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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引爆抄檢大觀園的「繡春囊」（示意圖）


紅樓夢：抄檢大觀園，一個沒落組織的暴力裁員事件

《紅樓夢》第七十三、七十四回主要講了大觀園由盛轉衰的標誌性事件：抄檢大觀園。事件的導火索是一件情趣用品，就是傻大姐（編按：賈母房裡做粗活的丫頭，頭腦有些弱智）撿到的一個有春宮（編按：描繪男女性愛的秘戲圖）圖樣的繡春囊。先是被邢夫人看到，邢夫人找到王夫人，王夫人找到鳳姐，鳳姐又帶上周瑞家的、來旺家的、王善保家的等幾個婆子，形成了一個聯合工作組，對大觀園開展了突擊巡視。

抄檢大觀園為什麼會發生？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王夫人因繡春囊而想到園子裡丫頭們行為不檢點，怕挑唆壞了寶玉，所以以抄檢為名來個大清洗。王夫人就像個後知後覺的家長，以為孩子們多麼不解人事，其實呢，丫鬟們也好，她的寶玉也好，早就背地裡不知犯了多少禁忌了，什麼偷著讀禁書啦、吃人嘴上的胭脂啦、初試雲雨情啦、小戲子搞女同性戀啦、大丫鬟跟表弟私會啦……

性意識覺醒這種事，誰都攔不住，宜疏不宜堵。按照賈家的慣例，丫頭大了，大多是拉出去配個小子。寶玉喜歡未婚的女孩兒，天真爛漫，清清白白，說那些老婆子們是死魚眼睛。他卻不曾想，那些死魚眼睛其實都是從純潔的珍珠變來的──天真爛漫的女孩子一旦被拉出去配了小子，就成了「某某家的」，賈家的僕人隊伍就是這樣一代代更替的，形成完善的人才梯隊。

但是現在更替出問題了，賈府的主人們不止一次地說過丫頭們都大了、人大心大、難保有事之類的話。這說明什麼呢？說明賈府的丫鬟隊伍已經呈現出了嚴重的人才隊伍老化、後繼人才不足的問題。你想想看，從紅樓夢開頭到現在，除了為元妃省親買了十二個小戲子（編按：十二官），主要的丫鬟隊伍幾乎沒有新進人才補充。這批資深丫鬟有哪些人呢？鴛鴦曾對襲人、平兒說：「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兒，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什麼話不說？什麼事不作？」可以說這批人是賈府距今最近的一次大規模丫鬟人才隊伍擴充行動，他們分別是賈母、王夫人、李紈等老一批主子們的奴才（後來賈母把屬於自己的襲人、麝月、紫鵑、翠縷等分別賞給自己喜歡的小輩寶玉、黛玉、史湘雲等）。跟她們資歷差不多的是四位小姐的丫鬟抱琴、司棋、侍書、入畫，都是從小跟著主子長大的。晴雯跟她們的出身略有不同，但從工齡上來說也差不多，她是賈府的老奴僕賴大家的小丫頭，因賈母喜愛，就被送給了主子的主子，後來賈母又把她送給寶玉。她在寶玉身邊的工齡，芙蓉誄裡說得很清楚：「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而玉……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也就是說晴雯十歲到寶玉身邊，十六歲死亡。加上她在賴大家和在賈母身邊的工齡，她的丫鬟職業生涯應該是從七八歲開始的。從七八歲到十五六歲，是一個普通丫鬟的職業生命期限。

但是從紅樓夢一開始，我們只看到這些骨幹丫鬟的減少，如死了的金釧兒、去了的茜雪等，多年來竟沒有補充一個丫鬟。導致大丫鬟們都長成了氣候，比如堅定清醒拒絕做小老婆、賈母一時一刻也離不了的高級助理鴛鴦，比如敢為了碗雞蛋羹怒砸廚房、敢跟表弟大觀園私會的司棋，敢撕寶玉扇子、跟寶玉鑽一個被窩取暖的晴雯。

為什麼不能做到丫鬟隊伍的及時更新換代？一個組織近十年沒有招聘新員工，多可怕！不是不想招，是招不起了！反而需要減員了！一開始還只是自然流失，空缺的職位不補充新人，後來賈府沒落得更加迅速，更加入不敷出了。在抄檢大觀園前後，我們已經從很多信息裡看到了賈家的敗落，比如賈母剛過完壽，賈璉就求著鴛鴦偷了壽禮來當銀子應急；王熙鳳為了應付宮裡太監的勒索而讓平兒去當項圈；過中秋靠著庫房裡幾箱子銅錫傢伙當的三百銀子；尤氏伺候賈母吃完紅稻米飯就剩不出一碗來自己吃，只能吃低級的白粳米飯，鴛鴦說如今得可著頭做帽子，一點兒富餘都不能了。

在這種情況下，管家林之孝（編按：榮國府二管家，收管各處房田事務，為人行事低調，與其妻被喻為「天聾地啞」）提出了溫和型裁員方案：「人口太重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二則家裡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裡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該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裡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這裡有兩種裁員方式，一種是老家人開恩放出去，二種是女孩子們配人成房，靠她們生育的「家生子兒」來實現新的用工需求。

緊接著，進入了更加迅猛的裁員階段，這次動的是那些老婆子們。因為怡紅院嚷嚷著鬧賊（本來是故弄玄虛為了應付老爺查寶玉功課），所以引出賈母和探春對門戶不嚴、吃酒賭博等行為的嚴打。一下子查了二十多人，賭資收公，帶頭的打四十大板後開除，其餘的每人二十大板，扣三月工資，撥去掃廁所。

接下來，繡春囊的出現順理成章地將裁員風潮引向了丫頭們。看王熙鳳建議抄檢大觀園時所說的：「如今惟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的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裡，以查賭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事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鳳姐這套行動方案，看上去是為了應付繡春囊事件，實際是利用繡春囊事件作為裁員藉口──說發不出工資來太難聽了，還是說因違規違紀而開除比較體面。

王夫人聽了以後也很無奈，感慨了一番如今人才資源的不足，拿如今的人才隊伍跟過去時候比，說林姑娘的母親賈敏當初做小姐時是多麼嬌生慣養、金尊玉貴的，那才像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你這幾個姐妹太可憐了，只不過比別人家的丫頭略強點兒，通共每人只有兩三個丫頭像點人樣，其餘的就是有四五個小丫頭子，也跟廟裡的小鬼似的，拿不出手去。還說，寧可自己儉省著，也不想委屈了姑娘們。

王夫人嘴上說得像個菩薩似的，實際行動起來卻毫不手軟，先在自己兒子那裡就減掉了三分之一（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時是八個丫頭，襲人、晴雯、麝月、秋紋、芳官、碧痕、小燕、四兒，王夫人三下五除二把晴雯、芳官、四兒都攆出去了），而且就著開除芳官的藉口，「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把上年分給姑娘們的那些唱戲的女孩子一股腦全打發了。加上迎春的丫頭司棋、惜春的丫頭入畫，抄檢大觀園一下子裁掉了十幾口子。順便還收到了其他效果：心思敏銳的寶釵為了避嫌，第二天就從蘅蕪苑搬出去了，這又少了好幾口。

抄檢大觀園以後，姑娘們的青春生命也跟流散的丫鬟們一樣走到了盡頭，寶釵搬走，湘雲定親，迎春出閣，探春遠嫁，惜春出家，黛玉死亡，空剩下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了。




【文章出處】
《壹讀》
〈紅樓夢：抄檢大觀園，一個沒落組織的暴力裁員事件〉
2016-12-20
網址：https://read01.com/zh-tw/JjxaLa.html
作者：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