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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


《金閣寺》:美與撕裂的藝術

金閣寺的美學意義

1950年,日本京都的名勝古蹟金閣寺被一名年輕僧人付之一炬,這一度成爲震驚日本的大事件,也成爲了三島由紀夫寫作本書的原型。

小說的內容結構不算複雜,本書採取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講述了「我」在十幾歲時因爲住持父親的去世,而被託付到了金閣寺。「我」是一個面容醜陋的結巴,對於自己的醜陋而感到深深的自卑。

初次見到金閣寺時,「我」把金閣寺看做是美的化身:「世界上沒有比金閣寺更美的東西」,但漸漸地「我」發現金閣寺的美逐漸內化爲「我」的想像世界與真實世界的阻礙

在絕望之餘,「我」將金閣寺付之一炬,在火焰燃燒之後,「我」放棄了原本與金閣寺同歸於盡的想法,決定好好活下去。

當「我」隨着身患肺病的父親第一次拜訪了金閣寺,金閣寺成爲在「我」心中與外部世界形成鮮明對比的、幻想中的美的象徵。在外部壓迫性的黑暗之中,金閣寺的光芒與美也格外耀眼。「毫不誇張的說,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難題便是美。

對於美的事物,人們總是希冀自己能夠佔有,「我」也不例外。因此,「我一想到在自己未知的地方已經有了堪稱美的東西,就不知不覺充滿了渴求和焦躁。

「我」對於美的事物持有一種病態的、偏執的佔有慾。如果「我」不能佔有,那麼「我」就是「被美疏遠的東西。」

在脫離了想像的世界、回到了現實世界之後,「我」一下子從金閣寺的幻想中抽離出來,面向戰爭的陰霾與死亡的危機。當「我」近距離觀察時,卻感受到了不協調的焦躁感。

那麼,到底什麼才是美呢?是不美的東西帶來的才是美,是想像與現實的妥協。美的事物如果被固化,那麼自然生發的美感也會逐漸消失。

如果自己真實看到的美好的事物與期待有所差距,免不了自欺欺人,但同時也埋下了禍根。被壓抑的慾望如果不能及時排遣,那麼在下一刻爆發的時候,這股怨恨與壓抑的能量足以將自己與美的事物一起撕裂。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我」逐漸萌發了對金閣寺被毀滅的憂慮,希冀與擔憂美好事物的毀滅是典型的悲劇美學心理。莊嚴的佛音與無常的命運,將金閣寺的生與我聯繫在一起。此時產生了一個存在主義的疑問,我們藉由外部的投射來印證自己的存在感與存在的意義是正確的嗎

戰敗後金閣寺讓「我」產生了異樣的感覺,「我」本應該在對金閣寺的塵世之美中自己的理想之美,而不能因爲對金閣寺的幻想破滅而毀滅自己。但是,「我」卻不得不因爲現實的驅策而走向了毀滅金閣寺的道路。


其中走向毀滅金閣寺的很大一個原因是「我」受到柏木的蠱惑。柏木在本書中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形象,是「我」極惡的化身,我們將在第三章着重分析。

在燒燬了金閣寺之後,我本想一同死去,但最後還是決定好好活下去。並不是我畏懼了死亡,而是發覺自己與金閣寺一起毀滅沒有意義。金閣寺固然是美的事物,但同時也是我探索美的阻礙。

在燒燬之後,我如同經歷了上帝審判之後的末日倖存者,在新的世界活下去。這時候,我將重新構建美,並且在對舊事物的撕裂中誕生新的美。

美的人格化:有爲子以及女性的形體

少年時,「我」因爲是結巴、天生體弱,因此免不了遭受欺凌。在第一章「我」對於年輕英雄的態度是充滿着少年獨有的驕傲,但同時也帶着一絲破壞性,這是一種對於宿命的蔑視,也是陰鬱的幻想。

內心陰暗的「我」在一次出行中遇見了一個明亮的女孩,她叫有爲子,「我」在一瞬間就被她迷住。但由於「我」的不知所措,讓「我」遭受到了有爲子的厭惡。而「我」對有爲子由貪戀變爲嫉妒與痛恨,有爲子成爲一個「我」所抵抗的外部世界的縮影。

「我」詛咒有爲子死去之後,意外發生了。有爲子與一個逃兵戀愛並且懷孕,之後被醫院發現後辭退。在被憲兵抓住的時候,三島由紀夫用了一段特別傳神的話來描寫。

他寫道:「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見過像她那樣寫滿牴觸的臉。……月光毫不客氣地灑向了她的額頭、眼睛、鼻翼、臉頰,她卻一動不動地任月光清洗,彷彿只要稍微轉轉眼睛、動動嘴巴,被她拒絕的世界就會瞬間如雪崩般湧來。

「我」嫉妒有爲子身上具有的極致的美感,她與「我」一樣,都是主動摒棄外部世界。但一個是陰暗之惡,一個是極致之美。三島由紀夫通過美與醜、內在與外界、小我與大我的對比在這裏進行了撕裂、碰撞、雜糅、扭曲。

而當有爲子指向金剛院,「我」因爲有爲子背叛而感到高興時,事情的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男人擊殺了有爲子後自殺,對於有爲子來說,她既背叛了愛人,也沒有背叛愛人。不管過程如何,最後還是與愛人一同死去了。

我也是通過這件事,開始可以直面任何事情。直面人生,直面感官刺激,直面背叛,直面愛恨,直面所有。我的記憶可以輕易地否定和無視潛藏其中的崇高。

有爲子以死亡給「我」上了一堂課,竟成爲「我」的人生導師。在紅葉、陽光與鳥聲的對照下,死寂的白骨有著一絲妖異的美感。

之後在書中出現的花道師傅、大小姐、房東女兒等等都是一種美的化身,她們被「我」稱爲活著的有爲子,當「我」拿着住持給的錢去嫖娼時,期間「我」又想起了有爲子。

對於「我」來說,有爲子是一個美的象徵,因此「我」既嚮往又不想玷污她。「我」與妓女麻里子做愛,丟掉了童貞,同時也徹底告別了有爲子。「我」終於被當做一個正常的男人來對待,但這種對待是不是可悲的呢?

無論什麼樣的人,只要能夠付得起錢,妓女就能夠和他做愛。這種做愛完完全全是肉慾上的,不帶有一絲情感,而如果帶有情感反倒是麻煩。

而麻里子不排斥蒼蠅停在她的乳房上,「我」猜測她的內在已經腐爛,這種腐爛是「我」對於女性與情慾幻想的破滅。

細心地讀者會看到,每一次「我」的眼前出現女性的形象時,都是出於一種探求。少年時「我」目睹了母親的出軌,之後對於母親讓「我」成爲住持的野心感到厭惡。因此,「我」一方面極力排斥女性,另一方面希冀從女性中得到救贖。

這種救贖不是出於一種形體上的愛戀,倒像是一種精神的感知,女性的形體賦予了她們溫柔的救贖形象,特別是日本作家很喜歡描寫女性的象徵意義。

三島由紀夫是其中一位比較重視女性象徵性的作家,他將情慾視爲一種將人生昇華的方式,在本書中,她們是對於「我」陰暗一面的彌補。

善惡的分析:鶴川與柏木的人物解析

鶴川在書中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形象。他不在乎「我」的外在,反而積極向「我」釋放善意。這讓「我」感到幸福,鶴川身上具有著人性的光輝。

鶴川的出現是具有象徵意義的,他是「我」的陽光一面,是「我」對於世界認可的那一部分。而之後出現的柏木則是「我」極度陰暗的一部分。

之後鶴川的死亡意味著「我」心中光明一面的喪失,而得知鶴川可能是自殺之後,「我」心中的那個堅定的道德化身也就此死去。因此我徹底墮入地獄。

柏木有著似是而非的哲學觀,他不因爲自己的殘疾(內翻足)而自卑,擁有着強大的內心世界。拒絕了一個美麗少女的示愛反而與老太太進行做愛。

在於老太太的做愛的過程中,老太太的臉與少女的臉交替輝映,伴隨着一種佛教哲學式的意味。

這種虛無主義的美學象徵正是三島由紀夫一生追尋的意義,他在風華正茂的年齡死去,如同櫻花一般絢爛。這本書也是三島由紀夫美學思想的集大成者。

但是,我們必須考慮一個問題,那就是作者與文學之間的距離。就故事而言,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是極具藝術美感的。

他的美學理念與日本文化交融的同時,發展出了一套向內探索的弗洛伊德式的、藝術思想,這也是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以及他本人被人津津樂道的原因。


但是,如果將他的美學思想從故事中抽離,放到現實中去,放到他本人去審視,則未免令人不快;如果一個人按照三島由紀夫的美學理念去指導生活,則內心是混沌與陰暗的。

這也是爲什麼很多人看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時感到沮喪的原因,文學有着自己的邊界,不能越界。而一旦越界,美的事物也會變成醜陋的事物。

當柏木罕見的沒有褻瀆美,而是用尺八吹奏了一首《御所車》時,我認爲:「演奏者成就的短暫時間的美,把時間變成了純粹的延續,無法重複不能回頭,生命像蜉蝣一樣短暫的同時,也幻化爲完完全全的抽象與創造。我在嚮往美的同時,也在遭受到美的折磨,因爲我醜陋的形體與陰暗的內心配不上美。

因爲與老師發生矛盾之後,「我」主動出走,這次出走也是一次覺醒的時機,與老師疏遠之後,「我」開始思索之後的人生,並且產生了很多瑣碎的思緒。

向柏木借錢之後,「我」離開了金閣寺,有時候懷念死去的父親、有爲子、鶴川,比起生者,死者的身影更加令「我」懷念。

在車廂上聽到其他人對於金閣寺與住持的討論,「我」感到詫異與厭惡,因爲在「我」的心裡,車廂上是現實世界,而金閣寺是彼岸的世界。

當「我」看到日本海時,突然想起柏木的那句話:「人們是突然變得兇殘的,比如在這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坐在修剪整齊的草地上,無所事事望着透過樹葉漏在地上的陽光。殺意往往產生在這樣的一瞬間。

於是「我」產生了將金閣寺燒掉的念頭,毀滅金閣寺就是毀滅永恆的美。

人們的生存靠持續恆久的時間凝固物來確定,而毀滅這種恆久的時間凝固物就是消除不確定性的一種極端方式。

三島由紀夫通過對美的探求與川端康成有著相似之處,毋庸說他們出自一種日本式的內在精神啓發,自殺不過是他們追求美的一種方式。對於讀者而言,能夠從文學中接受不同理念,學會審視就已經足夠。

金閣寺.png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


【文章出處】
《台部落》
《金閣寺》:美與撕裂的藝術
(編按:錯字已更正)
2021-03-22
網址:

https://www.twblogs.net/a/60587c0d753b6adabf6cb86e
作者:不詳(無物永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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