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觀音菩薩(圖片引自網路)
我的佛緣
我幼年時隨母親(編者註:葉夢蘭,原為潘希珍(琦君)伯母)住在鄉間,父親(編者註:潘國綱,原為潘希珍(琦君)伯父)請了位吃素念佛的老師(編者註:葉巨雄,潘希珍(琦君)啟蒙家庭教師,時年5歲(1921年))教我認字讀書,卻帶了長我三歲的大哥去北京定居,把我們兄妹硬生生分開得那麼遙遠。母親是虔誠奉佛的,對父親的安排都逆來順受,只有命我每天一大早隨她在經堂裡上香拜佛,保佑父親和大哥身體健康。我和母親並排兒跪在蒲團上,頸上套著佛珠,邊撥邊唸一圈阿彌陀佛、一圈釋迦牟尼佛、一圈地藏王菩薩、一圈觀世音菩薩。唸得我空肚子咕咕直叫,只好敲著姑婆從普陀山帶回給我的小木魚,再看母親仍舊眼觀鼻、鼻觀心地唸心經、大悲咒、白衣咒,聽得耳熟能詳,也就餓著肚子跟她唸。唸完經,拜了佛,才吃早餐,早餐一定是素的──鹹菜炒蠶豆、腐孔鹵蒸豆腐。母親說:「早餐吃素,一天心清。」因此我相信我們母女的心都很清。
吃完午餐該讀書了。老師又要我跪在他的佛堂前拜佛。我說:「已經拜過佛唸過經了。」老師說:「讀書之前拜佛,保佑你記性好。」拜完佛,老師會給我一粒供過佛的麥芽糖,還要喝那杯面上飄滿香灰的淨水,他說淨水會給我添智慧。幸虧麥芽糖很好吃,我就皺著眉頭把飄滿香灰的淨水喝下去。
老師教我認方塊字,第一個字就是「佛」字。他說:「你每天拜佛,一定要認識佛字。」因此我翻開任何書本,就先找「佛」字,有時把「弗」字也當作「佛」字。老師說:「人修行、得道,以後才成佛。所以『佛』字邊上一定有個『人』字,意思是佛跟人是很接近的。」
我有一位比我大八歲的小叔。他聰明絕頂,讀書過目不忘,卻不肯正式考學堂唸書。他聽我琅琅地背白衣咒,問我:「什麼是廣大靈感,你懂嗎?」我搖搖頭。
他說:「廣大是無邊無際、靈感是心。就是說你的心和世間萬物的心都能相通。草木蟲魚鳥獸,甚至朝生暮死的小菌都是有靈性的,我們都要對它們抱同情心、憐憫心,不要傷害它們。真正修行的人連吃菜都只吃葉子不吃菜心,因為菜心是有生機的。」
我被他說得心慌意亂,覺得自己天天都在殺生,真想發個願心不吃葷菜。但是媽媽煨的香噴噴紅燒肉、煎的新鮮黃魚實在太好吃了。就問小叔叔:「媽媽天天拜佛唸經,怎麼也燒魚、肉呢?」
小叔說:「你媽媽是為了疼你,只得燒葷菜。她不罪過,罪過的是你呀!所以屠夫要邊殺豬邊唸:『豬呀、豬呀,你莫怪,你是人間一道菜。人不吃來我不宰,你向吃的去要債』。」聽得我又好笑又害怕。
小叔又說:「你不要怕,你現在還小,修行還早呢!長大了就跟你媽媽吃三淨素吧。」
我奇怪地問:「什麼是三淨素呀?」
小叔慢條斯理地說:「你聽著,我也是剛剛從廟裡聽來的。三淨素就是不親自動刀殺的、沒有親眼看見殺的、不是為你殺的。這不很容易嗎?你幾時殺過雞鴨呀?每年過年時長工殺豬,你媽不是都抱著你躲到佛堂裡唸往生咒超渡牠們嗎?哪有看他們殺呢?還有,一頭豬、一隻雞,殺了以後分成無數塊,大家都吃到了,罪孽大家分擔,因為不是為你一個人殺的。」
小叔說來頭頭是道,我聽得半信半疑。再去問老師,老師也點點頭說:「這是佛家勸愛吃大葷的人通融的說法,因為戒殺極難,只好放寬點。」
老師是吃長齋的,每月有六天還要過午不食,只喝一碗薄薄的藕粉或米湯。那叫作「六齋」(編者註:六齋日,農曆的初八、十四、十五、二十三、二十九、三十日)。小叔告誡我每逢六齋,字要寫得格外端正,因為老師餓得心火上升,會罰我跪的。母親在這六天裡,卻是對我格外慈愛,不聽話也不責罵我。只是這六天不准我吃新鮮魚蝦,只吃鹹魚。所以我對六齋的日子,記得清清楚楚的。小叔說,這叫作「心齋」,是心中的一種警覺。長大後想想,也真有道理,一個人如能不時反省,豈不是修心養性之一法嗎?
濃厚的佛教氣氛,使我幼小的心靈,感到平安有依靠。但忽然一個青天霹靂,自北平傳來噩耗,我親愛的大哥,忽然因腎臟炎去世了(編者註:1927年,潘希珍(琦君)時年11歲)。這個沉痛的打擊,使我對佛的信心起了動搖。但母親在萬分悲劫中,沒有一句怨言。她悲悲切切只悔恨自己沒有堅持把哥哥帶在身邊。老師卻說人生年壽都是有定數的,越發勸我要多拜佛唸經。他說我下巴尖,非載福之相,要我時時心存善念,修心可以補相。可是再怎麼修行,親愛的哥哥已回生乏術,雁行失序的悲痛,每於拜佛唸經時,尤為刻骨銘心。
十二歲被帶到杭州(編者註:1928年,潘希珍(琦君)舉家遷杭州),與家鄉的小朋友們遠離,尤感孤單。幸不久即考入一所教會女子中學(編者註:1930年,潘希珍(琦君)入弘道中學),生活有了大大的轉變。但使我不習慣的是每天早上要做祈禱,每頓飯前要低頭禱告,感謝上帝。每週日要做禮拜。我堅定信佛,因而時常躲到健身房裡,被舍監抓去重重處罰。
做禮拜時,同學們禱告,我就默默地唸心經。但是禮拜堂裡悠揚的琴音和讚美詩聲,有時也會使我很感動。回來告訴母親,母親說:「聖母像和觀世音菩薩不是很像嗎?神佛在天堂上都是要好的鄰居吧。但奇怪的是聖母生了耶穌,親娘與兒子反倒分成兩派,拜聖母的是天主教,拜耶穌的是基督教。」
我奇怪地問:「媽媽,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母親笑笑說:「我們家鄉不是有兩個禮拜堂嗎?有白姑娘來捐錢的就是天主堂;另外一個是耶穌堂。我問過白姑娘有什麼兩樣,她只笑說不一樣。我對她說我們信佛的不分家,阿彌陀佛、釋迦牟尼佛都是佛,地藏王、觀世音都是菩薩。」
我抱怨學校裡要強迫我做禮拜,母親說:「做禮拜就去做嘛,唱讚美詩就唱嘛,唱歌總是開心的。我聽說他們信教的不拜佛,不吃供過佛、供過祖先的東西,我們信佛的卻肯做禮拜,供過佛和祖先的東西吃了才保長生呢。」
母親的快人快語,真有道理,我也就安心了。
我逐漸長大了,自初一至高三,六年的中學教育中,實在有好幾位慈愛的好老師。她們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對我們無微不至地關懷愛護,使我心感萬分,但她們勸我信教受洗,我都婉謝了,老師們亦不以為忤。
我每想到母親說耶穌的媽媽和觀世音菩薩是要好鄰居的有趣解釋,不由得也會跟著大家唱起讚美詩來。尤其是唱起有一首詩:「父母兄弟、親戚朋友,有時要分離,耶穌不離開。天地萬物,都要改變,只有耶穌不改變。」心中不免陣陣酸楚。想起哥哥早逝,雙親日益年邁;想起幼年時跪在蒲團上拜佛唸經的情景,和小叔對我說的充滿哲理的話,於略帶淒愴的歌聲琴音中,益感人世的無常。佛教教義的精深博大,實在給與我無限啟迪。
六年的中學生活,我雖未曾接受老師的勸諭信教受洗,但對充滿愛心的虔誠基督徒,永懷崇敬之意。也使我感悟宗教的博大精神,是應當不分彼此的。
高中畢業後,進的又是基督教大學(編者註:1936年,潘希珍(琦君)入杭州之江大學,為基督教創辦,之江大學於1952年解散),美國校長的夫人正是我中學英文老師的胞姊,對我愛護備至。她教我英文打字,為她所帶領的宗教團體服務,使我在為人為學方面,獲益至多。她的慈愛和服務精神,尤足為年輕人的楷模。她多次勸我信教,我總是婉轉地說:「等我能再深入瞭解時再說吧!」但心中仍感到十二分歉疚。
為此事曾向最敬佩的夏承燾(編者註:夏承燾先後擔任之江大學、浙江大學、浙江師範學院、杭州大學教授,現代詞學的開拓者及奠基人)恩師請教。他笑嘻嘻地開導我說:「你不必感到不安,皈依宗教不是禮貌應酬,要心中真誠感悟才能接受。這就是基督教徒所說的上帝在你心中做工。你既堅定信佛,就是心中有佛,一切疑慮自然消除。你把耶穌也當佛就是了。孔子說過的:西方有聖人,指的就是耶穌吧。」
恩師的一語點醒我,從此不再惶惑不安,不再疑慮不決,並領悟了儒家的仁、道家的自然、基督的博愛和佛的慈悲,正是一貫的精神。
抗戰期間,飽經難亂喪亡之痛。憂患備嘗中,此心始終能安定且堅持信仰,就是牢記恩師「心中有佛」的誨諭,把人間的一切變遷,都視為必然因果。於悲懷難遣中虔心念佛,於一帆風順中也虔心念佛,正如基督徒的隨時祈禱,將一切歸諸上帝的旨意。
如今回顧往昔,或有因愚昧所犯的罪過,只有祈求慈悲的佛賜予赦免與指引。我要虔誠地唸一聲:
阿彌陀佛!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夢中的餅乾屋》(九歌出版)
〈我的佛緣〉
作者:琦君
【作者簡介】
琦君(1917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台灣作家,本名潘希珍,浙江永嘉縣瞿溪鄉人(今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琦君作品以散文為主,大多描寫她自己從年幼到老年生活,包括小說、評論、翻譯及兒童文學繪本,其作品曾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等多國語言。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散文獎章、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散文寫作風格以溫柔敦厚見長,多是懷舊文學作品,多次被選入臺灣國高中國文課本,小說《橘子紅了》曾被公共電視台改拍為電視劇。
- Jul 27 Wed 2022 14:37
▲憂患備嘗此心始終安定----琦君:我的佛緣(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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