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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蘭亭集序


王羲之〈蘭亭集序〉看似呼應莊子思想,但兩人的想法其實是對立的

(編按:〈蘭亭集序〉大方向上從未呼應莊子思想,王羲之與莊子的想法原本即互相對立)

因為長久接觸書法的緣故,若是過往問我對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看法,我一定會從「書法」作品的角度來切入。還記得多年前念研究所時,因為選修教育學分課程──生命教育,老師要求學生分組模擬上臺報告,當時和組員們選擇〈蘭亭集序〉這篇課文為主題,但我卻沒有從文本著手,完全從書法作品中運筆行氣的觀點來談生命教育


我知道不會有人想這樣做,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嘗試,還記得老師聽完我的報告之後,直言若是從教甄委員的角度來看,她會想要錄取我。其實我不覺得自己真的倒有說得很好,我只是做了別人沒想過的事情,讓人感到新鮮罷了,但能將書法作品與生命教育做連結,心中必然有其感受。

若問我還記得當初講什麼嗎?老實說我完全不記得了,當下那種感受還存留在心中嗎?其實我也不知道。沒有將他好好記錄下來,是否會覺得可惜?其實倒也覺得還好,因為那時候有那時候的感受,這時候有這時候的體悟,執著於要強留著那些東西,似乎也沒太大意義,因為「刻意」了

沒錯,我不太喜歡「刻意」而為的東西,因為根據經驗法則而言,愈刻意的東西愈會表現失常,順其自然去做,自然會激發出意想不到的生命感觸,就連我在上課時,我不太想要也不喜歡去備課,意謂上課要援例講解的素材,我一向喜歡信手捻來,想到什麼講什麼,課文連結順暢就好,所以相同一篇課文,前後兩年的詮釋可能也大不相同。不過這次我不想從「書法」作品來談這課,我要從「文本」切入。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同事先前已和我預告,期待我能寫篇關於本課的文章,其實我不是天才,沒有靈感真的寫不出東西,也多虧先前某天在上這一課時,講到上面的這段話,正好外面的天氣與之呼應。天空晴朗,空氣清新,藍天白雲清楚可見,雖然外頭也有太陽,但卻不會熱,春風吹拂的溫度也很舒爽,窗戶打開就很涼快,所以我也很投入地在課堂講課。下課後,學生也拿著大考歷屆試題來問我,突然覺得人生很美好,也有了寫文靈感。

我在想,王羲之會寫下那段話,可能也是和我有著一樣的感受吧。身為文人,能和一群同好在對的地方和時間來飲酒賦詩以共娛,真的是非常享受的事情;對照自己很討厭待在體制內,但是身為國文老師最大的享受,就是能發自內心地和學生聊文學思想,學生也能與你共鳴,並且願意和你互動,讓彼此都能參與彼此的生命情境,真的超級棒。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凡人如我們,我們時常會關注自身,甚至會過度聚焦於自身,因為我們只會著重於眼前所能見到的感受,但是我們也明白天地宇宙的空間是如此之大,我們只是自然萬物當中的其一,盡可能地去觀看、聆聽我們周圍的美好,自己還有那麼重要嗎?非然也!當人過度聚焦於自己的情緒感受,便會時常被自己的情緒牽引著,如果能跳脫自身並放大到周圍所有事物,便會發現自己所呈現的一切並不再那麼絕對,這便是一種「達」的開始,就是我們常說的「豁達」

上面那段引文,當然僅是單純就字面上來解釋,如果從「豁達」的角度來看,我想提出更深一層的詮釋。很多人時常講「豁達」,但這個詞若用儒家和道家的角度而言,可能也不盡相同,若以「莊子」的角度來談,可能指的是真正地放下自我,很多人對莊子的「放下自我」常常會有部分誤解,因為他們嘴巴講放下但卻未真正放下。而莊子放下的程度之大已到了忘卻自己是誰,忘卻自己有肉體,甚至忘卻自己什麼東西都不是,自己連個東西都談不上

我想先岔開一下,先從上述「莊子的豁達」觀點,對照課文所談到的「游目」和「騁懷」來談,當然王羲之寫出這兩個東西時,並非立足於莊子觀點,王羲之仍舊是以凡人如他的眼前極限所見聞來談,只是我暫先任性地跳開來談。

「游目」意即「遨遊視野」,然而肉眼所見有限,如果想要真正貫徹「遊目」的無上限,莊子提出的「心齋」是很好的概念,意即讓內心保持專注恆一,去除雜念而更上一層,自然能用「心」去看到肉眼所看不到的東西,如同《小王子》故事裡所提的這句話:

只有用心看才看得清楚,重要的東西是眼睛看不見的

上述《小王子》這句話,其實也能和莊子觀點相互呼應,跳脫肉眼的有形界限,你能用心去感受天地宇宙萬物的變化,而這感受範圍更是可以跳脫時空界限。

再從莊子觀點來談「騁懷」,「騁懷」意即「馳騁自我胸懷」,胸懷即內心懷抱,意即讓自我內在抱負恣意奔放,或許是立下崇高情懷,也可能是訂下遠大志向,甚或期盼和宇宙天地能連結,不論是什麼都不管,就算是天馬行空或無窮想像,這種馳騁本就沒有臨界點,因為「想」本就是無拘無束。對照莊子談的「坐忘」,打坐打到忘了自己是誰,坐到忘了自己有身軀,意即跳脫現有肉體的限制,其實是相同的道理。但還是要強調,王羲之和莊子的看法基本上是對立的,這詮釋只是我先岔開來談,試圖深化雙方的連結性。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

「人」不是單獨存活的動物,因為有社會模式的運作,人向來就是要融入群體來生活。故而人與人的相處活動上,一生中可能經歷過各種不同的人,彼此分享過不同的看法,也參與過不同人的心情感受,彼此更有幸能在這個場合同歡。又或者人在世上尋找生活寄託,這寄託可能是親人、信仰、人生目標等,有時機的巧合可能讓我們如意,但也可能讓我們失意,如意了便可能在生活中盡可能表現完美的一切;失意了便可能表現世人難以理解的內在思維,也可能呈現出旁人難以想像的外在行為和裝扮。

其實上面這一段,多少可以感受出王羲之看似想表現豁達,看似對人生隨緣的感觸,似乎想要在這標舉正道的傳統價值中,找出人生不同選擇的可能性。是啊!「放浪形骸」也是一種生活選擇!這裡看似王羲之有在呼應莊子的思維,但其實從更深入的角度來看,我認為王羲之和莊子仍然是對立的,即便雙方沒有對立,王羲之頂多只做到60分的豁達罷了。

意謂王羲之雖然看似有放下,但他並未真正的放下,因為要能達到莊子所謂的100分放下,其實已經是到了「無」的境界,意謂連「放浪形骸」都不可以存在。簡單來說,刻意表現出放浪形骸,仍就是有意識地刻意作為,但是莊子的放下是連「刻意」都不要,只要順其自然就好,後續變化會如何,那完全不是莊子在乎的事,即便成為一坨屎或一塊黃金,那都不是莊子在意的事,連在意都不要,讓自我真正回歸到「無」的境界。It’s nothing!

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

在這人世間所經歷的一切,從小至大無不面臨著取捨情境,甚至會為了選擇哪個比較好而感到焦慮,所以存在主義說:「人因存在而焦慮。」因為存在就是要面對選擇。但是在我們身邊往來經過的人事物,屬性特質皆是不同,多少也出現過讓我們覺得歡欣的人事物,然而歡樂時光總是短暫,不知不覺中年歲也漸長。又等到生活歷經不同情境的轉變時,以前覺得有趣的人事物,甚或覺得過去有緣分而得的人事物,莫名無由地便不再與你有任何連結,回想起來也難免感嘆。

舉個例子來說,以往和你很熟絡、很契合的朋友,幾年過後卻漸漸疏遠了,可能是彼此的生活不再有交集,可能是彼此不再有共鳴,也許包含其他現實情境的因素。若是彼此交惡就算了,或是彼此心知為何而如此也罷,至少還知道彼此疏遠的原因,但很多時候彼此關係為何會慢慢淡了,當事人也未必能說個所以然。

以前的我會很在意這些人事物的淡去,現在倒是不太會在意,總覺得人生際遇來來去去,一生中所經歷的人也不會限定在某部分,有人離開了你的生命,自然也會有人走進你的生命。刻意在意「那些淡去」也不會改變什麼,而我也不想耗費心神思索那些「刻意作為」,順其自然化為「無」,沒有原因也不需要原因,這也比較能呼應莊子的觀點,即便我沒有辦法做得很徹底。

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脩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過去你所珍愛的人事物,既然他們本身都有著消逝的必然性,一段時間過去之後,你無法擁有的這些都將成為陳舊往事,如果自身因為情感所繫而執著,無法放下則必然感嘆人生變遷。但是人生萬物所處的變化,終究有它的盡頭,你現在不選擇放下,未來走到人生盡頭還是得要放下,但是那放下是內心真正的放下嗎?非然也!只要有情感所在,就很難真的放下,所以王羲之才會感慨並認同「生與死是人生的大事」。

我之所以說王羲之和莊子是對立的,並說王羲之字裡行間看似灑脫的表現都還不夠放,那是因為王羲之還是像個凡人。舉例我們所熟知的「坦腹東床」成語,王羲之明明看起來就是個狂放不羈的人,即便外顯行為如何偽飾,但仍舊掩蓋不住他內心的情感所繫。再對照舉例莊子「鼓盆而歌」的典故,莊子妻子過世時,惠子前來弔唁卻看到莊子敲著瓦盆唱歌,惠子看了非常生氣,並質問莊子怎還有心情唱歌?莊子說他剛開始也有難過,但他曉得妻子過世本來就是人生自然能預料的狀況時,他就不再難過了。因為順其自然,順其天命而為,自然沒有難過的前提存在。

換個角度說,我們時常過度用感情因素來看待事情,雖然這是人情本性的自然流露,但當感情因素被無限放大到去遮掩了理性思維時,卻也同時忽略了天地本質運行的理路。再回到莊子的觀點,死亡和和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一樣,沒有那件比較重大或輕微,都是自然法則的運作

我想到多年前老爸過世時,他止息的那個晚上,所有的子女兒孫都在旁邊陪伴他最後一程,直到止息,只有我人因工作在外地而缺席。很多人在面臨類似這種情境時,或許會遺憾沒見到親人的最後一面,或者會因為沒有陪伴到最後一刻而自覺不孝,老實說我完全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單純覺得老爸不需要為了等我而多硬撐一天,生重病撐了十年,夠辛苦他了

社會上很多人在病人危急已無明顯轉圜時,仍然硬要搶救急救,只因家屬情感因素而放不下,卻又徒增病人身軀的苦痛,為何不願放下?又為何放不下?老爸生重病十年,過世當下已經不是我最難過的時期,所以我願意放下讓他提早離開,他並不會因為身軀滅亡而真正死去,其實他從來都沒有死過,因為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我們的身旁,只是他已不再需要肉體的寄託,我放下執念的成全,其實也是成就了他進階後的昇華,何樂而不為。不過,翻開他的照片和影片,仍會不自覺泛淚,原來我還是個「人」,是人都會有的感情。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身為文人,當王羲之讀到前人文章的感嘆,多少都能與古人的心情有所共鳴,那種感嘆甚至久久無法釋懷。是啊,不論時代再怎麼更迭,科技再怎麼進步,環境再怎麼變遷,對於人生中無法把握且流逝的美好,當然會感嘆。正因為如此,王羲之大力否定莊子將生死看作一樣的事,因為美好消逝而來的死亡當然令人惋惜;他也加強批判莊子將長壽和短命看作等齊的事,因為短命而無法悠遊於現世生活。是啊,王羲之終究還是沒放開,說到底他和莊子仍舊是對立的。

以前學生時代,當我盡情揮灑筆墨臨〈蘭亭帖〉時,看到王羲之運筆脈絡的行氣連貫,無不讚嘆它的豪情灑脫、流逸奔放;初期教書時,開始詮釋文本並授課時,對照其軼聞趣事和〈蘭亭集序〉的文意,我對王羲之的看法依舊不變,並認為此文有著濃厚的道家色彩,並和魏晉盛行玄學風氣有相關影響;教書幾年過去了,人生經歷也累積了些,現在卻感受不太到王羲之這篇文章的豁達。

說到底,王羲之畢竟還是個儒生,即便他的時代多少涉略了道家的思維,但仍舊無法改變他想積極用世的期待,不然他不會想要否定莊子「一死生、齊彭殤」,因為「否定」本身就是個答案和選擇,但是莊子的人生裡連答案都沒有,莊子的思維中連選擇都是多餘

就像魏晉時代阮籍(竹林七賢之一),為了躲避政治追殺而裝瘋賣傻,並且表現荒誕不羈的行徑來掩飾自我的突出,後人便把他們當作是消極出世而倡玄學的泛道家代表,其實那都是表象,他們內心隱藏的都是儒家士子的心,因為真正要達到像莊子那樣的「大道者」,連裝瘋賣傻都是不能做的「刻意作為」。

當然我還是要說,王羲之的灑脫飄逸,對照我們來說已經算是很豁達的境界了,但他畢竟還是人,要讓他達到像莊子那樣的無欲、無求、無情、無私的狀態,那已經是神的等級,已經是能將天地宇宙之道了然於胸,是我們遠遠所不能及的層次。然而莊子對於天地自然之道,始終不會去賦予答案,就讓自我生命與天地共鳴牽引出方向,專屬於自我本質的道路就在其中求與不求都不必,因為:「生命會尋找自己的出口。」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幹話,但確實如此。

我時常舉自己的例子,高職念觀光科,大學念觀光系,現在卻在當國文老師,雖然討厭教育體制,但卻是發自內心地喜愛中國哲學,雖然我的經歷途徑和別人大不相同,甚至繞了一大圈,但在生命和天地宇宙的共鳴之下,還是會慢慢將你引導至歸屬於你的地方,想起來還是覺得奇妙。

最後我想講的是,上星期老闆娘問我一個問題:「如果讓你選擇一個角色,漫威英雄裡面最想當誰?」我想了一下便說:

我想要短髮索爾的外型,奇異博士的超能力,幻視的人格特質。

老闆娘不可置信地說幻視是機器人,但我卻覺得幻視的思維很超然,他不會過度被情緒綁架,但還是能與人有所互動,所以我很喜歡這個角色。我會這樣選擇,當然也和自己的理性人格多少有關,所以像我們這樣的人,其實很適合讀莊子思想,但老實說莊子思想真的很難懂。

蘭亭集序.png
上圖:蘭亭集序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e關鍵評論》
王羲之〈蘭亭集序〉看似呼應莊子思想,但兩人的想法其實是對立的
2021-01-21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46260
作者:風恂
【作者簡介】
風恂,筆名,本名不詳,七年級生,高中國文教師,文章多發表於《The News Lense關鍵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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