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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史記》和《漢書》並稱「史漢」,范曄評二書文字曰:「遷文直而事覈,固文贍而事詳。」大抵來說《史記》雄深雅健,《漢書》溫潤端麗;自《漢書》以下,正史的史筆意味濃厚,逐步走向嚴謹的史學道路。以本文觀之,班固斷代為史,藉客觀描寫以寓道德內涵,其偏重當代的企圖,很是明顯。
 
本文節選自《漢書.外戚傳》。司馬遷列「外戚」於「世家」,認為外戚的地位猶如封國諸侯,但《漢書》中改列為〈外戚傳〉。《漢書.外戚傳》:「漢興,因秦之稱號,帝母稱皇太后,祖母稱太皇太后,適稱皇后,妾皆稱夫人。」外戚是指帝王的母族、妻族,〈外戚傳〉記載西漢二十五位后妃及其外家的事蹟,其中〈李夫人傳〉記載漢武帝寵妃李夫人的言行與相關事蹟,偏重記敘李夫人備受寵幸及傾國傾城的美貌。

李夫人深明「寵幸無常」,故在她病篤之際,再謝漢武帝一見之請,頗有洞察人情物理的處世智慧。漢武帝委請少翁致神,夜會夫人,復以帝王之尊,作詩志感,為賦傷悼,亦惻惻感人矣。至於夫人兄弟不知夫人用心而珍惜餘蔭,終致滅家,亦足以為後人嘆惋。

李延年,漢中山(今河北定縣)人。樂工出身,父母兄弟皆為樂工。因犯法受腐刑,後以妹李夫人得寵而貴幸,官至協律都尉。後來與宦官為亂,李夫人亡後,不再得寵,最終被誅殺。

班固,字孟堅,東漢扶風安陵(今陝西咸陽)人。班固少能屬文,及長博貫群書,窮究諸子百家之說。其父班彪是著名學者,班彪死後,班固原想要補齊全書,但被人告發他私改國史,因之被捕入獄。其弟班超上書辯解而獲釋,漢明帝讚賞班固才能,召為蘭臺令史,遷校書郎,典校祕書。章帝雅愛文學,詔諸王、諸儒集合於白虎觀講論五經異同,令班固撰集其事,纂成《白虎通義》。和帝時隨大將軍竇憲征匈奴,其後竇憲失勢獲罪,賓客皆受逮捕拷問,班固亦被牽連入獄,遂死獄中。

班固不但是史學家,也是文學家,所作〈幽通賦〉、〈兩都賦〉、〈封燕然山銘〉、〈答賓戲〉,皆為名篇,後人輯有《班蘭臺集》,唯其貢獻最大者乃為《史記》。
 
《漢書》為中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編纂體例大抵延續《史記》而略有調整,如取消世家,凡諸侯王皆入「列傳」,改「書」為「志」,分「紀、表、志、列傳」四種體例,。所錄時間,起自漢高祖元年終於王莽地皇四年,共二百三十年間的史事。惟班固死時,〈八表〉與〈天文志〉尚未完成,和帝命班固妹班昭補作,又命同郡馬續幫助編撰,故《漢書》之編纂計歷四人,費時三、四十年乃告完成。其注本以唐顏師古注、清王先謙《漢書補注》最為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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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漢書 李夫人傳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聞者莫不感動。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嘆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為昌邑哀王。

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憐閔焉,圖畫其形於甘泉宮。及衛思后廢後四年,武帝崩,大將軍霍光緣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號曰「孝武皇后」。

初,李夫人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王及兄弟為託。」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我屬託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見帝。」上曰:「夫人弟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見。」上復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鄉歔欷而不復言。於是上不說而起。夫人姊妹讓之曰:「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屬託兄弟邪?何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託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於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追思閔錄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其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絃歌之。上又自為作賦,以傷悼夫人。……

其後,李延年弟季坐姦亂後宮,廣利降匈奴,家族滅矣。

【文章出處】
《漢書》
外戚傳.李夫人
原作者:班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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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夫人(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第一段:敘述李夫人因兄長李延年及平陽公主而得以進宮的過程。
 
孝武(即漢武帝劉徹。漢自惠帝以下皆諡「孝」,取以孝治天下,即可擁有天下之意)李夫人,本以倡(音ㄔㄤ,通「娼」,此指樂人)進。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同義詞,即「新曲」,新音樂),聞者莫不感動。
譯文:
漢武帝的李夫人,本來是以樂妓的身分進宮。起初,夫人的兄長李延年懂得音樂,很會歌舞,武帝很喜愛他。他每唱出最新的流行歌曲,聽的人沒有不受到感動的。


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出塵脫俗,非人間所有。絕,超越),一顧傾人城(美人一顧盼,足以令一城之人為之傾倒。傾,傾倒,一說「傾覆」),再顧傾人國(美人一顧盼,足以令一國之人為之傾倒。傾,傾倒,一說「傾覆」)。寧(豈、難道不知傾城與傾國(形容女子之美使人傾倒或謂即使因美人而城傾國覆,亦在所不惜),佳人難再得!」
譯文:
有一次,延年侍候皇上的時候跳起舞來,並且歌唱道:「在那遙遠的北方,有位美麗的佳人,出塵脫俗,非人間所有;她一顧盼,全城的人為之傾倒;她再一顧盼,則全國的人都為之傾倒。你難道不明白,像這樣傾城傾國的佳人,一旦失去就難再獲得了?」

上嘆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平陽公主,漢景帝長女,和漢武帝同母姊)因言延年有女弟(妹妹),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寵愛)。生一男,是為昌邑哀王(漢武帝五子之一。昌邑,封國名。哀,諡號)
譯文:
皇帝讚嘆道:「好極了!世上難道有這樣的人嗎?」皇帝的姊姊平陽公主於是說李延年有個妹妹,皇帝就召見她,實在是美麗極了,而且擅長歌舞。從此李夫人受到寵愛。生下一男,就是昌邑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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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夫人(圖片引自網路)


第二段:李夫人死後,被追封為孝武皇后。

李夫人少而蚤(通「早」)卒,上憐閔(通「憫」)焉,圖畫其形於甘泉宮。及衛思后(漢武帝衛皇后衛子夫,衛青姐,生太子據,後因巫蠱之禍自殺。宣帝立,追諡為思后)廢後四年,武帝崩,大將軍霍光(霍去病之弟,受武帝遺詔,輔佐昭帝,拜大司馬大將軍。昭帝卒,迎立昌邑王賀(昌邑哀王之子),以其淫亂,廢之,改立宣帝。掌理朝政近二十年,權傾內外。宣帝親政後,收霍氏兵權,後因霍氏謀反,導致全族被殺)(順著)上雅(平常、舊有)意,以李夫人配食(配享,此言李夫人陪饗武帝宗廟),追上尊號曰「孝武皇后」。
譯文:
李夫人年紀輕輕的很早就去世,皇帝很憐憫她,把她的容貌繪成圖像掛在甘泉宮。等到衛思后被廢四年後,武帝也崩逝,大將軍霍光順著武帝平日就有封李夫人為皇后的心意,以李夫人陪饗武帝宗廟,追上尊號,稱作「孝武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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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後宮甄嬛傳(圖片引自網路)


第三段:李夫人寢病,漢武帝前往探望,夫人囑託兄弟予王,但因明瞭「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故始終不願見武帝。

初,李夫人病篤(病重),上自臨(駕臨)(問候、探病)之,夫人蒙被(躲在被中)(推辭、拒絕)曰:「妾久寢(臥)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王(指昌邑哀王)及兄弟為託。」
譯文:
當初李夫人病重臨危時,皇帝親自駕臨問候,夫人躲在被中蒙面推辭道:「賤妾臥病已經很久了,形體容貌都已毀壞,不可以拜見皇帝,只希望把昌邑王和妾家兄弟託付給皇上照顧。」

上曰:「夫人病甚,殆(恐怕)將不起,一見我屬(通「囑」,囑託、託付)託王及兄弟,豈不快哉(這難道不好嗎)?」
譯文:
皇帝說:「夫人病得很厲害,恐怕無法痊癒,只要見我一面以囑託昌邑王和兄弟,難道不好嗎?」


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輕慢,指儀容未整,沒有化妝)(通「惰」,怠惰)見帝。」
譯文:
李夫人回答說:「婦人的儀容如果不修飾整齊,不可以拜見君父。賤妾不敢儀容未整拜見皇上。」

上曰:「夫人弟(通「第」,但、只要)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官(高官)。」
譯文:
皇帝說:「夫人只要見我一面,我將賜給千金,同時賜予你兄弟高官。」

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見。」上復(再)言欲必(一定要)見之,夫人遂轉鄉(通「嚮」,今作「向」)歔欷(亦作「欷歔」,悲泣哀嘆聲)而不復言。於是上不說(通「悅」)而起。
譯文:
夫人說:「高官的賜予,權力在皇上手上,不在於一見。」皇帝又再說一定要見她一面,夫人於是面轉向裡面,悲泣哀嘆,不再說話。皇帝因此不太高興而走開。

夫人姊妹讓(責備)之曰:「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屬託兄弟邪?何為恨(違逆)上如此?」
譯文:
夫人的姊妹責備她說:「妳這位貴人難道不可見皇帝一面而囑託妳的兄弟嗎?為什麼如此違逆上意呢?」


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託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於上。
譯文:
夫人說:「所以不願見皇上的緣故,乃是因為要好好地把兄弟託付給皇上。我因為容貌姣好,得以出身微賤而受到皇上的寵幸。

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鬆懈、減弱),愛弛則恩絕。
譯文:
要知道以美色侍候人的人,容貌一旦衰老憔悴則恩愛鬆懈,恩愛鬆懈,則恩義也就斷絕了。


上所以攣攣(音ㄌㄧㄢˋ,通「戀」)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
譯文:
皇上之所以眷戀不捨而顧念我,是因為我往常的美貌。

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厭惡)吐棄(唾棄)我,意尚肯復追思閔(通「憫」,傷念)(錄用)其兄弟哉?」
譯文:
如今若讓他見到我形容枯槁,容貌不如從前美麗,一定厭惡唾棄我,那麼他心中還肯因追思傷念而錄用我的兄弟嗎?」

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
譯文:
等到李夫人死後,皇帝用皇后的禮儀來安葬她。

其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李夫人兄,率兵攻打大宛,無功折返,武帝不准其軍進入玉門關,後復攻大宛勝,終得「汗血馬」三千餘匹而歸。後出擊匈奴,兵敗投降,為單于所殺)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樂府長官)
譯文:
後來,皇帝任用夫人的哥哥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任命李延年為協律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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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夫人(圖片引自網路)


第四段:皇上因思念李夫人,請來方士招魂,又自為詩、賦傷悼之。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施行巫術的方術之士)齊人少翁言能致(招來)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帷帳,陳(陳設)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美女)如李夫人之貌,還(音ㄒㄩㄢˊ,通「旋」,速、隨即、很快)(音ㄨㄛˋ,帷帳)坐而步(走開),又不得就(靠近)視。
譯文:
皇帝因思念李夫人不已,有方術之士齊人少翁,說能招致她的靈魂。於是在夜晚張掛燈燭,擺設帷帳,陳列酒肉,而使皇帝坐在另外一個帷帳中,皇帝遠遠看到一位美女,有如李夫人的容貌,很快地來到帷帳內坐著,又很快地走開,可是卻不能靠近去看她。


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偏,偏偏,表示出乎意料或與意願相反)(奈何、為何)姍姍(走路緩慢從容的姿態)(助詞)來遲!」令樂府諸音家絃歌(將詩句譜入音樂來歌唱)之。上又自為作賦,以傷悼夫人。……
譯文:
皇帝於是愈加相思懷念,悲從中來,因此作詩說:「果然是她嗎?還是不是呢?我站起來遠遠地望著她,為何遲遲不肯走過來呢?」於是下令樂府中的音樂家們把詩譜入音樂來歌唱,皇帝又親自寫了一篇賦來哀悼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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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段:李夫人的兄弟犯法作亂,李氏家族盡滅。

其後,李延年弟季坐(犯法)姦亂後宮,廣利降匈奴,家族滅矣。
譯文:
後來李延年的弟弟李季犯了姦亂後宮的罪名,李廣利又戰敗投降匈奴,李氏家族因此被滅絕了。

遊園驚夢-杜麗娘.jpg
(圖片引自網路)


本文賞析

東漢王充稱許漢書,認為「班氏父子,文義浹備,記事詳贍,勝於遷書」。姑不論史漢優劣,純從敘事上來說,本文敘事溫潤雍容,文字平和端麗,確實提供了一種寫作典範。簡單來看,具有以下特色:

一、用筆經濟,文字精鍊。文中寫李夫人出身「本以倡進」,短短數字,即點明了她出身卑微;至於寫李夫人正式出場,則說「妙麗善舞」,足見李夫人傾國傾城之美貌;凡此等等,不一而足,皆可看出史家用筆之精審練達之處。

二、結構嚴謹,層次明晰。全文雖篇幅簡短,但敘事卻自成首尾。首先以「追述法」,寫李夫人得寵經過,接下來,以李延年佳人歌為引,烘托李夫人之美;然而李夫人「少而蚤卒」,風光的一生戛然而止。次段敘李夫人享此榮寵之由,此分寫三事,分別是:李夫人病危、夫人死後武帝思念、夫人兄弟誅滅事,藉此顯見李夫人智慧,及其家族之不知自愛,警醒世人以身犯法,終至滅族,裙帶關係終不能長久之理。在層層說明事例中,安排垂鑒之意,顯見史才、史識。

三、對話傳神,文字生動。夫人病危一段,班固運用對話,在一問一答間,寫出李夫人深察人情事理的智慧。武帝深愛李夫人,有其個人心境上的偏私,李夫人了解武帝愛戀的是自己的美色,其生前的揣想顯露了過人的洞察力,也說明其身後能繼續得到榮寵的原因。文章後半,武帝為夫人作詩為賦,雖自言自語,亦見其高思眷戀,哀毀之心,躍然紙上。

全文條理井然,兼具史學與文學之美,特別是以「人物」為中心的記敘方式,在看似純粹客觀的記錄中,暗藏說理的深意,人物、情節簡單而不單調,寄意高遠,值得再再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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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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