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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


編按:本篇小說為2022年國立屏東科大5月份線上教學通識國文的課程內容,講者在螢幕前朗讀最後一段充滿粗話的課文,被學生上傳網路,同年6月初被不斷轉傳,引發風波,甚至還被有心人士刻意扭曲為「別驚訝!別以為老師在幹譙,台灣真的沒救了,這是現在線上教學的『台語課文內容』,低級下流無恥,三小政府編出下三濫的教材、就教出甚麼樣的爛學子,缺德!」為了讓讀者網友理解這篇小說的脈絡主旨,編者將全文重新打字公開於網上,並對內容予以解析,期望導正視聽,還給作者及作品一個公道。編者希望,作為一個現代公民,比起念書考試更重要的,是不應輕信未查經查證的謠言,不云亦云,不刻意誤導,放寬不同角度和答案的胸襟,培養對人事物獨立思考的生活態度。

題解

本文〈午後〉,作者林宜澐,選自所著《耳朵游泳》,為極短篇小說,後被選入周芬伶教授編《臺灣後現代小說選》中。

小說主角「蘭春姨」是生活用品雜貨店老闆娘,丈夫癌症去世後一人守寡守店,是生活平凡的市井小人物。某天午後,有個狀似流氓的男人到店裡買東西,蘭春姨壓抑內心恐懼與之周旋,但是流氓無理取鬧,鄰居謝頭家也都畏懼走避。最後,受不了的蘭春姨,頓悟「士可殺不可辱、女可騙不可賴,上帝賜給我們嘴巴,除了用來吃飯、親嘴,就是要讓我們拿來罵我們的敵人」,於是開口罵到「口水在半空中懸掛出一道美麗的彩虹」,語詞直白又霸氣,終於嚇走流氓,走出店門抬頭看到刺眼的陽光。蘭春姨在結尾一段罵人語言,是善良市民隱忍惡徒欺負後的反撲,激昂的語言,表現出主角情緒由弱轉強終至爆發的勇氣,在敘述脈絡上既合理又有感。


作者林宜澐擅長以戲謔喜劇批判時事、捕捉社會邊緣的人情寫作特色為嘉年華式的語言運用,被認為是王禎和黑色幽默的接棒者,台大中文系特聘教授梅家玲就曾形容林宜澐的小說「游走在嘲謔與說教、現實與超現實之間,如魔術表演,自有獨特魅力。」。小說家楊照認為:「他的作品不斷把我們以為已經逝去不返的現象置回當代,在錯置的恍惚裡記錄的不是一般意義下的歷史,而毋寧是一些被我們潛意識忽略、遺忘的時空暗角。」政大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陳芳明指出:「從鄉土文學的系譜來看,林宜澐確實在風格上繼承了王禎和,而且還更發揚光大。一九七○年代以來,王禎和與黃春明往往是公認的鄉土書寫的健將。他們兩個都不樂於被畫入鄉土文學陣營,尤其鄉土文學運動變得更加浮濫之後。他們都寫小人物,但是出發點並不相同。黃春明喜歡寫世間的人情冷暖王禎和則善於寫社會的人性明暗前者對小人物帶著一定程度的寬容後者對小人物則常常表達嘲弄。許多人無法理解為什麼王禎和對小人物充滿譏刺,如果仔細觀察,當可理解他主要在於揭露人性的真實。這個社會常常以身分、名位的表象來判準人格,如果卸掉他們的外衣、面具、榮譽,就是赤裸裸的小人物。在這點上,林宜澐也總是穿透被遮蔽的表象,而直接進入凡人內心的真實世界。在隱密的底層,可以看見自私、邪惡的幽暗人性。」

本文因具有後現代小說實驗性質,掌握後現代小說寫作特色,將有助於理解本篇小說的寫作風格,如欲了解何謂「後現代」請參閱以下延伸閱讀:
葉東瑜:去中心化世代 多元或茫然
嚴振邦:甚麼是後現代?

以下為〈午後〉小說全文,文後另附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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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萬華.老萬昌內衣批發行)


午後

男人龐大的身影閃進來時,門口的光線略微暗了一下,十二點剛過。空氣黏稠得像漿糊,蘭春姨幾分鐘前才灑了十幾盆水在店門口的馬路上,那水一沾到被大太陽曬得像鐵板燒的柏油路面,立刻就吱吱吱地冒煙冒泡,馬路灑過水後看起來涼快些,可聞起來卻一股悶焦味,十二點鐘大家肚子餓要吃飯,平常這時間不會有人來的。有時候甚至到了下午兩三點,一個店面那麼大就擺著好看,或供她蘭春姨打盹瞌睡用,但今天奇怪,日正當中倒閃進個男人來。

男人穿襯衫,動作慢像大象,臉部沒表情,全壓到皮膚下面去了,眼神又低又鈍,重重地會壓人,兩隻手臂的皮膚黝黑晶亮,乍看看走眼時,會以為他兩邊腋下各夾了一根鐵棒,總而言之,那一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大尾的流氓。

流氓歸流氓,來者是客,蘭春姨當然還是要打點出一些笑容來招呼客人,她於是先從唇邊的一道牙縫輕輕呼出一絲氣息,將心裡頭忽然之間沒由來升起的恐懼感稍稍消除,再順勢把嘴唇一字型拉開,一......,這樣就拉出一個可掬的笑容了。蘭春姨笑著招呼:


「坐啦,來坐啦!」那意思當然是說來啦,來買點什麼啦!流氓男人聽了沒反應,他自顧自看他的,想他的,在店裡慢慢踱他的步,半晌,晃到玻璃櫥櫃前,兩隻手臂大剌剌地張開攀住櫃子,身子俯下,童子拜觀音,像端詳水族箱裡的熱帶魚那樣盯著玻璃後頭的東西瞧,瞧得蘭春姨心裡發毛,這樣的角度,這種的姿勢,十足像個搶匪,莫非......

蘭春姨一念方起,隨即被自己打消,還好,還好,她在腦子裡拍拍自己胸口,還好銀樓在隔壁,是啊!蘭春姨的店兩邊都是銀樓,金光強強滾的銀樓,她這家不過是小小的百貨店,賣點內衣、外套、學生制服、指甲剪、明星花露水,等等等,這樣子的日常用品而已啦!要搶也是搶隔壁,甘不是?你看過人家搶明星花露水的嗎?喔!好哩家在!這一想,蘭春姨心裡才寬鬆下來。


男人像熱帶性低氣壓,不怒而威,杵在那裡一句話沒講卻儼然像顆未爆彈,嚇都可以把人家嚇死。蘭春姨看他不理人,一時不知道要幹嘛,便轉過身去開電視,電視播新聞,嘰哩呱啦講一件逆倫血案,現場血跡斑斑,幾個當事人家屬哭成一團,蘭春姨皺了皺眉頭,唉呦!大中午播這種新聞,會讓人家把飯給吐出來的,講到這裡,她才想到肚子還沒吃飯,沒吃飯怎麼吐呢?真是的。

蘭春姨胡思亂想,不知所云了一會兒光景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櫥櫃旁,與低氣壓男人面對面站著,氣定神閒,不卑不亢,風度佳,氣質好,就是一個老闆娘模樣,她自己也很滿意,她看著男人,說:「需要點什麼嗎?」

男人需要女人。國家需要領袖。兔子需要紅蘿蔔。火箭需要發射器。打鐵需要趁熱。梁山伯需要祝英台。你需要點什麼嗎?

「汗衫。」兩個字幽幽從男人嘴角滑出,那口氣像在鄉下什麼都沒有的店裡點了一碗自己不怎麼喜歡的麵,不甘不願,說了算。

汗衫。好,很好,大中午的,買什麼都好。蘭春姨歡喜誠心做生意。一家小店被她經營得金光強強滾,她腦裡隨時有十八套劇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必要時,見到流氓就不要說話。可她現在在低氣壓流氓面前還是得開口說話,像噓寒問暖般說話:「汗衫要好一點的還是普通一點的?」

這是個好問題。進可攻,退可守,有點黏又不會太黏,有點無意義又有那麼一點意義,聽起來像廢話,卻又不真的是廢話,完全不脫離一個老闆娘所思所想所煩惱的範圍。

「好穿一點的。」男人的臉部似乎出現了一絲柔和的線條,他想到他媽媽了嗎?那一絲絲不一樣的線條給蘭春姨帶來了無比溫暖,她開始覺得自己並不是那麼怕這人,可不是?大中午的,怕見鬼哩?做生意怎麼把自己搞得這般神經衰弱呢?蘭春姨想想,嚥了一下口水,一股氣從丹田衝到眼珠子,她說:「我這裡的每一件都嘛很好穿。」說完俯下身子,從玻璃櫥裡抓了幾件汗衫擺男人眼前,「三槍牌,耐磨耐操,好洗好穿。」


低氣壓持續盤旋,大太陽曬著,空氣悶得像一團屁,男人把汗衫從塑膠封套裡拿出,捧在手中仔細端詳,像看古董,翻過來翻過去,跟真的一樣。蘭春姨就這樣陪他在店裡也憋了一分鐘沒說話,電視新聞播完了,是的,事情都發生過了,該死的,不該死的,都各得其所了。蘭春姨這會兒盯著電視看廣告,電視廣告正在賣克蟑,克蟑殺蟑螂。鐵罐子拿來,搖一搖,噴一噴,蟑螂就全死了。

蘭春姨皺了一下眉頭,一會兒過神把注意力擺在眼前這位沉默的客人身上,沉默的人這時把汗衫大字型攤在玻璃櫃上,兩眼平視,像看情人那樣看著蘭春姨,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喂!幹嘛?
......蘭春姨接下來看他緩緩地在胸前解扣,答答答答答答,這低氣壓男人沒多久脫掉襯衫,露出結實強勁的裸肩,和一片被貼身汗衫繃得鼓鼓的胸膛。可他顯然還沒脫完,他接著兩隻手臂在胸前交錯,左右手掌各抓住在腰際露出一大截的汗衫,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隨後手一抬,他身上那件滿是汗漬的貼身衣物便刷一聲被脫下,渾身黝黑的肌肉就大大方方地擺了出來。

唉!這可真是不宜哪!孤男寡女地,你幹嘛在我店裡的我眼前,連汗衫都給它脫了下來呢?蘭春姨急了,趕緊問:「人客啊!你是想試穿嗎?」喔!原來蘭春姨急的不是那種見不得人,說不出口的問題,她急的是這低氣壓男人一身臭汗,居然想試穿她店裡的汗衫,是啊!這倒麻煩啦!代誌大條啦!蘭春姨當機立斷,即刻即時聲明:

「人客啊!我們店裡的內衣褲是不能試穿的,真失禮啦!這種東西如果有人穿過,我還賣給誰呢?對不對?」講話的態度溫柔婉約,話裡的意思卻清楚明白:可不是?大中午的,我們就不要這樣麻煩來麻煩去了,反正就是內衣,穿在裡面那麼漂亮是要給鬼看嗎?這種東西只分大中小三款而已啦,唉喲!差不多差不多,穿起來就很舒適了。

「你這麼高大,這件中的恐怕穿不下。我再拿一件大的給你好了。」蘭春姨的笑容堆了大概有一尺高,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捧著伊祖公的骨灰罈。可低氣壓男人卻不怎麼領情,不怎麼會意,蘭春姨的話像呼呼飄過的微風,他看起來是有聽沒有到。不過,這時候他似乎笑了,仔細瞧瞧,一層稀稀淡淡有如漿糊般的笑意從他臉皮下緩緩沁出,什麼意思?在蘭春姨還沒弄清楚前,男人已經將擺在玻璃櫃上的汗衫拿起,撐開,舉高,穿過頭,像套保險套那樣套到自己身體上。哎呀呀呀!蘭春姨的眉頭皺到打了結;這樣的大熱天,這樣的一身是汗,夭壽喔!你這樣把汗衫穿上去,那這汗衫可就是你的人囉!


「可以嗎?」蘭春姨問。合身嗎?舒服嗎?好看嗎?喜歡嗎?滿意嗎?這不是廢話一百斤嗎?這汗衫把低氣壓男人鼓鼓的胸膛繃得像肉粽,伊會爽哩?

所以,接下來的問題就變得很大條了,蘭春姨遲早要面對的噩夢終於來了:這男人萬一真的就不買了怎麼辦?脫下來臭汗淋漓的汗衫怎麼辦?


果然,男人搖頭了,搖阿搖,搖到外婆橋,他左晃右晃的模樣還真帶了點節奏感。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要強尼,不要約翰,只要我的大吉他。男人開口了:「這麼小,要怎麼穿?」聲音低沉而混濁,像一路從冥王星盪過來的穿腦魔音,雖說音量不大,聲勢平平,但意思比三民主義還篤定,總之就是要推翻滿清,以建民國,以進大同,他老兄就是不要這一件啦!先前我們蘭春姨的叮嚀全部給他丟到化糞池了。


蘭春姨氣,氣極了,氣到腿毛發抖打結,氣到一句一句三字經的「幹你爸」源源不斷的從她的小腹上升到她的舌尖,可她畢竟還是打住了,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店裡沒男人,她那可憐的老公因為鼻咽癌過世匆匆已經有三年,她一個婦道人家要用什麼跟男人比氣魄、展威風呢?用她的兩粒大奶嗎?用她八寸不爛的舌頭嗎?唉!

因為這樣,所以那樣,所以她蘭春姨立刻就變得好像不氣了。這會兒她心裡頭安安靜靜,無聲無息,古井無波,明心見性,她甚至還掛了一兩的笑容在鼻孔下方,然後她看著低氣壓男人,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
「先生,真歹勢,我剛剛說過,這汗衫是不能試穿的,像你這樣穿到整件都是汗水,你不要,那我要賣給誰呢?賣給鬼嗎?」伊老娘的口氣軟中帶硬,硬中帶軟,話一出口,氣氛很快就像風乾水泥那樣僵了起來。


男人把頭略略抬高,居高臨下,四十五度睥睨,瞪狗那樣瞪人,不說話,打沉默的心理戰。我不說話,妳不說話,看誰先憋死。可憐蘭春姨,好端端一個人被這樣折磨,三十秒鐘過去後,她正要開口再跟男人理論,沒想到門口嘟嘟好又一個人影閃進來,蘭春姨定睛一瞧,好!太好了!來者何人?來者正是隔壁麵包店的頭家謝某某,謝某某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下肯定是來收會錢的。不過沒關係,錢的事先擺一邊,現階段一切以反恐怖主義為重點,於是蘭春姨對著謝頭家便大聲喊了起來:

「謝老闆,你過來,你說,這款代誌按呢甘有理?」閘門一開,落花流水春去也,她蘭春姨一句話才說完,眼淚就忍不住嘩啦啦地狂瀉千里,這是什麼跟什麼啊?謝頭家左眼望右眼,傻不愣登地像隻鴨站著,不曉得這店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蘭春姨眼淚與鼻涕齊飛,臉孔和豬肝同一顏色,謝家老闆整整花了三分鐘才搞清楚她講的是啥米碗糕,過了半晌,看她眼淚漸收,謝頭家便轉向低氣壓男人,他在聲音裡攙了石灰,說:「喂,老大的,你這樣子做,大家都會不高興喔!」說完兩眼直視對方臉蛋,打蛇打七寸,瞪人瞪眼睛,觀其眸子,人焉廋哉?這古有明訓,謝頭家趁機將眼下這個沉默而粗壯的男人仔細端詳了一番,不看還好,眼不見為淨,一看就倒插毛,身體與心靈大受衝擊,唉!低氣壓男人目光如犀牛,那眼神少說有三百公斤那麼重地往這邊擠過來,謝頭家經他這一擠,先前講的話就自動縮成一粒粒活潑逗趣的小粉圓,在地上滾來滾去裝可愛。

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在三人中間擴散
......


就這麼一撐,見義勇為的謝頭家眼看著就要退出江湖,從此梅妻鶴子,不再過問一些打打殺殺的事了。雖說如此,可他現在嘴巴還講話,不過就是咿咿嗚嗚地聽不清楚,大概只抓的到幾個字:「既然......那麼......這樣好了......轉來去......謝頭家且戰且走,說這話的同時,他整個人不知不覺地往門口滑動,在半空中飄浮的聲音也漸行漸遠,逐漸弱去,一副就是電影快要結束,字幕慢慢升起的氣氛。果然,沒多久,這小糟老頭就從蘭春姨和低氣壓男人眼前徹底消失了。

一年容易又冬天,事情兜過一圈回到原點,透中午十二點,太陽還是那麼大,蘭春姨一拖拉庫的憤怒與委屈依舊掛在眼角,倒是男人脫下新汗衫後,一會兒換回原先那件,就這樣,彷彿就把剛發生的這件事全部給忘掉啦。他這會兒轉過身,面對另一邊櫥窗,東看看,西瞧瞧,那搖頭晃腦的樣子倒還真像剛進門的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蘭春姨眼看謝頭家就這樣轉回家去,剎那間頓悟:與其依賴鄰居的大腿,不如自立自強靠自己的牙齒。士可殺不可辱,女可騙不可賴,上帝賜給我們嘴巴,除了用來吃飯、親嘴,就是要讓我們來罵我們的敵人。呵!蘭春姨茅塞頓開,面對眼前這位陰森冷酷的恐怖分子,她再也無所懼,於是她破口大罵,罵罵罵,罵到噴出來的口水在半空中懸掛出一道美麗的彩虹,她罵:

「人客,你給你祖嬤聽好,今天如果你膽敢把這件汗衫放這裡,我保證你的囊巴出門就給汽車撞爛,你家的狗仔豬仔死到沒半隻。你娘卡好,你是臭耳郎還是頭殼給火車壓過?我剛剛說不能試穿,你是要我講英文才聽的懂嗎?幹!我查某人也會說幹!幹!你甘不知你那身軀有多臭?呸!比臭水溝還臭,你知不知道?我駛你爸,駛你娘,你把我的汗衫弄到都是臭汗,你敢說不要?你好膽不要走,我跟你去派出所,你靠勢你是查甫,欺負我是查某人,是嗎?啥小,聽清楚,你祖嬤不怕你啦!好膽你跟我去派出所,啥小......喂!你好膽不要走啊......啊!......好好好,你敢走......我叫警察,你娘卡好,我叫警察,喂!......你敢走,你敢......

男人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門,外面日頭大,蘭春姨一眼望去只覺得一大片金黃亮麗的陽光刺人,她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然後,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作品出處】
《耳朵游泳》
午後
2002
作者:林宜澐
【作者簡介】
林宜澐(1956年8月7日-),台灣花蓮市人,客家籍小說家。國立政治大學哲學系畢業,輔仁大學哲學系碩士。家中經營鞋店兼百貨店,就讀花蓮高中時期開始接觸小說,其師劉春城(本名:劉廣元)與鄉土文學作家黃春明、王禎和熟識,本身亦從事創作,經常於課堂中朗讀台灣文學,林宜澐因此開始在週記上練習撰寫小說,並廣泛閱讀翻譯小說,
曾任職於廣告公司、四維高中教書三年、《中國時報》編輯、慈濟護專講師、大漢技術學院副教授及通識教育中心主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東海岸評論》總編、東村出版總編,有多部長短篇小說、散文、論述出版。退休後投入出版業,成立蔚藍文化出版社擔任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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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林宜澐


註釋解析

男人龐大的身影閃進來時,門口的光線略微暗了一下,十二點剛過。空氣黏稠得像漿糊,蘭春姨幾分鐘前才灑了十幾盆水在店門口的馬路上,那水一沾到被大太陽曬得像鐵板燒的柏油路面,立刻就吱吱吱(音ㄓ,狀聲詞,指小動物細碎尖銳的聲音)地冒煙冒泡,馬路灑過水後看起來涼快些,可聞起來卻一股悶焦味,十二點鐘大家肚子餓要吃飯,平常這時間不會有人來的。有時候甚至到了下午兩三點,一個店面那麼大就擺著好看,或供她蘭春姨打盹瞌睡用,但今天奇怪,日正當中倒閃進個男人來。
◎時間:天氣酷熱潮濕的正中午。
◎地點:一家小店面,店裡門可羅雀,沒有什麼客人。
◎人物:只有一人看店的蘭春姨,以及意外閃入的陌生男子。


男人穿襯衫,動作慢像大象,臉部沒表情,全壓到皮膚下面去了,眼神又低又鈍,重重地會壓人,兩隻手臂的皮膚黝黑晶亮,乍看看走眼時,會以為他兩邊腋下各夾了一根鐵棒,總而言之,那一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大尾的流氓。
◎細寫男人外型:穿著襯衫,面無表情,眼神給人壓迫感,手臂黝黑晶亮,看起來像流氓。
◎男人面無表情,似乎暗示他進入店裡無心想購買生活用品的可能。
◎整篇小說既站在第三人稱敘述觀點作旁觀者觀察,另一方面也從蘭春姨的視角出發,寫出她所觀所感,如眼下這個男人像個大尾流氓,這是蘭春姨的主觀感受。

◎男人看起來像流氓,卻又穿著襯衫,形成反差。

流氓歸流氓,來者是客,蘭春姨當然還是要打點(收拾,準備,整理)出一些笑容來招呼客人,她於是先從唇邊的一道牙縫輕輕呼出一絲氣息,將心裡頭忽然之間沒由來(莫名而來)升起的恐懼感稍稍消除,再順勢把嘴唇一字型拉開,一(「一」發音的嘴型與拉開臉頰肌肉微笑相近)......,這樣就拉出一個可掬(音ㄐㄩˊ,情態顯露於外,似可用手抓取)的笑容了。蘭春姨笑著招呼:
◎蘭春姨怕歸怕,但身為想賺錢餬口的店家,還是機械性地擺出一張職業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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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台中清水.瑄樺嫁妝寢具百貨行


「坐啦,來坐啦!」那意思當然是說來啦,來買點什麼啦!流氓男人聽了沒反應,他自顧自看他的,想他的,在店裡慢慢踱(音ㄉㄨㄛˋ,一步一步慢慢走。常用來表示處在悠閒或思慮的狀態中)他的步,半晌(一會兒。晌,音ㄕㄤˇ,片刻),晃(搖擺,此指逛)到玻璃櫥櫃前,兩隻手臂大剌剌(音ㄌㄚˋ,大模大樣,形容動作隨便,毫不在乎)地張開攀住櫃子,身子俯下,童子拜觀音(臀部翹起、身軀向前微彎的姿勢),像端詳(仔細觀察)水族箱裡的熱帶魚那樣盯著玻璃後頭的東西瞧,瞧得蘭春姨心裡發毛,這樣的角度,這種的姿勢,十足像個搶匪,莫非......
◎這裡出現整篇小說的第一次對話,對話的發言者是蘭春姨,語句甚短不多,表現蘭春姨面對陌生來客心態上的謹慎小心
◎男子不發一語,只是自顧自看著、尋找著,但男人在店裡似乎找不到他想買的東西,但也有可能男人到店裡的真正目的並非購物。
◎蘭春姨見男子毫無回應,不理人,加上他的姿勢,心裡突然懷疑他是否想要搶劫。
◎「這樣的角度,這種的姿勢,十足像個搶匪,莫非......」小說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

蘭春姨一念方起,隨即被自己打消,還好,還好,她在腦子裡拍拍自己胸口,還好銀樓在隔壁,是啊!蘭春姨的店兩邊都是銀樓,金光強強滾(台語方言。本指滾水沸騰,後引申為人潮洶湧、氣氛熱烈,此指光彩耀目)的銀樓,她這家不過是小小的百貨店,賣點內衣、外套、學生制服、指甲剪、明星花露水(清朝上海藥商研發調製的花露水品牌,現由新北市明星化工生產。在1960至1970年代,為當時女性的必備品。起初是當香水使用,但是因為酒精濃度高,亦常被使用者當作醒腦、祛臭、止癢、消毒等用途,但隨後因消費習慣的改變及外來香水產品競爭,明星花露水的銷售開始每況愈下),等等等,這樣子的日常用品而已啦!要搶也是搶隔壁,甘不是(難道不是。台語方言)?你看過人家搶明星花露水的嗎?喔!好哩家在(幸虧如此。台語方言)!這一想,蘭春姨心裡才寬鬆下來。
◎「還好,還好......好哩家在」小說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整篇小說除了蘭春姨的對話,作者第三人稱旁觀者的敘述之外,更不時穿插蘭春姨的內心想法的流動過程,運用類似「意識流手法」,使得主客觀之間一再交錯或重疊。

◎「金光強強滾」、「甘不是」、「好哩家在」,台語飛白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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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明星花露水)


男人像熱帶性低氣壓,不怒而威,杵(站立不動)在那裡一句話沒講卻儼然(彷彿。儼,音ㄧㄢˇ像顆未爆彈,嚇都可以把人家嚇死。蘭春姨看他不理人,一時不知道要幹嘛,便轉過身去開電視,電視播新聞,嘰哩呱啦(擬聲詞。形容說話聲音甚為吵雜)講一件逆倫血案,現場血跡斑斑,幾個當事人家屬哭成一團,蘭春姨皺了皺眉頭,唉喲!大中午播這種新聞,會讓人家把飯給吐出來的,講到這裡,她才想到肚子還沒吃飯,沒吃飯怎麼吐呢?真是的。
◎溽熱的中午,陌生男子的闖入,如一陣熱帶性低氣壓,以天氣為譬喻的線索前後一貫。
◎男子依然沉默不太理人。蘭春姨自討沒趣,打開電視機,新聞播報的血腥的社會凶殺案,加深了店裡空氣的凝重不安。
◎「皺了皺眉頭」,小說第一次寫出蘭春姨臉部表情的細部變化,表面上是看到電視新聞上血腥哭泣的畫面,實際上也是蘭春姨面對這個難以應付男客內心的煩躁與無奈。
◎「唉喲!......真是的」小說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


蘭春姨胡思亂想,不知所云了一會兒光景(光景,約略估計之詞)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櫥櫃旁,與低氣壓男人面對面站著,氣定神閒,不卑不亢(形容處事待人態度得體,恰到好處,不傲慢也不卑屈),風度佳,氣質好,就是一個老闆娘模樣,她自己也很滿意,她看著男人,說:「需要點什麼嗎?」
◎蘭春姨決定打破彼此的僵持尷尬,主動向男子提問需要買些什麼。她的態度氣定神閒、不卑不亢、風度氣質俱佳,與下文判若兩人,呈明顯對比。
◎這是蘭春姨第二次開口,語句依然簡短。


男人需要女人。國家需要領袖。兔子需要紅蘿蔔。火箭需要發射器。打鐵需要趁熱。梁山伯需要祝英台。你需要點什麼嗎?
◎「國家需要領袖」、「梁山伯需要祝英台」是莊重偉大的政治與文學議題,但當它和「男人需要女人」、「兔子需要紅蘿蔔」、「火箭需要發射器」平放在一起時,瞬間將原本的莊重偉大「消融、解構」,成為詼諧口氣甚至帶點嘲諷。
後現代文化中有一種「惡搞」現象,所謂惡搞現象,是指「對嚴肅主題加以解構,從而建構出喜劇或諷刺效果的胡鬧娛樂文化。」本篇小說不時出現這類「解構嚴肅、神聖主題」現象,如這裡的國家、領袖、古代梁祝的愛情悲劇,原本是嚴肅崇高的議題,但在市井小民內心,這些都是遙不可及的抽象概念,將它們和世俗的思考邏輯並置,頗具幽默感,既輕鬆消解原有的嚴肅崇高意義,也隱約有對傳統的嘲諷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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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韓國演員.馬東石)


「汗衫。」兩個字幽幽從男人嘴角滑出,那口氣像在鄉下什麼都沒有的店裡點了一碗自己不怎麼喜歡的麵,不甘不願,說了算。
◎男人終於第一次開口,但他說的話依然少的只有簡單二個字。

汗衫。好,很好,大中午的,買什麼都好。蘭春姨歡喜誠心做生意。一家小店被她經營得金光強強滾,她腦裡隨時有十八套劇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必要時,見到流氓就不要說話。可她現在在低氣壓流氓面前還是得開口說話,像噓寒問暖般說話:「汗衫要好一點的還是普通一點的?」
◎蘭春姨開店,練就一身應付不同階層人物的說話方式,隨時有各種應對策略,蘭春姨唯只有對流氓沒轍。
◎以天氣為譬喻的線索前後一貫。

◎本篇小說的觀察重點是人物對話(編按:網頁以深色字體表現對話內容),尤其是蘭春姨的對話,其充分表現其情緒的起伏變化。

這是個好問題。進可攻,退可守,有點黏又不會太黏,有點無意義又有那麼一點意義,聽起來像廢話,卻又不真的是廢話,完全不脫離一個老闆娘所思所想所煩惱的範圍。
◎這段文字是隱身幕後的作者跳出來評論,這種「進可攻,退可守」、「有點黏又不會太黏」、「有點無意義又有那麼一點意義」、「聽起來像廢話,卻又不真的是廢話」,正是典型東方華人社會日常應對進退的處世邏輯,也反映市井小民的思考說話方式。

「好穿一點的。」男人的臉部似乎出現了一絲柔和的線條,他想到他媽媽了嗎?那一絲絲不一樣的線條給蘭春姨帶來了無比溫暖,她開始覺得自己並不是那麼怕這人,可不是?大中午的,怕見鬼哩?做生意怎麼把自己搞得這般神經衰弱呢?蘭春姨想想,嚥了一下口水,一股氣從丹田(人體臍下一寸半或三寸的地方)衝到眼珠子,她說:「我這裡的每一件都嘛很好穿。」說完俯下身子,從玻璃櫥裡抓了幾件汗衫擺男人眼前,「三槍牌,耐磨耐操,好洗好穿。」
◎整篇小說既站在第三人稱敘述觀點作旁觀者觀察,另一方面也從蘭春姨的視角出發,寫出她所觀所感,如男人的臉似乎出現了一絲柔和線條,這是蘭春姨的主觀感受。

◎「他想到他媽媽了嗎......把自己搞得這般神經衰弱呢」小說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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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內衣商品)


低氣壓持續盤旋,大太陽曬著,空氣悶得像一團屁,男人把汗衫從塑膠封套裡拿出,捧在手中仔細端詳,像看古董,翻過來翻過去,跟真的一樣。蘭春姨就這樣陪他在店裡也憋(音ㄅㄧㄝ,忍住)了一分鐘沒說話,電視新聞播完了,是的,事情都發生過了,該死的,不該死的,都各得其所了。蘭春姨這會兒盯著電視看廣告,電視廣告正在賣克蟑,克蟑殺蟑螂。鐵罐子拿來,搖一搖,噴一噴,蟑螂就全死了。
◎以天氣為譬喻的線索前後一貫。
◎「空氣悶得像一團屁」小說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屁」字寫出了一個小人物心中經常浮現的用詞。

◎小說前後寫出兩次電視畫面,第一次是兇殺血案新聞,第二次是殺蟑螂藥的廣告,兩次電視畫面都幽微投射出蘭春姨的內在情緒。兇殺血案傳達出蘭春姨對流氓男子的戒心恐懼,而殺蟑螂廣告藥暗示蘭春姨期盼速戰速決,男子快快下定決心,完成雙方交易。

蘭春姨皺了一下眉頭,一會兒過神把注意力擺在眼前這位沉默的客人身上,沉默的人這時把汗衫大字型攤在玻璃櫃上,兩眼平視,像看情人那樣看著蘭春姨,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喂!幹嘛?......蘭春姨接下來看他緩緩地在胸前解扣,答答答答答答,這低氣壓男人沒多久脫掉襯衫,露出結實強勁的裸肩,和一片被貼身汗衫繃得鼓鼓的胸膛。可他顯然還沒脫完,他接著兩隻手臂在胸前交錯,左右手掌各抓住在腰際露出一大截的汗衫,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隨後手一抬,他身上那件滿是汗漬(汗水乾後留下的淡黃色痕跡。漬,音ㄗˋ,積留在物體上的汙痕)的貼身衣物便刷一聲被脫下,渾身黝(音ㄧㄡˇ黑色)黑的肌肉就大大方方地擺了出來。
◎「皺了一下眉頭」,小說第二次寫出蘭春姨臉部表情的細部變化,原先掩藏在心底的想法已經逐漸流露在外在肌肉線條上。
◎「汗衫」是貫通全文的重要(也是唯一)的意象。汗衫是人的貼身衣物,燠熱的午後孤男寡婦的一場購物交易,引人產生不同聯想。「大字形攤在玻璃櫃上」的「汗衫」究竟有何心理學上的暗示,或許值得思考探究。
◎這段是整篇小說最富曖昧暗示的段落,無論是「兩眼平視,像看情人那樣看著蘭春姨,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喂!幹嘛?」還是「緩緩地在胸前解扣,......這低氣壓男人沒多久脫掉襯衫,露出結實強勁的裸肩,和一片被貼身汗衫繃得鼓鼓的胸膛。......接著兩隻手臂在胸前交錯,左右手掌各抓住在腰際露出一大截的汗衫,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隨後手一抬,他身上那件滿是汗漬的貼身衣物便刷一聲被脫下,渾身黝黑的肌肉就大大方方地擺了出來。」文字中充滿情慾的流動。
◎但從性別議題上觀察,故事中男子的行為,已經是明顯帶有「性暴力」的暗示。所謂「性暴力」是指,任何在欠缺另一方性同意下作出(或企圖作出)的具性意味行為均屬性暴力性暴力包括但不限於在行為、言語和態度上對別人的身體作出有性意味的冒犯,令對方產生恐懼、受威脅或者羞辱的感覺

◎流氓老大來店裡挑商品,不顧老闆娘的反對逕行更衣試穿,他正是以他的暴力來欺負孤立無援的老闆娘,料想她一個婦道人家,也只能逆來順受。

唉!這可真是不宜哪!孤男寡女地,你幹嘛在我店裡的我眼前,連汗衫都給它脫了下來呢?蘭春姨急了,趕緊問:「人客(客人。台語方言)啊!你是想試穿嗎?」喔!原來蘭春姨急的不是那種見不得人,說不出口的問題,她急的是這低氣壓男人一身臭汗,居然想試穿她店裡的汗衫,是啊!這倒麻煩啦!代誌(事情。台語方言)大條啦!蘭春姨當機立斷(當下立刻做出決斷),即刻即時聲明:
◎此時此刻,流氓男人已褪去襯衫及內衣,赤裸著上半身。
◎「唉!這可真是不宜哪!孤男寡女地,你幹嘛在我店裡的我眼前,連汗衫都給它脫了下來呢?」小說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整篇小說除了蘭春姨的對話,作者第三人稱旁觀者的敘述之外,更不時穿插蘭春姨的內心想法的流動過程,運用類似「意識流手法」,使得主客觀之間一再交錯或重疊。
◎「孤男寡女」、「真是不宜」頗有蘭春姨拉回理智的含意,似乎坐實了前文在蘭春姨內心深處確曾發生某種情慾流動的可能。
◎「人客」、「代誌」,台語飛白修辭。
◎「喔!原來蘭春姨急的不是那種見不得人,說不出口的問題(編按:指孤男寡女之間「性」的遐想),她急的是這低氣壓男人一身臭汗,居然想試穿她店裡的汗衫」在心理學中,不合乎社會道德要求的「性」的遐想,是理智及社會道德習俗所不允許的,人的心理防衛機制中,必須將其「轉換」或「偷渡」成一種可以被理智接納的理由,也就是她著急的是「男人一身臭汗,居然想試穿她店裡的汗衫」
◎「是啊!這倒麻煩啦!代誌大條啦!」小說繼續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


「人客(客人。台語方言)啊!我們店裡的內衣褲是不能試穿的,真失禮啦!這種東西如果有人穿過,我還賣給誰呢?對不對?」講話的態度溫柔婉約,話裡的意思卻清楚明白:可不是?大中午的,我們就不要這樣麻煩來麻煩去了,反正就是內衣,穿在裡面那麼漂亮是要給鬼看嗎?這種東西只分大中小三款(種類,款式)而已啦,唉喲!差不多差不多,穿起來就很舒適了。
◎「人客」,台語飛白修辭。
◎這是整篇小說蘭春姨第一次說出長度如此長的對話,暗示其內心開始緊張,急於阻止男子的行為。但這裡用的還是「真失禮」的抱歉口氣,「對不對」還是用徵詢請求對方同意的口氣。
◎「可不是?......穿起來就很舒適了」,小說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

「你這麼高大,這件中的恐怕穿不下。我再拿一件大的給你好了。」蘭春姨的笑容堆了大概有一尺高,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捧著伊(他。台語方言)祖公(祖先。台語方言)的骨灰罈。可低氣壓男人卻不怎麼領情,不怎麼會意,蘭春姨的話像呼呼飄過的微風,他看起來是有聽沒有到。不過,這時候他似乎笑了,仔細瞧瞧,一層稀稀淡淡有如漿糊般的笑意從他臉皮下緩緩沁(音ㄑㄧㄣˋ,滲入)出,什麼意思?在蘭春姨還沒弄清楚前,男人已經將擺在玻璃櫃上的汗衫拿起,撐開,舉高,穿過頭,像套保險套那樣套到自己身體上。哎呀呀呀!蘭春姨的眉頭皺到打了結;這樣的大熱天,這樣的一身是汗,夭壽(短命,罵人的粗話。台語方言。夭,音ㄧㄠˇ喔!你這樣把汗衫穿上去,那這汗衫可就是你的人囉!
◎「伊」、「祖公」、「夭壽」,台語飛白修辭。
◎整篇小說既站在第三人稱敘述觀點作旁觀者觀察,另一方面也從蘭春姨的視角出發,寫出她所觀所感,如男人似乎笑了,這是蘭春姨的主觀感受。
◎蘭春姨覺得男子「這時候他似乎笑了,......一層稀稀淡淡有如漿糊般的笑意從他臉皮下緩緩沁出,什麼意思?」這一抹神秘微笑,似乎暗示有某種情慾的騷動,帶有某種不尋常的暗示,在蘭春姨心裡起了不舒服的漣漪。
◎「撐開,舉高,穿過頭,像套保險套那樣套到自己身體上」,明顯可察覺到文字中的性暗示。從性別議題上觀察,故事中男子的行為,已經是明顯帶有「性暴力」的暗示。所謂「性暴力」是指,任何在欠缺另一方性同意下作出(或企圖作出)的具性意味行為均屬性暴力性暴力包括但不限於在行為、言語和態度上對別人的身體作出有性意味的冒犯,令對方產生恐懼、受威脅或者羞辱的感覺。簡言之,性意味+不情願=性暴力
◎前文是「蘭春姨皺了一下眉頭」,此處是「蘭春姨的眉頭皺到打了結」,有情緒上的累積加重。
◎「這樣的大熱天,這樣的一身是汗,夭壽喔!你這樣把汗衫穿上去,那這汗衫可就是你的人囉」,小說回到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
◎「汗衫」是貫通全文的重要(也是唯一)的意象。「你這樣把汗衫穿上去,那這汗衫可就是你的人囉」的「汗衫」究竟有何心理學上的暗示,值得思考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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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


「可以嗎?」蘭春姨問。合身嗎?舒服嗎?好看嗎?喜歡嗎?滿意嗎?這不是廢話一百斤嗎?這汗衫把低氣壓男人鼓鼓的胸膛繃(繃緊)得像肉粽,伊(他。台語方言)會爽(舒服。台語方言)哩?
◎「伊」、「爽」,台語飛白修辭。

所以,接下來的問題就變得很大條了,蘭春姨遲早要面對的噩(音ㄜˋ,驚恐害怕的)夢終於來了:這男人萬一真的就不買了怎麼辦?脫下來臭汗淋漓(濕透的樣子)的汗衫怎麼辦?
◎表面上是說試穿過沾染臭汗的汗衫,客人不買怎麼辦?另一層幽微的暗示可能是,男人對女人的身體或情感的始亂終棄,男人滿足自己之後不負責不理會怎麼辦?

果然,男人搖頭了,搖阿搖,搖到外婆橋,他左晃右晃的模樣還真帶了點節奏感。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要強尼,不要約翰,只要我的大吉他。男人開口了:「這麼小,要怎麼穿?」聲音低沉而混濁,像一路從冥王星盪過來的穿腦魔音,雖說音量不大,聲勢平平,但意思比三民主義還篤定,總之就是要推翻滿清,以建民國,以進大同,他老兄就是不要這一件啦!先前我們蘭春姨的叮嚀全部給他丟到化糞池了。
後現代文化中有一種「惡搞」現象,所謂惡搞現象,是指「對嚴肅主題加以解構,從而建構出喜劇或諷刺效果的胡鬧娛樂文化。」本篇小說不時出現這類「解構嚴肅、神聖主題」現象,如這裡的三民主義(列入中華民國憲法第一條)、推翻滿清(偉人的理想)、以建民國、以進大同(中華民國國歌),但在市井小民內心,這些都是遙不可及的抽象概念,將它們和世俗的思考邏輯並置,頗具幽默感,既輕鬆消解原有的嚴肅崇高意義,也隱約有對傳統的嘲諷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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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台灣演員.張琴)


蘭春姨氣,氣極了,氣到腿毛發抖打結,氣到一句一句三字經的「幹你爸」源源不斷的從她的小腹上升到她的舌尖,可她畢竟還是打住了,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店裡沒男人,她那可憐的老公因為鼻咽癌過世匆匆已經有三年,她一個婦道人家要用什麼跟男人比氣魄、展威風呢?用她的兩粒大奶嗎?用她八寸不爛的舌頭嗎?唉!
◎「幹你爸」是文中蘭春姨第一次飆出粗話,但這粗話在說出口前,最後一刻還是吞了回去,說明蘭春姨在此刻仍希望以和為貴,隱忍下來。
◎傳統社會男性宰制女性,女性對男性的控制及暴力,只能選擇接受順從、隱忍退讓。

◎「她一個婦道人家要用什麼跟男人比氣魄、展威風呢?用她的兩粒大奶嗎?用她八寸不爛的舌頭嗎?」,小說回到進入蘭春姨的內心世界,而且是最幽微、最底層、最脆弱的那個內心世界,透露一個寡居中年婦女面對周邊眼光的無助處境。這段話也隱約點出本文的主題──身為一個弱女子,她憑什麼在強大的父權社會下向欺負她的男性對抗?是她的身體(但力氣打不過男人)?還是她的言語(訴諸語言暴力的必要之惡)?
◎「一個婦道人家要用什麼跟男人比氣魄、展威風呢?用她的兩粒大奶嗎?」意義
同於:「男人在馬上征服世界,女人在床上征服男人」(或作「男人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
◎「兩粒大奶」雖然用字粗鄙,但對於蘭春姨這樣一個知識有限、世俗化以久的小人物而言,用字確實非常精準。假若「兩粒大奶」替換成「一對乳房」,小說原有的張力瞬間被瓦解,原因正是以辭害意,文字過度修飾,不符合人物的心智狀態

因為這樣,所以那樣,所以她蘭春姨立刻就變得好像不氣了。這會兒她心裡頭安安靜靜,無聲無息,古井無波,明心見性,她甚至還掛了一兩的笑容在鼻孔下方,然後她看著低氣壓男人,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先生,真歹勢(不好意思,抱歉,對不起。台語方言),我剛剛說過,這汗衫是不能試穿的,像你這樣穿到整件都是汗水,你不要,那我要賣給誰呢?賣給鬼嗎?」伊老娘的口氣軟中帶硬,硬中帶軟,話一出口,氣氛很快就像風乾水泥那樣僵了起來。
後現代文化中有一種「惡搞」現象,所謂惡搞現象,是指「對嚴肅主題加以解構,從而建構出喜劇或諷刺效果的胡鬧娛樂文化。」本篇小說不時出現這類「解構嚴肅、神聖主題」現象,如這裡原本象徵貞操純潔的古井無波、象徵開悟境界的明心見性,但在市井小民內心,這些都是遙不可及的抽象概念,將它們和世俗的思考邏輯並置,頗具幽默感,既輕鬆消解原有的嚴肅崇高意義,也隱約有對傳統的嘲諷意味。

◎這是整篇小說蘭春姨第二次說出長度較長的對話,暗示其內心開始不悅,。但這裡用的已經不是「真失禮」、「對不對」,而是「我剛剛說過」、「你不要,那我要賣給誰」、「賣給鬼嗎」,口氣明顯開始變重,逐漸流露心中不滿
◎「歹勢」,台語飛白修辭。
◎男人試穿內衣不買的行為,對他而言無傷大雅,對蘭春姨來說卻是極其嚴重,兩人對這件內衣的態度觀點南轅北轍。對照尚文男人換穿內衣帶有性暗示的這段,編者認為,很難不讓人與生活中男性對女性的性暴力產生連結男性認為佔女性一點便宜的性玩笑、性騷擾無傷大雅,女性卻認為這是一種不當侵犯,因為這是對人格權的一種基本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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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萬華.老萬昌內衣批發行)


男人把頭略略抬高,居高臨下,四十五度睥睨(音ㄉㄧˋ ㄋㄧˋ,斜眼看人,有輕視之意),瞪狗那樣瞪人,不說話,打沉默的心理戰。我不說話,妳不說話,看誰先憋死。可憐蘭春姨,好端端一個人被這樣折磨,三十秒鐘過去後,她正要開口再跟男人理論,沒想到門口嘟嘟好(剛好。台語方言)又一個人影閃進來,蘭春姨定睛一瞧,好!太好了!來者何人?來者正是隔壁麵包店的頭家(老闆。台語方言)謝某某,謝某某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下肯定是來收會錢(互助會,俗稱「標會」、「做會」,是民間一種小額信用貸款的型態,具有籌措資金與賺取利息的功能。互助會的發起人俗稱「會首」、「會頭」,其餘參加互助會的人則稱為「會腳」。「會錢」又稱「會款」,是事先約定的一筆金額,每期都必須繳納。曾經得標的會員即為「死會」。某死會會員不再繳交會款,稱為「倒會」)的。不過沒關係,錢的事先擺一邊,現階段一切以反恐怖主義為重點,於是蘭春姨對著謝頭家便大聲喊了起來:
◎「男人把頭略略抬高,居高臨下,四十五度睥睨,瞪狗那樣瞪人」這段是明顯的男性優越意識,他並未把眼前的女性以平等關係對待。
◎高高在上的流氓老大把蘭春姨踩的死死的,他以他的暴力來欺負孤立無援的老闆娘,料想她一個婦道人家,也只能逆來順受。
◎整篇小說中,流氓男子的沉默少言,與蘭春姨的囉嗦多言,形成不同對比。
◎「嘟嘟好」、「頭家」,台語飛白修辭。
◎小說第三個人物上場謝頭家,與蘭春姨、流氓男子三人都是市井小人物。後現代小說有一明顯傾向是「去中心化」,消除掉傳統小說以英雄或偉大人物為中心的敘述方式,而是以生活周邊不起眼的小人物為觀察描寫重點。


「謝老闆,你過來,你說,這款(種。台語方言)代誌(事情。台語方言)按呢(這樣。台語方言)甘有理(怎有正當道理。台語方言)?」閘門(水閘門,此指蘭春姨的嘴。閘,音ㄓㄚˊ一開,落花流水春去也,她蘭春姨一句話才說完,眼淚就忍不住嘩啦啦地狂瀉千里,這是什麼跟什麼啊?謝頭家左眼望右眼,傻不愣登(傻不愣登,國語裡語,形容癡傻,此指不明就裡)地像隻鴨站著,不曉得這店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蘭春姨眼淚與鼻涕齊飛,臉孔和豬肝同一顏色,謝家老闆整整花了三分鐘才搞清楚她講的是啥米碗糕(什麼東西。台語方言),過了半晌,看她眼淚漸收,謝頭家便轉向低氣壓男人,他在聲音裡攙(摻)了石灰(聲音摻入石灰,形容聲音沙啞),說:「喂,老大的,你這樣子做,大家都會不高興喔!」說完兩眼直視對方臉蛋,打蛇打七寸(蛇的心臟在其七寸位置,打蛇打七寸才能擊中其要害,形容做事切中要領),瞪人瞪眼睛,觀其眸子(眼眸。眸,音ㄇㄡˊ,人焉廋(音ㄙㄡ,隱匿)(語出《論語.為政》,孔子意指從一個人的眼神仔細觀察,人的內心世界就無法掩藏)?這古有明訓,謝頭家趁機將眼下這個沉默而粗壯的男人仔細端詳了一番,不看還好,眼不見為淨,一看就倒插毛(睫毛倒插,此形容眼睛刺痛),身體與心靈大受衝擊,唉!低氣壓男人目光如犀牛(原應形容為「目光犀利」,指目光銳利如犀牛角),那眼神少說有三百公斤那麼重地往這邊擠過來,謝頭家經他這一擠,先前講的話就自動縮成一粒粒活潑逗趣的小粉圓,在地上滾來滾去裝可愛。
◎「這款代誌按呢甘有理」,台語飛白修辭。
◎謝頭家的到來,彷彿成為蘭春姨在無助大海漂來的一根救命浮木。蘭春姨看到熟人,滿腹委屈透過飆出的淚水及語無倫次的哭訴宣洩出來。

◎謝頭家一進店門,面對蘭春姨的哭訴,「左眼望右眼」、「傻不愣登」、「像隻鴨站著」,已暗示他欠缺排紛解難的能力及勇氣。
◎謝老闆說的這句「喂,老大的,你這樣子做,大家都會不高興喔!」可讀出其內心不夠堅定有氣魄,比較有勇氣的說法應該是:「喂,兄弟,你按呢做,我真袂爽!」

◎謝頭家身為男人,但面對比他塊頭更大、拳頭更硬、目光更狠的男人,也一樣龜縮膽怯,不願惹禍上身,這是活生生的叢林社會遊戲法則。
後現代文化中有一種「惡搞」現象,所謂惡搞現象,是指「對嚴肅主題加以解構,從而建構出喜劇或諷刺效果的胡鬧娛樂文化。」本篇小說不時出現這類「解構嚴肅、神聖主題」現象,如這裡如這裡《論語.為政》的「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李後主詞〈浪淘沙〉的「流水落花春去也」,但在市井小民內心,這些都是遙不可及的抽象概念,不再是原作的因果思考或黯然哀傷,將它們和世俗的思考邏輯並置,頗具幽默感,既輕鬆消解原有的嚴肅崇高意義,也隱約有對傳統的嘲諷意味。
◎作者將原本「目光犀利」刻意寫成「目光如犀牛」,有刻意強調平民化、凡俗化的用意。


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在三人中間擴散......
◎讀者彷彿可以想像三人之間面面相覷的尷尬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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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台灣演員.高捷)


就這麼一撐,見義勇為的謝頭家眼看著就要退出江湖,從此梅妻鶴子(比喻隱居生活,逍遙自在),不再過問一些打打殺殺的事了。雖說如此,可他現在嘴巴還講話,不過就是咿咿嗚嗚地聽不清楚,大概只抓的到幾個字:「既然......那麼......這樣好了......轉來去(回家去。台語方言)......謝頭家且戰且走(且......且......,指同時做二件事),說這話的同時,他整個人不知不覺地往門口滑動,在半空中飄浮的聲音也漸行漸遠,逐漸弱去,一副就是電影快要結束,字幕慢慢升起的氣氛。果然,沒多久,這小糟老頭就從蘭春姨和低氣壓男人眼前徹底消失了。
◎「轉來去」,台語飛白修辭。
◎謝老闆見苗頭不對,溜之大吉,把老鄰居撇下不管。
後現代文化中有一種「惡搞」現象,所謂惡搞現象,是指「對嚴肅主題加以解構,從而建構出喜劇或諷刺效果的胡鬧娛樂文化。」本篇小說不時出現這類「解構嚴肅、神聖主題」現象,如這裡如這裡林和靖的梅妻鶴子,但在市井小民內心,這些都是遙不可及的抽象概念,不再是原義的隱居逍遙,將它們和世俗的思考邏輯並置,頗具幽默感,既輕鬆消解原有的嚴肅崇高意義,也隱約有對傳統的嘲諷意味。


一年容易又冬天,事情兜(音ㄉㄡ,繞,轉)過一圈回到原點,透中午十二點,太陽還是那麼大,蘭春姨一拖拉庫(卡車。台語方言,日式外來語,源自英文truck)的憤怒與委屈依舊掛在眼角,倒是男人脫下新汗衫後,一會兒換回原先那件,就這樣,彷彿就把剛發生的這件事全部給忘掉啦。他這會兒轉過身,面對另一邊櫥窗,東看看,西瞧瞧,那搖頭晃腦的樣子倒還真像剛進門的人。
◎以天氣為譬喻的線索前後一貫。
◎「拖拉庫」,台語飛白修辭。

◎流氓老大試穿完內衣,把一套好好的新衣弄髒,但並沒有要購買的意思,裝得若無其事,他繼續以他的暴力來欺負孤立無援的老闆娘,料想她一個婦道人家,也只能逆來順受。
◎閱讀至此,不禁令人懷疑,男子來店動機是否真的要購物,還是這只是個藉口,而有其他原因,或許值得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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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台灣演員.蔡湘宜)


是可忍,孰不可忍?蘭春姨眼看謝頭家就這樣轉回家去,剎那間頓悟:與其依賴鄰居的大腿,不如自立自強靠自己的牙齒。士可殺不可辱,女可騙不可賴,上帝賜給我們嘴巴,除了用來吃飯、親嘴,就是要讓我們來罵我們的敵人。呵!蘭春姨茅塞頓開(突然領悟,立刻明白。塞,音ㄙㄜˋ,面對眼前這位陰森冷酷的恐怖分子,她再也無所懼,於是她破口大罵,罵罵罵,罵到噴出來的口水在半空中懸掛出一道美麗的彩虹,她罵:
守寡的蘭春姨,多年來辛苦守著一間丈夫留下的小店面,但遇到惡煞來欺負她一個孤家寡人,她最終體悟到,與其靠別人,不如靠自己,蘭春姨的前後心理轉折,發展至此合情合理,她已經退無可退,忍無可忍,於是累積多時、按捺不住的滿腔怒氣,終於全面爆發
◎整篇小說除了蘭春姨的對話,作者第三人稱旁觀者的敘述之外,更不時穿插蘭春姨的內心想法的流動過程,運用類似「意識流手法」,使得主客觀之間一再交錯或重疊。
◎空氣中瀰漫唾液的水氣,在午後強烈光線折射下,出現美麗七彩光芒,這七彩光芒雜揉了最粗野、最骯髒的語言,以及一個寡居女人自立自強、自我重生的覺醒


「人客,你給你祖嬤(祖奶奶、曾祖母。台語方言)聽好,今天如果你膽敢把這件汗衫放這裡,我保證你的囊巴(男性生殖器官。台語方言)出門就給汽車撞爛,你家的狗仔豬仔死到沒半隻。你娘卡好(你母親比較好,本為問候對方母親,但今多使用於入辱罵對方的粗話。台語方言),你是臭耳郎(耳聾。台語方言)還是頭殼給火車壓過?我剛剛說不能試穿,你是要我講英文才聽的懂嗎?幹!我查某(女人。台語方言)人也會說幹!幹!你甘不知(難道不知。台語方言)你那身軀(身體。台語方言)有多臭?呸!比臭水溝還臭,你知不知道?我駛你爸(粗話。台語方言),駛你娘(粗話。台語方言),你把我的汗衫弄到都是臭汗,你敢說不要?你好膽不要走,我跟你去派出所,你靠勢(仗恃。台語方言)你是查甫(男人。台語方言),欺負我是查某(女人。台語方言)人,是嗎?啥小(什麼東西的粗話表示,「小」是「洨」(精液)的改稱。台語方言),聽清楚,你祖嬤(祖奶奶、曾祖母。台語方言)不怕你啦!好膽你跟我去派出所,啥小(「什麼東西」的粗話表示,「小」是「洨」(精液)的改稱。台語方言)......喂!你好膽不要走啊......啊!......好好好,你敢走......我叫警察,你娘卡好(你母親比較好,本為問候對方母親,但今多使用於入辱罵對方的粗話。台語方言),我叫警察,喂!......你敢走,你敢......
◎在小說實際創作順序上,作者很可能是先設計出這一大段對白,再逆推回前文各段落,鋪展出整個故事情節。
◎「祖嬤」、「囊巴」、「你娘卡好」、「臭耳郎」、「查某」、「幹」、「甘不知」、「身軀」、「駛你爸」「駛你娘」「靠勢」、「查甫」、「啥小」,台語飛白修辭。
◎忍無可忍的蘭春姨,脫口而出的粗話力道驚人,以暴易暴,以一種暴力取代另一種暴力,而且暴力至極,與男人相比毫無遜色。
◎《臺灣後現代小說選》賞析本篇認為,本文是具有實驗性質的極短篇小說,極短篇因為篇幅短小,在結構上無法與其他類型小說相比,但它簡潔地抓出人性幽微的部分,並且極具實驗性。其實驗的重點是對話,說是語言的實驗亦無不可,而且是極底層的語言暴力女人在語言上的表現出人意外,十八般武藝的魯男子,也比不上女人的一張利嘴
◎故事發展至此,編者認為,整篇小說敘述的主軸是「以暴制暴」,是一個忍無可忍的弱女子以她的「語言暴力」,對抗男人施加在她身上的「性暴力」

◎從蘭春姨不斷喊「你敢走......」「你敢走......」「你敢......」可知流氓老大頭也不敢回,落荒而逃。
◎前文不斷強化這個狀似流氓男人的威勢,但經過蘭春姨一番粗口大罵竟然和謝頭家一樣倉皇離去,可見其色厲內荏,犀利凶狠的外表下,其實也只是一隻紙老虎。
蘭春姨這段對話,是全文最長的一段對話,也是出現在小說結束前的壓軸。她的驚天一吼,有如酷夏午後的一場雷聲大作的西北雨,將溽暑悶熱的空氣一掃而空

◎讀者在此可以思考,如果運用高尚典雅語言的背後是虛假、順從、忍讓、喪失自我意識,運用粗俗骯髒語言的背後是真實、抗爭、不屈、自我意識覺醒,那麼對於語言的使用及看待,是否能不只看其表相,還能深入語言背後的動機意義而有其他不同思考
◎本文最後這一大段粗話連篇的段落,對某些眼睛容不下一粒沙子的衛道人士而言,真是斯文掃地,不堪卒讀,這種價值觀混亂的現象,已經到了可被稱為道德淪喪的地步,但這卻是後現代文化中一種普遍現象。若跳出道德評價之外作客觀觀察,則另外可以看到不同結果:後現代主義的主要精神──反對或者避免各種僵化的概念,對任何一種思想都抱持懷疑的態度這種思維雖然可使個人不被任何一種思想控制,但相對地,對任何概念、思想都保持距離,也就是去中心化的結果,容易造成疑惑、矛盾,甚至價值觀的混亂,這也是後現代社會去中心化、多元社會浮現各種不同聲音的結果。

男人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門,外面日頭大,蘭春姨一眼望去只覺得一大片金黃亮麗的陽光刺人,她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音ㄒㄩㄢˋ,眼睛昏花),然後,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蘭春姨大罵之後耗盡她一個女子的元氣,她像是一顆洩了氣的皮球,頓時暈倒。
一時暈倒,還有甦醒的時候。當蘭春姨甦醒回神之後,相信她看清了一些人,也想清了更多事
◎「......十二點剛過。空氣黏稠得像漿糊,蘭春姨幾分鐘前才灑了十幾盆水在店門口的馬路上,那水一沾到被大太陽曬得像鐵板燒的柏油路面,立刻就吱吱吱地冒煙冒泡,馬路灑過水後看起來涼快些,可聞起來卻一股悶焦味,十二點鐘大家肚子餓要吃飯,平常這時間不會有人來的。有時候甚至到了下午兩三點,一個店面那麼大就擺著好看,或供她蘭春姨打盹瞌睡用......」請注意這句「供她蘭春姨打盹瞌睡用」,故事情節中的男人進店裡購物,也有可能只是蘭春姨燠熱午後不小心打瞌睡的一場夢
◎編者認為,本篇小說不像傳統宏篇巨製的小說,沒有明顯的起承轉合、沒有結構層次,主角也不是英雄豪傑、才子佳人、偉人聖賢,敘述角度也顯得交錯凌亂,它像是個隨時發生在日常人生的小插曲、小衝突主角也只是如你我同樣平凡的市井小人物,內在心理也不是多高尚,傳達主旨也不是多偉大,沒什麼多崇高的中心思想,但這就是「生活」,是「真實的人生」現實生活裡充斥著壓抑、暴力、衝突、退縮,這個滿口穢言、以暴易暴的生活切片,沒有溫良恭儉讓,也沒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去中心化」下鬆綁各種多元角度在有意無意間「解構」嚴肅的主題,輕鬆加以看待,呈現台灣社會底層的真實樣貌,或許就是本文符合所謂「後現代」文學,被選入《臺灣後現代小說選》的原因之一。


功夫包租婆.png
想像示意圖(香港演員.電影功夫中的包租婆.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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