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福州城門
題解
本文選自《裨海紀遊》〈卷下〉,寫清康熙36年(公元1697年)郁永河奉命來台灣採硫礦,採硫完成後,於農曆10月7日從台灣北部八里出發,橫渡台灣海峽於10月12日返抵福州得經過,行文至此,郁永河此行八個多月的遊歷,已近尾聲。
雖然一路行色匆匆,但是仍然記錄下17世紀末期台灣許多民情風光。本段最有意思之處,在於作者最後提出「所謂神仙者,不過裸體文身之類」,也就是將台灣原住民看成是海外的仙人,可謂嚮往倍至。還提出台灣之行是其畢生遊歷的巔峰──觀止矣!對孤懸海外的台灣島充滿無限憶戀。本文結束後,下接〈土番竹枝詞〉二十四首。
原文無標題,標題為編者擬訂。
上圖:清代戎克船
裨海紀遊 硫事覆竣記
初八日,侵曉,風稍息,余攬衣出視,晨光初動,宿霧未收;而一輪紅日,從鷁尾水底湧出,三躍而後升,大如車輪,海波盡赤,不瞬息已高丈餘矣。向聞登州日觀擅奇,殆未必如余所睹也。將午,遙見遠山在有無間,猶疑為海上雲氣;午後,審視漸真,舟師謂是省城官塘山。夜半,抵官塘;猶屬海外孤島,不連內地。
初九日,自官塘趨定海鎮。已刻,將近山,顧君一舶業已先至,相見如夢;意二舶檣折,無並全理,竟達會城,嘆為神助。望山上兩城遙峙,前人築為犄角互守計者也。命舟師棹三板登岸,周覽一匝,略得形勢之概。沿海市肆碁布,漁艇有大於海舶者。覽畢登舟,乘順風南行,去岸甚遠,仍行大海中五六十里。至五虎門,兩山夾峙,勢甚雄險;又有巨石綿亙入海,如五虎蹲踞中流,實閩省門戶也。門外風力鼓蕩,舟勢顛越;既入門,靜淥淵渟,與門外迥別矣。左望山巒斷處,為梅花嶼,沙淤水淺,非潮長不能出入。更進為亭頭(土音讀作城頭),是近海大村落。至則暮矣,命從者攜臥具,與顧君偕登怡山僧院假宿焉。老僧粗解文義,可與語。壁間有詩,倚韻為五言律:「弱水歸帆遠,驚濤日夜紛;青衫餘蜃氣,寶劍有龍文;暫息滄州(按別本作並州)駕,還瞻故國云;鐘聲與禪誦,清響得重聞。」
初十日,復登舟,苦水涸,必候潮至始行;十里至閩安鎮,有副帥,屯兵千人守口;再行十里,膠淺不前。
十一日,行不數里。
十二日,趁微風,以棹佐之,望見南台大橋。周子宣玉率數僕乘小艇來迓,既見,歡甚;余與宣玉共乘小艇,同至大橋,登陸。入城,求晤曩時餞送諸交好,惟裘子紹衣、何子襄臣、表侄周在魯三人在,餘或歸家,或他適,不可得見;獨呂子鴻圖先我渡海歸,差可喜。再睹城市景物,憶半載處非人之境,不啻隔世,不知較化鶴歸來者何如?
向慕海外游,謂弱水可掬、三山可即,今既目極蒼茫,足窮幽險,而所謂神仙者,不過裸體文身之類而已!縱有閬苑蓬瀛,不若吾鄉瀲灩空蒙處簫鼓畫船、雨奇晴好,足繫吾思也。觀止矣!寄語秦、漢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追憶游歷所睹,再為土番竹枝以詠之。
【文章出處】
《裨海紀遊》卷下
〈硫事覆竣記〉
(編按:原文無篇名,篇名由編者暫擬訂)
原作者:郁永河
上圖:臺灣船(日本長崎縣松浦史料博物館藏)
註釋翻譯
初八日,侵曉(接近破曉),風稍息,余攬衣出視,晨光初動,宿霧未收;而一輪紅日,從鷁尾(船尾)水底湧出,三躍而後升,大如車輪,海波盡赤,不瞬息已高丈餘矣。向(昔)聞登州日觀擅奇,殆未必如余所睹也。
譯文:
初八日,接近破曉時,風稍微停息,我攬著衣服出去看一看情況,早晨的太陽光剛剛出來,夜霧尚未散,之後一輪紅日從船頭尾端湧出,三次躍高然後昇起,大得彷彿車輪,海水一片赤色,瞬間已經高達一丈多了。以前我聽說登州的太陽景觀特別奇妙,可能也不必然比得上我所看到的。
將午,遙見遠山在有無間,猶疑為海上雲氣;午後,審視漸真,舟師謂是省城官塘山(編按:竿塘山)。夜半,抵官塘;猶屬海外孤島,不連內地。
譯文:
接近中午時,遙遙望見遠山在似有似無之間,本來還懷疑那是海上的雲氣;正午後,仔細看,漸漸顯示出真實的面目,操船的師父說是福建省城的官塘山。半夜,抵達官塘;這裡還屬於海外孤島,與內地不連在一塊。
上圖:福州竿塘山沿海示意圖(何孟興繪)
初九日,自官塘趨定海鎮。已刻,將近山,顧君一舶業已先至,相見如夢;意二舶檣折,無並全理,竟達會城,嘆為神助。
譯文:
初九日,從官塘前往定海鎮。已時,即將靠近山邊的港口,顧敷公君的船已經先到了,我們再相見彷彿在夢中;心想二船的船檣折斷,沒有人船都安全的道理,現在竟然能到達定海城,感謝有神暗中的幫助。
望山上兩城遙峙,前人築為犄角互守計者也。
譯文:
看到山上有兩座城遙相對峙,以前的人把它們築成犄角的態勢,是考慮到可以相互守禦。
命舟師棹三板(舢舨)登岸,周覽一匝(圈),略得形勢之概(概況)。
譯文:
就命令操船師父划舢板船登岸,整個遊覽一圈,大略瞭解形勢概要。
沿海市肆碁(棋)布,漁艇有大於海舶者。
譯文:
沿海的商店星羅碁布,漁船甚至有比海船體積大的。
覽畢登舟,乘順風南行,去岸甚遠,仍行大海中五六十里。
譯文:
觀覽完畢,登船,順著南風向南走,離開岸邊很遠,仍在大海中走五、六十里。
上圖:福州閩江口五虎門
至五虎門(編按:位於福州閩江口,與台灣八里對渡),兩山夾峙,勢甚雄險;又有巨石綿亙入海,如五虎蹲踞中流,實閩省門戶也。
譯文:
到了五虎門,兩座山夾峙,地勢十分雄壯險絕;又有巨大的岩石延綿進入海中,彷彿有五隻老虎蹲踞在流水之中,實在是福建省的門戶了。
門外風力鼓蕩,舟勢顛越;既入門,靜淥淵渟,與門外迥別矣。
譯文:
門外的風力鼓蕩,船走得顛顛跳跳;入門後海清水靜,與門外的海面迥然不同了。
左望山巒斷處,為梅花嶼,沙淤水淺,非潮長不能出入。
譯文:
向左看那山巒的斷裂處,就是梅花嶼,由於泥沙淤積,水淺了,不等到潮水漲起,就不能出入。
更進為亭頭(土音讀作城頭),是近海大村落。
譯文:
更裡面就是亭頭(注解:土音讀作城頭),是近海的一個大村落。
至則暮矣,命從者攜臥具,與顧君偕登怡山僧院假宿(借宿)焉。
譯文:
抵達時,已經是太陽西下了,命令隨從攜帶臥具,與顧敷公君一起登上怡山僧院,在那裏借宿。
老僧粗解文義,可與語。壁間有詩,倚韻為五言律:「弱水歸帆遠,驚濤日夜紛;青衫餘蜃氣,寶劍有龍文;暫息滄州(按別本作並州)駕,還瞻故國云;鐘聲與禪誦,清響得重聞。」
譯文:
老年的和尚粗解文義,可以與他談話。牆壁間寫有詩,是押韻的五言律詩,說:「從弱水經過遙遠的海路回來,驚濤駭浪日夜紛擾;登岸時把青衫所沾的海羶味抖掉,看那隨身寶劍還刻有龍文;暫時停止帶兵前往并州,回首瞻望故國的風雲;寺裡有鐘聲與禪誦聲,我又聽見了這種叫人清醒的聲音。」
初十日,復登舟,苦水涸,必候潮至始行;十里至閩安鎮,有副帥,屯兵千人守口;再行十里,膠淺不前。
初十日,又登舟,苦於海水乾涸,必須等到潮水來才開始行船;走了十里就到閩安鎮,有一個副將,在這裡屯兵千人守住港口;又走十里,船就擱淺不能再前進了。
十一日,行不數里。
譯文:
十一日,船走不到幾里。
十二日,趁微風,以棹佐之,望見南台大橋。周子宣玉率數僕乘小艇來迓(音ㄧㄚˋ,迎),既見,歡甚;余與宣玉共乘小艇,同至大橋,登陸。
譯文:
十二日,趁著微風,用船槳幫助船向前行,就望見了南台大橋。周宣玉率領僕從乘坐小船來迎接我們,見面,十分歡喜;我與周宣玉共乘一艘小艇,一起到南台大橋,上岸。
上圖:福州古城今景
入城,求晤曩時(從前)餞送諸交好,惟裘子紹衣、何子襄臣、表侄周在魯三人在,餘或歸家,或他適,不可得見;獨呂子鴻圖先我渡海歸,差可喜。
譯文:
進城,請求會晤從前餞別我到台灣的諸位好友,只有裘紹衣、何襄臣、表侄周在魯三人在這裡,其他的人或者回家,或者去別的地方,無法見到他們;只有呂鴻圖比我先渡海回來,是可喜的事。
再睹城市景物,憶半載處非人之境,不啻隔世,不知較化鶴歸來者何如?
譯文:
再看這個城市的景物,回憶半年來身處在非人的境域中,恍如隔世,不知道與化身成鶴回來的人有何差別。
余向慕海外游,謂弱水可掬(捧取)、三山可即,今既目極蒼茫,足窮幽險,而所謂神仙者,不過裸體文身之類而已!
我一向傾心到海外遊覽,一般人都說台灣的弱水是可以掬取到的、海上三山也是可已去到的,如今我已經親眼看盡它的蒼茫景色,親足履踐它的幽險山勢,才知道所謂的神仙,不過是裸體文身的番人罷了!
縱有閬苑蓬瀛,不若吾鄉瀲灩空蒙處簫鼓畫船、雨奇晴好,足繫吾思也。觀止矣!
譯文:
縱然有閩苑、蓬萊、瀛洲那樣的神仙居所,也比不上在吾鄉的水光瀲灩天空雲影下,坐在簫鼓畫船,處身雨晴之中,更能滿足我的思念啊。台灣行,已經是我遊歷的最高峰了!
寄語秦、漢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追憶游歷所睹,再為土番竹枝以詠之。
譯文:
寄語秦、漢的皇帝,不要沒事就想提著衣服沾濕足腳去追求異域啊!我追憶遊歷台灣所看到的,再寫〈土番竹枝詞〉來吟詠一番。
【文章出處】
《台文戰線》
〈〈裨海紀遊卷下〉白話翻譯〉
(編按:段落重新安排)
2016-05-27
網址:
https://twnelclub.ning.com/profiles/blogs/3917868:BlogPost:38923
原作者:郁永河
翻譯者:宋澤萊
【譯者簡介】
宋澤萊(1952年2月15日-),本名廖偉竣,台灣作家,雲林縣二崙鄉大義村的詔安客家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彰化縣福興國中,獲吳三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薦獎、聯合報小說獎(今改稱聯合報文學大獎)、台灣國家文藝獎等獎項。宋澤萊的創作以小說、論述為主,也有新詩及散文問世,是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末期的代表性作家,也是台灣佛教批判文學的先驅。宋澤萊相當關注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的發展,往後開始走向台語文學之母語書寫的道路,是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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