看到你。」我鼻子一酸,也忍不住哭了。阿月早已遠嫁,正值農忙,不能馬上來看我。十多天後,我才見到渴望中的阿月。她背上背著一個孩子,懷中抱著一個孩子,一襲花布衫褲,像泥鰍似的辮子已經翹翹的盤在後腦,原來十八歲的女孩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一眼看見她左手腕戴著那隻金手鐲。而我卻嫌土氣沒有戴,心裡很慚愧。她竟喊了我一聲:「大小姐,多年不見了」。我連忙說:「我們是姊妹,你怎麼喊我大小姐?」乳娘說:「長大了要有規矩。」我說:「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吃您奶長大的。」乳娘說:「阿月的命沒你好,她十四歲就做了養媳婦,如今都是兩個女兒的娘了。只巴望她肚子爭氣,快快生個兒子。」我聽了心裡好難過,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只得說請她們隨我母親一同去杭州玩。乳娘連連搖頭說:「種田人家那裡走得開?也沒這筆盤纏呀。」我回頭看看母親,母親嘆口氣,也搖了下頭,原來連母親自己也不想再去杭州,我感到一陣茫然。


當晚我和阿月並肩躺在大牀上,把兩個孩子放在當中,我們一面拍著孩子,一面瑣瑣屑屑地聊著別後的情形。她講起婆婆嫌她只會生女兒就掉眼淚,講起丈夫,倒露出一臉含情脈脈的嬌羞,真祝望她婚姻美滿。我也講學校裡一些有趣頑皮的故事給她聽,她有時咯咯的笑,有時眨著一雙大眼睛出神,好像沒聽進去。我忽然覺得我們雖然靠得那麼近,卻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裡,我們不可能再像第一次回家鄉時那樣一同玩樂了。我跟她説話的時候,都得想一些比較普通,不那麼文謅謅的字眼來説,不能像跟同學一樣,嘻嘻哈哈,説什麼馬上就懂。我呆呆地看著她的金手鐲,在橙黃的菜油燈光裡微微閃著亮光。她愛惜地摸了下手鐲,自言自語著:「這隻手鐲,是你小時回來那次,太太給我的。周歲給的那隻已經賣掉了。因為爸爸生病,沒錢買藥。」她説的太太指的是我母親。我聽她這樣稱呼,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又遠了,只是呆呆地望著她沒作聲。她又説:「爸爸還是救不活,那時你已去了杭州,只想吿訴你卻不會寫信。」她爸爸什麼樣子,一點印象都沒有,只是替阿月難過。我問她:「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出嫁?」她笑了笑説:「不是出嫁,是我媽叫我過去的。公公婆婆借錢給媽做墳,婆婆看著我還會幫著做事,就要了我。」説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半開半閉的,好像在講一個故事。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來,看看我的手説:「你的那隻金手鐲呢?為什麼不戴?」我有點愧赧,訕訕地説:「收著呢,因為上學不能戴,也就不戴了。」她歎了口氣説:「你真命好去上學,我是個鄉下女人。媽説的一點不錯,一個人注下的命,就像釘下的秤,一點沒得翻悔。」我説:「命好不好是由自己爭的。」她説:「怎麼跟命爭呢?」她神情有點黯淡,卻仍舊笑嘻嘻的。我想如果不是自己一同吃她母親的奶,她也不會有這種比較的心理,所以還是別把這一類的話跟她説得太多,免得她知道太多了,以後心裡會不快樂的。人生的際遇各自不同,我們雖同在一個懷抱中吃奶,我卻因家庭背景不同,有機會受教育。她呢?能安安分分,快快樂樂地做個孝順媳婦,勤勞妻子,生兒育女的慈愛母親,就是她一生的幸福了。我雖然知道和她生活環境距離將日益遙遠,但我們的心還是緊緊靠在一起,彼此相通的。因為我們是「雙胞姊妹」,我很吮吸過同一位母親的乳汁,我們的身體裡流著相同成分的血液,我們承受的是同等的愛。想著這些,我忽然止不住淚水紛紛地滾落。因為我即將當杭州續學,雖然有許多同學,卻沒有一個曾經拳頭碰拳頭,腳碰腳的同胞姊妹。可是我又有什麼能力接阿月母女到杭州同住呢? 

嬰兒哭啼了,阿月把她抱在懷裡,解開大襟給她餵奶。一手輕輕拍著,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視著嬰兒,一臉滿足的眼神。我真難以相信,眼前這個比我只大半個月的少女,曾幾何時,已經是一位完完全全成熟的母親。而我呢?除了啃書本,就只會跟母親彆扭,跟自己生氣,我感到滿心的慚愧。 

阿月已很疲倦,拍著孩子睡著了。鄉下沒有電燈,屋子裡暗洞洞的。只有牀邊菜油燈微弱的燈花搖曳著。照著阿月手腕上黃澄澄的金手鐲。我想起母親常常説,兩個孩子對著燈花把眼睛看鬥了的笑話,也想起小時回故鄉,母親把我手上一隻金手鐲脱下,套在阿月手上時慈祥的眼神,真覺得我和阿月是緊緊扣在一起的。我望著菜油燈燈盞裡兩根燈草心,緊緊靠在一起,一同吸著油,燃出一朵燈花,無論多麼微小,也是一朵完整的燈花。我覺得和阿月正是那朵燈花,持久地散發著温和的光和熱。 

阿月第二天就帶著孩子匆匆回去了。仍舊背上揹著大的,懷裡摟著小的,一個小小的婦人,顯得那麼堅強那麼能負重任。我摸摸兩個孩子的臉,大的向我咧嘴一笑,嬰兒睡得好甜,我把臉頰親過去,一股子奶香,陡然使我感到自己也長大了。我説:「阿月,等我大學畢業,做事掙了錢,一定接妳去杭州玩一趟。」阿月笑笑,大眼睛潤濕了。母親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急急跑上樓,取來一樣東西,原來是一個小小的銀質鈴鐺,她用一段紅頭繩把它繫在嬰兒手膀上。説:「這是小春小時候戴的,給她吧。等你生了兒子,再給你打個金鎖片。」母親永遠是那般仁慈、細心。 

我再回到杭州以後,就不時取出金手鐲,套在手臂上對著鏡子看一回,又取下來收在盒子裡。這時候,金手鐲對我來説,已不僅僅是一件紀念物,而是緊緊扣住我和阿月這一對「雙胞姊妹」的一樣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我怎麼能不寶愛它呢? 


可是戰時肄業大學,學費無著,以及畢業後轉徙流離,為了生活,萬不得已中,金手鐲竟被我一分分、一錢錢地剪去變賣,化作金錢救急。到台灣之初,我化去了金手鐲的最後一錢,記得當我拿到銀樓去換現款的時候,竟是一點感觸也沒有,難道是離亂喪亡,已使此心麻木不仁了?

與阿月一別已將半世紀,母親去世已三十五年,乳娘想亦不在人間,金手鐲也化為烏有了。可是年光老去,忘不掉的是點滴舊事,忘不掉的是夢寐中的親人。阿月,她現在究竟在那裡?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她的孩子又怎樣了呢?她那隻金手鐲還能戴在手上嗎?

但是,無論如何,我心中總有一對金手鐲,一隻套在我自己手上,一隻套在阿月手上,那是母親為我們套上的。 


【文章出處】
《桂花雨》
一對金手鐲
作者:琦君
【作者簡介】
琦君(1917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台灣作家,本名潘希珍,浙江永嘉縣瞿溪鄉人(今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琦君作品以散文為主,大多描寫她自己從年幼到老年生活,包括小說、評論、翻譯及兒童文學繪本,其作品曾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等多國語言。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散文獎章、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散文寫作風格以溫柔敦厚見長,多是懷舊文學作品,多次被選入臺灣國高中國文課本,小說《橘子紅了》曾被公共電視台改拍為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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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圖片引自網路)


段落註釋

(一)記敘作者心中一直有一對金手鐲。

我心中一直有一對手鐲,是軟軟的赤金色,一隻套在我自己手腕(音ㄨㄢˋ上,另一隻套在一位異姓姊姊卻親如同胞的手腕上。 
◎點題。全文第一次出現金手鐲。
◎琦君每次寫物,都是開門見山的。在散文一開始便會明確地引出該樣物件,對該物作一介紹,然後再連繫上與之有關的人物或事情。
◎〈髻〉主要想表現父親在與母親的婚姻外娶了姨娘,母親及自己對這事的感受。〈一對金手鐲〉則是表現作者對兒時一位異姓好姊姊阿月的感情和懷念。〈煙愁〉則是以回溯作者自己抽煙的經驗,引出一些過去的回憶和感受。三篇散文的抒情對象和所要抒的情懷都各有不同,然而琦君都是採用「以物寫情」的抒情手法書寫。三文分別以三樣不同的物件:髮髻、金手鐲、香煙,展開敘述,而這三樣物件都是貫穿全文,透過物件引出與之有關的人物、事情和回憶,從而抒發作者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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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幼年時期的琦君(圖片引自網路)


(二)記敘阿月與作者的關係,以及這一對金手鐲分別套在作者與阿月手上的經過。

她是我乳娘(給嬰兒餵奶的奶媽)的女兒阿月,和我同年同月生,她是月半,我是月底,所以她就取名阿月。母親吿訴我説:周歲(又稱足歲、實歲,嬰兒出生滿一年)前後,這一對「雙胞胎」就被擁抱在同一位慈母懷中,揮舞著四隻小拳頭,對踢著兩雙小胖腿,吮(音ㄕㄨㄣˇ吸豐富的乳汁。是因為母親(編按:琦君生母卓氏,1921年過世,琦君時年4歲)沒有奶水,把我託付給三十里外鄉村的乳娘,吃奶以外,每天一人半個鹹鴨蛋,一大碗厚粥,長得又黑又胖,一歲半以後,伯母(琦君後來過繼給伯母,成為她的養父。伯母姓葉,名夢蘭)堅持把我抱回來,不久就隨母親被接到杭州。這一對「雙胞姊妹」就此分了手。臨行時,母親把舅母送我的一對金手鐲取出來,一隻套在阿月的手上,一隻套在我手上,母親説:「兩姊妹都長命百歲。」
◎說明一對金手鐲的由來。全文第二次出現金手鐲,兩人一歲半。
◎金暗示情比金石、情比金堅定,金手鐲是一對的,也表現兩人有如金蘭之交的親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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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養父潘國綱(圖片引自網路)


(三)記敘大伯老是以為長相不佳的作者,是被阿月錯換,母親為此提出解釋。

到了杭州,大伯(琦君後來過繼給伯父,成為她的養父。伯父姓潘,名國綱,字鑒宗)看我像黑炭團,塌鼻樑加上鬥雞眼,問伯母是不是錯把乳娘的女兒抱回來了。伯母生氣地説:「她親娘隔半個月都去看她一次,怎麼會錯?誰捨得把親生女兒給了別人?」母親解釋説:「小東西天天坐在泥地裡吹風曬太陽,怎麼不黑?鬥雞眼嘛,一定是兩個對坐著,白天看公雞打架,晚上看菜油燈花(燈心餘燼結成的花形俗以為吉祥的徵兆),把眼睛看鬥了,阿月也是鬥的呀。」説得大家都笑了。我漸漸長大,皮膚不那麼黑了,眼睛也不鬥了,伯母得意地説:「女大十八變,説不定將來還會變觀音面哩。」可是我就究竟是我還是阿月,仍常常被伯母和母親當笑話談論著。每回一説起,我就吵著要回家鄉看雙胞姊姊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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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養母葉夢蘭(圖片引自網路)


(四)記敘作者七歲時與阿月的一次會面,母親再從作者手中一隻金手鐲給了阿月,乳娘回報給作者一個銀元。

七歲時,母親帶我回家鄉,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阿月,把我們兩個人誰是誰搞個清楚。乳娘一見我,眼淚撲簌簌(形容眼淚直落的樣子。簌,音ㄙㄨˋ直掉,我心裡納悶,你為什麼哭,難道我真是你的女兒嗎?我和阿月各自依在母親懷中,遠遠地對望著,彼此都完全不認識了。我把她從頭看到腳,覺得她沒我穿得漂亮,皮膚比我黑,鼻子比我還扁,只是一雙眼睛比我大,直瞪著我看。乳娘過來抱我,問我記不記得吃奶的事,還絮絮叨叨説了好多話,我都記不得了。那時心裡只有一個疑團,一定要直接跟阿月講。吃了雞蛋粉絲,兩個人不再那麼陌生了,阿月拉著我到後門外矮牆頭坐下來。她摸摸我的粗辮子説:「你的頭髮好烏(烏黑)啊。」我也摸摸她細細黃黃的辮子説:「你的辮子像泥鰍。」她啜了下嘴説:「我沒有生髮油抹呀。」我連忙從口袋裡摸出個小小瓶子遞給她説:「呶,給你,香水精。」她問:「是抹頭髮的嗎?」我説:「頭髮、臉上、手上都抹,好香啊。」她笑了,她的門牙也掉了兩顆,跟我一樣。我頓時高興起來,拉著她的手説:「阿月,媽媽常説我們兩個換錯了,你是我,我是你。」她楞楞(形容不通事理的樣子)地説:「你説什麼我不懂。」我説:「我們一對不是像雙胞胎嗎?大媽和乳娘都搞不清楚是誰了,也許你應當到我家去。」她呆了好半天,忽然大聲地喊:「你胡説,你胡説,我不跟你玩了。」就掉頭飛奔而去,把我丟在後門外,我駭怕得哭起來了。母親跑來帶我進去,怪我做客人怎麼跟姊姊吵架,我愈想愈傷心,哭得抽抽噎噎(音ㄧㄝ,一口氣透不過來)的説不出話來。乳娘也怪阿月,並説:「你看小春如今是官家小姐了多斯文呀。」聽她這麼説,我心裡好急,我不要做官家小姐,我只要跟阿月好。阿月鼓著腮,還是好生氣的樣子。

母親把她和我都拉到懷裡,捏捏阿月的胖手,她手上戴的是一隻銀鐲子,我戴的是一雙金手鐲,母親從我手上脱下一隻,套在阿月手上説:「你們是親姊妹,這對金手鐲,還是一人一隻。」我當然已經不記得第一對金手鐲了。乳娘説:「以前那隻金手鐲,我收起來等她出嫁時給她戴。」阿月低下頭,摸摸金手鐲,它撞著銀手鐲叮叮作響,乳娘從藍衫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黑布包,打開取出一塊亮晃晃的銀元,遞給我説:「小春,乳娘給你買糖吃。」我接在手心裡,還是暖烘烘的,眼睛看著阿月,阿月忽然笑了。我好開心。兩個人再手牽手出去玩,我再也不敢提「兩個人搞錯」那句話了。

◎全文第三次出現金手鐲,兩人七歲。金手鐲是貫串全文的意象。
金手鐲每回出現,都用以表現兩人親切的關係,但又無奈地更反映了兩人之間根本的不同
◎金手鐲第一次出現,母親說:「兩姊妹都長命百歲」。第二次時,母親說:「你們是兩姊妹,這對金手鐲,還是一人一只」,兩次都說兩人是姊妹,兩次都由母親為兩人帶上。表現兩人真的關係親密,然而兩次的金手鐲都是由作者家裡拿出來的,早已埋下暗示,兩人的身份始終一富一貧,是有分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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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故居(圖片引自網路)


(五)記敘十八歲時再見的阿月,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我在家待到十二歲才再去杭州(編按:1928年,琦君舉家遷杭州),但和阿月卻不能時常在一起玩。一來因為路遠,二來她要幫媽媽種田、砍材、挑水、餵豬,做好多好多的事,而我天天要背古文、論語、孟子,不能自由自在地跑去找阿月玩。不過逢年過節,不是她來就是我去。我們兩個肚子都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彼此互贈了好多禮物:她送我用花布包著樹枝的坑姑娘(鄉下女孩子自製的玩偶)、小溪裡撿來均勻的圓卵石、細竹枝編的戒子與項圈;我送她大英牌香煙盒、水鑽髮夾、印花手帕;她教我用指甲花搗出汁來染指甲。兩個人難得在一起,真是玩不厭的玩,說不玩的說。
◎作者回憶的事情,很多都可見兩人成長背景的不同:阿月的家比較窮,阿月兒時是幫忙家裡的工作,種田、砍柴、挑水等,而作者則是讀書上學。作者送阿月名貴的外國香菸盒、水讚髮夾、印花手帕,阿月送她用樹枝自製的玩偶、卵石、竹枝編的戒子項圈。但這時兩人年輕,相處也還是很快樂。

可是我一回到杭州以後,彼此就斷了音信。她不認得字,不會寫信。我有了新同學也就很少想到她。有一次聽英文老師講馬克.吐溫(馬克.吐溫(Mark Twain,1835-1910),美國作家、演說家,富幽默機智,早期的作品多為輕鬆幽默的詩歌散文,著有《頑童歷險記》)的雙胞弟弟在水裡淹死了,馬克.吐溫說:「淹死的不知是我還是弟弟。」全課堂都笑了。我忽然想起阿月來,寫封信給她也沒有回音。分開太久,是不容易一直記掛著一個人的。但每當整理抽屜,看見阿月送我的那些小玩意時,心裡就有點悵悵惘惘的。
◎阿月沒有多讀書,字也不懂,作者寫信給她,她也未必可以閱讀,因此未有回信。

年紀一天天長大,尤其自己沒有年齡接近的姊妹,就不由得時時想起她來。母親雙鬢已斑,乳娘更顯得白髮蒼顏。乳娘緊握我雙手,她的手是那麼的粗糙(音ㄘㄠ,那麼的溫暖。她眼中淚水又滾落,只是喃喃地說:「回來了好,回來了好,總算我還能看到你。」我鼻子一酸,也忍不住哭了。阿月早已遠嫁,正值農忙,不能馬上來看我。

十多天後,我才見到渴望中的阿月。她背上背著一個孩子,懷中抱著一個孩子,一襲花布衫褲,像泥鰍似的辮子已經翹翹的盤在後腦,原來十八歲的女孩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一眼看見她左手腕戴著那隻金手鐲。而我卻嫌土氣沒有戴,心裡很慚愧。

◎全文第四次出現金手鐲。
◎阿月珍惜得來不易的金手鐲,手腕上一直戴著;作者自己沒有戴上金手鐲,是因為嫌其土氣。可見兩人生活的根本不同

她竟喊了我一聲:「大小姐,多年不見了」。我連忙說:「我們是姊妹,你怎麼喊我大小姐?」乳娘說:「長大了要有規矩。」我說:「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吃您奶長大的。」乳娘說:「阿月的命沒你好,她十四歲就做了養媳婦(童養媳),如今都是兩個女兒的娘了。只巴望她肚子爭氣,快快生個兒子。」我聽了心裡好難過,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只得說請她們隨我母親一同去杭州玩。乳娘連連搖頭說:「種田人家那裡走得開?也沒這筆盤纏呀。」我回頭看看母親,母親嘆口氣,也搖了下頭,原來連母親自己也不想再去杭州,我感到一陣茫然。
◎兩人後來長大了,雖然阿月手上還戴著金手鐲,但她明白兩人身份不同,喊作者為大小姐,兩人關係因而顯得生疏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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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六)記敘當晚作者與阿月的對話,互訴彼此不同的兩個世界。

當晚我和阿月並肩躺在大牀上,把兩個孩子放在當中,我們一面拍著孩子,一面瑣瑣屑屑地聊著別後的情形。她講起婆婆嫌她只會生女兒就掉眼淚,講起丈夫,倒露出一臉含情脈脈(音ㄇㄛˋ的嬌羞,真祝望她婚姻美滿。我也講學校裡一些有趣頑皮的故事給她聽,她有時咯咯(音ㄍㄜ的笑,有時眨著一雙大眼睛出神,好像沒聽進去。我忽然覺得我們雖然靠得那麼近,卻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裡,我們不可能再像第一次回家鄉時那樣一同玩樂了。我跟她説話的時候,都得想一些比較普通,不那麼文謅謅(談吐溫文儒雅。謅,音ㄗㄡ的字眼來説,不能像跟同學一樣,嘻嘻哈哈,説什麼馬上就懂。我呆呆地看著她的金手鐲,在橙黃的菜油燈光裡微微閃著亮光。她愛惜地摸了下手鐲,自言自語著:「這隻手鐲,是你小時回來那次(指前文七歲那次會面),太太給我的。周歲給的那隻已經賣掉了。因為爸爸生病,沒錢買藥。」她説的太太指的是我母親。我聽她這樣稱呼,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又遠了,只是呆呆地望著她沒作聲。她又説:「爸爸還是救不活,那時你已去了杭州,只想吿訴你卻不會寫信。」她爸爸什麼樣子,一點印象都沒有,只是替阿月難過。
◎阿月更指出因為沒有錢讓父親看病,早就賣掉以前那隻金手鐲。而後來的那隻金手鐲,阿月也珍惜的戴著。可見兩人生活的根本不同

我問她:「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出嫁?」她笑了笑説:「不是出嫁,是我媽叫我過去的。公公婆婆借錢給媽做墳,婆婆看著我還會幫著做事,就要了我。」説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半開半閉的,好像在講一個故事。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來,看看我的手説:「你的那隻金手鐲呢?為什麼不戴?」我有點愧赧,訕訕(音ㄕㄢˋ,難為情)地説:「收著呢,因為上學不能戴,也就不戴了。」她歎了口氣説:「你真命好去上學,我是個鄉下女人。媽説的一點不錯,一個人注下的命,就像釘下的秤,一點沒得翻悔。」我説:「命好不好是由自己爭的。」她説:「怎麼跟命爭呢?」她神情有點黯淡,卻仍舊笑嘻嘻的。我想如果不是自己一同吃她母親的奶,她也不會有這種比較的心理,所以還是別把這一類的話跟她説得太多,免得她知道太多了,以後心裡會不快樂的。
阿月是鄉村婦女,命運受環境影響,無法自己決定;而作者是讀過書的有錢小姐,可以自己掌握自己

人生的際遇各自不同,我們雖同在一個懷抱中吃奶,我卻因家庭背景不同,有機會受教育。她呢?能安安分分,快快樂樂地做個孝順媳婦,勤勞妻子,生兒育女的慈愛母親,就是她一生的幸福了。我雖然知道和她生活環境距離將日益遙遠,但我們的心還是緊緊靠在一起,彼此相通的。因為我們是「雙胞姊妹」,我很吮吸過同一位母親的乳汁,我們的身體裡流著相同成分的血液,我們承受的是同等的愛。想著這些,我忽然止不住淚水紛紛地滾落。因為我即將當杭州續學,雖然有許多同學,卻沒有一個曾經拳頭碰拳頭,腳碰腳的同胞姊妹。可是我又有什麼能力接阿月母女到杭州同住呢? 
◎全文第五次出現金手鐲。
◎隨著兩人成長,金手鐲的出現,反映兩人人生際遇的不同,更清楚地顯示了兩人身份的相異,然而作者還是想藉著成對的金手鐲說明兩人是親密的,在感情上是相通的相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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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七)記敘阿月餵奶的成熟模樣,反襯出作者的稚嫩。

嬰兒哭啼了,阿月把她抱在懷裡,解開大襟給她餵奶。一手輕輕拍著,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視著嬰兒,一臉滿足的眼神。我真難以相信,眼前這個比我只大半個月的少女,曾幾何時,已經是一位完完全全成熟的母親。而我呢?除了啃書本,就只會跟母親彆扭,跟自己生氣,我感到滿心的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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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油燈(圖片引自網路)


(八)記敘作者與阿月的心,如燈草芯般,緊緊的靠在一起。

阿月已很疲倦,拍著孩子睡著了。鄉下沒有電燈,屋子裡暗洞洞的。只有牀邊菜油燈微弱的燈花搖曳著。照著阿月手腕上黃澄澄的金手鐲。我想起母親常常説,兩個孩子對著燈花把眼睛看鬥了的笑話,也想起小時回故鄉,母親把我手上一隻金手鐲脱下,套在阿月手上時慈祥的眼神,真覺得我和阿月是緊緊扣在一起的。我望著菜油燈燈盞裡兩根燈草心,緊緊靠在一起,一同吸著油,燃出一朵燈花,無論多麼微小,也是一朵完整的燈花。我覺得和阿月正是那朵燈花,持久地散發著温和的光和熱。
◎全文第六次出現金手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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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大學時期的琦君(圖片引自網路)


(九)記敘作者對阿月的許諾,兩人經此一別,再也不曾相遇。

阿月第二天就帶著孩子匆匆回去了。仍舊背上揹著大的,懷裡摟著小的,一個小小的婦人,顯得那麼堅強那麼能負重任。我摸摸兩個孩子的臉,大的向我咧(音ㄌ一ㄝˇ,嘴角向兩旁張開)嘴一笑,嬰兒睡得好甜,我把臉頰親過去,一股子奶香,陡然(突然)使我感到自己也長大了。我説:「阿月,等我大學畢業,做事掙了錢,一定接妳去杭州玩一趟。」阿月笑笑,大眼睛潤濕了。母親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急急跑上樓,取來一樣東西,原來是一個小小的銀質鈴鐺,她用一段紅頭繩把它繫在嬰兒手膀上。説:「這是小春(琦君的小名)小時候戴的,給她吧。等你生了兒子,再給你打個金鎖片。」母親永遠是那般仁慈、細心。 
◎這是作者最後一次見到阿月,往後終其一生,兩人都未曾再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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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金手鐲(圖片引自網路)


(十)記敘金手鐲成了扣住作者與阿月的唯一一件紀念物。

我再回到杭州以後,就不時取出金手鐲,套在手臂上對著鏡子看一回,又取下來收在盒子裡。這時候,金手鐲對我來説,已不僅僅是一件紀念物,而是緊緊扣住我和阿月這一對「雙胞姊妹」的一樣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我怎麼能不寶愛它呢?
◎全文第七次出現金手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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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十一)記敘金手鐲在戰亂中,被作者化作金錢救急,但也已經沒有太多的感觸。

可是戰時肄業大學,學費無著(沒有著落。著,音ㄓㄨㄛˊ,以及畢業後轉徙(輾轉遷徙。徙,音ㄒㄧˇ流離,為了生活,萬不得已中,金手鐲竟被我一分分、一錢錢地剪去變賣,化作金錢救急。到台灣之初,我化去了金手鐲的最後一錢,記得當我拿到銀樓去換現款的時候,竟是一點感觸也沒有,難道是離亂喪亡,已使此心麻木不仁了?
◎全文第八次出現金手鐲。
◎一對金手鐲牽繫了兩個命運殊途的女孩之間永恆的友情、親情,也見證人生不同遭遇的無奈,生命之軌跡,原本以為勢將重疊,但往往愈行愈遠;當象徵恆久情誼的金手鐲再遷徙流離中,一分分被剪去變賣,不堪之餘,也只能在心中將其永遠供奉、永遠珍惜、永遠保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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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濁水溪(圖片引自網路,許震唐攝)


(十二)藉金手鐲抒寫對阿月、母親和奶娘的懷念。

與阿月一別已將半世紀,母親去世已三十五年,乳娘想亦不在人間,金手鐲也化為烏有了。可是年光老去,忘不掉的是點滴舊事,忘不掉的是夢寐(音ㄇㄟˋ中的親人。阿月,她現在究竟在那裡?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她的孩子又怎樣了呢?她那隻金手鐲還能戴在手上嗎?
◎全文第九次出現金手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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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一對金手鐲(圖片引自網路)


(十三)記敘作者心中總有一對金手鐲存在,與首段前後呼應。

但是,無論如何,我心中總有一對金手鐲,一隻套在我自己手上,一隻套在阿月手上,那是母親為我們套上的。
◎全文第十次出現金手鐲。
◎最後,作者以感觸的筆觸作結,回應了第一段的話,再以心中的金手鐲作結,讓全文在內容上和抒情上都十分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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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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