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jpg


我們應該如何理解薩賓娜與弗蘭茨這對情人之間的鴻溝呢?他熱切地聆聽她述說她的生命,她也以相同熱切聆聽著他。他們確實理解彼此話語的邏輯意義,但卻聽不到語意的河流從這些話語之間穿流而過的竊竊私語。

人們還年輕的時候,生命的樂譜才剛剛在前面幾個小節,還可以一起譜寫這份樂譜,一起改變其中的動機,可是,如果人們在年紀大一點的時候才相遇,他們的生命樂譜多少都已經完成了,每個字、每個物品,在每個人的樂譜上都意味著不同的東西。


延伸閱讀(本文上篇):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非如此不可」?抑或「偶然一次算不得數」?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情人間的誤解,是生命中「輕」與「重」的根本矛盾

在上一篇中我們討論了「輕與重」、「靈與肉」、「媚俗」這幾個概念,這篇我們將從薩賓娜與弗蘭茨的這段戀情來看生命中另一形式的根本矛盾。

誤解之詞

「誤解之詞」這一章描述的是薩賓娜與弗蘭茨的愛情故事,是相當有意思的一個章節,我也十分喜歡。主線是這對情人對於同一個詞語的不同理解:相同的字詞,對於這兩個人卻幾乎有著完全相反喜好與感受。從一開始昆德拉就提到:


現在我們或許比較能理解薩賓娜與弗蘭茨之間的鴻溝了:他熱切地聆聽她述說她的生命,她也以相同熱切聆聽著他。他們確實理解彼此話語的邏輯意義,但卻聽不到語意的河流從這些話語之間穿流而過的竊竊私語。
……
人們還年輕的時候,生命的樂譜才剛剛在前面幾個小節,還可以一起譜寫這份樂譜,一起改變其中的動機,可是,如果人們在年紀大一點的時候才相遇,他們的生命樂譜多少都已經完成了,每個字、每個物品,在每個人的樂譜上都意味著不同的東西。


薩賓娜與弗蘭茨由於認識得太晚,兩個人對於生活、愛情、價值觀各方面都已形成固定的形狀,根本上無法理解對方,因而產生了許許多多的誤解,最終導致兩人的分開。不過我的看法比昆德拉更加悲觀,從這章的每個段落都可以看出,他們兩位的成長背景、對事物的看法、對生命的態度等各方面原本就南轅北轍,這幾乎是沒辦法調和的;這也預示著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注定會無疾而終。

讓我們從幾個字詞開始吧。

女人

對於薩賓娜來說,做女人既不值得稱讚,也不值得鄙視,因為對於做女人(或是男人),我們並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對於一個沒有辦法選擇的狀態,抗拒它當然是荒謬的,但以它為榮也同樣是荒謬的。


所以當弗蘭茨說出:「薩賓娜,妳是一個女人。」這句話本身其實很好理解。這是一句帶有價值判斷的話,意思是說薩賓娜具有一切我們社會上所有認為身為一個女人「應當有」的特質,或至少是高度正面的特質,像美貌、身材好、溫柔、感性等等 — 但這正是薩賓娜所無法理解的……因為薩賓娜並不是自己選擇成為女人,而且她最痛恨媚俗,所以這些社會上大家所欣賞、熱愛的特質,恰恰正是她最想極力擺脫的「媚俗」。

忠誠與背叛

弗蘭茨本身是位大學教授,標準的資優生,在自身領域是個耀眼的學術明星,社會上的成功人士。所以我們會一再看到,弗蘭茨內心的價值觀,幾乎就等同於社會上主流的價值觀,所以在他的內心,忠誠便是一切美德之首。


但是對於薩賓娜來說,她討厭一切的媚俗。如果所謂的媚俗就是追隨潮流、對「絕對的存有」死心踏地的話,那其實逃離媚俗就是背叛這一切 — 背叛你所屬的社群團體,以及它們所賴以生存的價值觀。對於她而言,背叛就是「走出原本的行伍並走向未知」,而這一切深深的令她感到著迷。我們稍後會看到,對生活所有一切的背叛,最後也導致了薩賓娜近乎悲劇般的結局。

遊行隊伍

如同上一篇說的,所有的遊行,所有的口號,所有的主義,所有的佔領與入侵,都是一種「絕對的存有」,都是某種形式的「媚俗」,這對於薩賓娜來說是「一種更根本也更普遍的惡」,而這種惡的形象剛好就從人們振臂齊呼字句的遊行隊伍中展現出來,所以薩賓娜厭惡遊行隊伍。


但弗蘭茨正好相反,他是個標準的好學生、社會菁英,但這反而讓他感覺書本包圍的生活並不真實,他期盼著真實的生命感受,而遊行隊伍所展現出來的激情,恰恰是他所期待、所嚮往的,所謂的生命力的展現。其實他沒有意識到,他認為不真實的東西,正是他真實的生命,而他所視為真實的遊行隊伍,卻只是一場演出、一場舞蹈、一場慶典,換句話說:是一場夢。

生活在真實裡

弗蘭茨所認為的「生活在真實裡」,跟一般人所認為的差不多,就是「不要說謊,不要躲躲藏藏,不要遮掩」。所以當他與薩賓娜過著偷情的生活時,他就是生活在謊言中。對他來說,要生活在真實裡,就是把私領域的生活(他的偷情)放在陽光下,所以他突然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之下,選擇跟他的妻子坦白這一切 — 因為他想重新生活在真實裡。


但對於薩賓娜來說,只要有人見證著我們的行動,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我們都或多或少會去順應那些盯著我們看的人,所以只要生活在公眾的目光之下,生活在真實就是不可能的;換句話說,只有真正的順應內心的聲音,不接收到任何外界的雜音,才是真正真實的生活。所以對她來說,這樣躲躲藏藏的偷情生活反而沒什麼痛苦可言,因為那是讓她可以「生活在真實裡」的唯一方法。

反媚俗

之前提到,逃離媚俗就接近於背叛你所屬的群體與價值觀,而薩賓娜是如此的討厭媚俗,所以她先是背叛了家人,背叛了丈夫,背叛了祖國,最後也背叛了愛情(當弗蘭茨不惜離婚來追求與她的愛情時,她選擇了消失)。但人一旦背叛了原本擁有的一切之後,她還能背叛什麼呢? 她只能背叛之前的「背叛」了。但是「如果當初我們為了B 而背叛 A,現在就算我們背叛 B,也不表示我們可以跟 A 重修舊好」,所以昆德拉最後說,「第一次的背叛在連鎖反應之下,引發了其他的背叛,而每一次的背叛都讓我們距離背叛的起點越來越遠」。如此看來,薩賓娜最後的結局是一開始就注定好的。


很多人看這本書,都會有這樣一種印象,認為媚俗是不好的,但這絕不是這本書唯一想要傳達的意涵。我認為這本書的主題是 — 生命(存有)的本質是矛盾的。既然生命本質即是矛盾,那媚俗當然也就是矛盾的:逃離了媚俗,我們獲得了「輕」,因為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束縛我們,但我們卻不會因此而活在一個更好的狀態,因為我們也同時失去了生活的重量。薩賓娜的最後的結局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從薩賓娜的角度來看,離開 / 背叛弗蘭茨的決定極不明智,「他是她遇過最好的男人了,他人又聰明,又懂她的話,善良、誠實、又很英俊,但她越是意識到這些,就越想去破壞這聰明,破壞這靈魂的善意。」我們可以說,正是弗蘭茨如此的完美、如此的傾心,使得接受他的愛情像是「非如此不可」,選擇背叛他才更能感受到所謂的「輕」,逃離這一切,使得薩賓娜堅決地選擇離開。但是這樣的離開,最後的下場就只能是:

在日內瓦度過四年之後,薩賓娜到巴黎住了下來,但她始終無法從憂傷之中平復過來。如果有人問她發生什麼事,她也不知道該用甚麼樣的字句才能說的清。
……
薩賓娜覺得一片空無包圍著她。這空無,會不會就是她每一次背叛所指向的終點?


這也再一次地展現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當逃離/背叛了那些生命中使我們感受到沉重的事物之後,我們能活得更好嗎? 還是什麼都沒有留下呢?

 

生活在他方

《生活在他方》是昆德拉的另外一本書的書名,出自於法國詩人藍波的名言:「在富於詩意的夢幻想像中,周遭的生活是多麼平庸而死寂,真正的生活總是在他方。」我們對未知的地方,總有一種奇特的憧憬與幻想。前面說過,弗蘭茨就是標準的人生勝利組,然而就像我們經常見到的,人生勝利組常常都有自己作死的傾向。對於弗蘭茨來說,他嚮往的是另外一種生活,一個充滿革命般熱情的地方,激盪著激情,來填補他枯燥的日常生活。


所以弗蘭茨對薩賓娜的愛慕,從一開始就充滿著想像。薩賓娜來自被蘇聯迫害的捷克,那邊有正在遭受苦難的捷克人民,布拉格充滿著監獄、迫害、戰爭、愛國與激情,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弗蘭茨心生嚮往,所以看著薩賓娜的身影,總是隱隱浮現著她祖國的苦痛悲劇,這讓她顯得更加美麗。

正是因為如此,弗蘭茨驚訝的發現,薩賓娜最後的離去並沒有原本所想的那麼重要。比起現實的薩賓娜,想像中的、如女神般存在的薩賓娜更有魅力,比起跟現實的薩賓娜相處每一步都為了愛情戰戰兢兢的,想像中的薩賓娜帶給他獨立與自由,像是終於可以「做自己的主人」那樣的充實感。我們甚至可以說,弗蘭茨迷戀的其實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薩賓娜,經常自己感動了自己。

於是乎,這段戀情中最矛盾而戲劇性的一幕就這樣誕生了:弗蘭茨騎著薩賓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薩賓娜騎著弗蘭茨背叛了弗蘭茨。

米蘭昆德拉.jpg
上圖:米蘭昆德拉


【文章出處】
《翰林書院之一隅》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情人間的誤解,是生命中「輕」與「重」的根本矛盾〉
2019-10-22
網址:

https://kunhanle.wordpress.com/
作者:KUN-HAN LEE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