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張良
題解
本文選自《史記．留侯世家》，是留侯張良的傳記。文中圍繞張良一生的經歷，描述他在複雜的政治鬥爭和尖銳的軍事鬥爭中的卓越能力，以及他在天下已定、功成名就之後，不爭權求利的出世思想和行為，讓自己全身而退，生動刻畫張良的為人及其性格特徵。
年輕的張良是一個血氣方剛的豪俠人物，他不惜家財為韓報仇，行刺秦始皇。但司馬遷又通過張良遇見圯上老人的情節，刻畫張良的隱忍，呈現早年張良性格的另一個側面。張良追隨劉邦以後，處處表現出他的政治遠見和高超謀略，如設計擊敗秦軍，勸諫劉邦撤出秦宮，爭取黥布、彭越，籠絡韓信等。劉邦稱帝後，他建議封賞與劉邦有宿怨的雍齒，從而安定人心。他是劉邦智囊團中的核心人物，為劉邦出過很多主意，劉邦對他則言聽計從，張良、蕭何、韓信三人並稱為漢初三傑，劉邦對張良的評價「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成了對古今高明軍師的共同讚語。
明哲保身是張良後半生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張良深知「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道理，在群臣爭功的情況下，他「不敢當三萬戶」；劉邦對他的封賞，他極為知足；他稱病杜門不出，行「道引」、「辟穀」之術；他揚言「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遊」，處處表現得急流勇退。因此，在漢初三傑中，韓信被殺，蕭何被囚，張良卻始終未傷毫毛。司馬遷通過上述情節，把張良刻畫成一個足智多謀、明哲保身的典型。我們如果把張良和〈淮陰侯列傳〉中工於謀天下、拙於謀自身的韓信相比，就可看出司馬遷筆下劉邦的兩位大功臣，形成了多麼巨大的反差。
此外，司馬遷在本篇的寫實中夾雜了一些傳奇性的描寫，如張良「東見倉海君」、「得力士」、遇「圯上老人」授書、十三年後取穀城山下「黃石」祭祀，學「辟穀」、「道引輕身」，「欲從赤松子遊」、去世時同葬「黃石」等，撲朔迷離，亦真亦幻，為本文抹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同時，本文雖寫張良其人，但旁及〈鴻門宴〉的前段，也帶到晚年劉邦對自己身後戚夫人的憂心、欲立趙王如意為太子不成的無奈，是理解高祖劉邦內心世界及研讀《史記》的重要對照參考資料。
以下為《史記．留侯世家》全文，各段標題為編者擬訂。
配合課程：鴻門宴
延伸閱讀：
小不忍則亂大謀----蘇軾：留侯論(全文翻譯)
上圖：張良（劇照）
史記 留侯世家
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彊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常殺人，從良匿。
後十年，陳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還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者，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及沛公之薛，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與韓王將千餘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復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餘城，擊破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下軍，良說曰：「秦兵尚彊，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啗秦將。」秦將果畔，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遂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奈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奈何？」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後解，語在項羽事中。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鎰，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襃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兵北擊齊。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
良亡，間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其以酈生語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彊，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而壁固陵，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鬬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複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歲餘。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筴，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餘人何益？」呂澤彊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彊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彊。』」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彊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願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彊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鴈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馬邑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讐彊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辟穀，道引輕身。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彊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彊聽而食。後八年卒，謚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冢。每上冢伏臘，祠黃石。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國除。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筴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文章出處】
《史記》
〈留侯世家〉
原作者：司馬遷
註釋翻譯
一、韓國貴族
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譯文：
上圖：秦代出土馬車
二、刺殺秦王
譯文：
上圖：想像示意圖（台南藝術大學江南古橋）
三、圯上老人
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彊忍，下取履。
譯文：
張良閒暇時徜徉於下邳橋上，有一個老人，穿著粗布衣裳，走到張良跟前，故意把他的鞋甩到橋下，看著張良對他說：「小子，下去把鞋撿上來！」張良有些驚訝，想打他，因為見他年老，勉強地忍了下來，下去撿來了鞋。
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
譯文：
老人說：「給我把鞋穿上！」張良既然已經替他把鞋撿了上來，就跪著替他穿上。老人把腳伸出來穿上鞋，笑著離去了。張良十分驚訝，隨著老人的身影注視著他。
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
譯文：
老人離開了約有一里路，又返回來，說：「你這個孩子可以教導教導。五天以後天剛亮時，跟我在這裡再相會。」張良覺得這件事很奇怪，跪下來說：「嗯。」
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
譯文：
五天後的拂曉，張良去到那裡。老人已先在那裡，生氣地說：「跟老人家約會，反而後到，為什麼這麼失禮呢？」老人離去，並說：「五天以後早早來會面。」
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
譯文：
五天後雞一叫，張良就去了。老人又先等在那裡，又生氣地說：「又來晚了，這是為什麼？」老人離開說：「五天後再早點兒來。」
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
譯文：
五天後，張良不到半夜就去了。過了一會兒，老人也來了，高興地說：「應當像這樣守時才好。」
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
譯文：
老人拿出一部書，說：「讀了這部書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師了。十年以後就會發跡，十三年後小子你到濟北見我，穀城山下的黃石就是我。」說完便走了，沒有別的話留下，從此也沒有見到這位老人。
上圖：圯上老人黃石公（劇照）
四、解救項伯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常殺人，從良匿。
譯文：
張良住在下邳時，行俠仗義。項伯曾經殺了人，跟隨張良躲藏起來。
上圖：沛公劉邦（左）與張良（右）（劇照）
五、歸附沛公
後十年，陳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還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
譯文：
過了十年，陳涉等人起兵反秦，張良也聚集了一百多個青年。景駒自立為代理楚王，駐在留縣。張良打算前去跟隨他，半道上遇見了沛公。沛公率領幾千人，奪取下邳以西的地方，張良便歸附了他，沛公任命張良做厩將。
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者，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譯文：
張良多次根據《太公兵法》向沛公獻策，沛公很賞識他，經常採用他的計謀。張良對別人講這些，別人都不能領悟。張良說：「沛公大概是上天授予人間的。」所以張良就跟隨了沛公，沒有離開他去見景駒。
譯文：
等到沛公到了薛地，會見項梁。項梁擁立了楚懷王。張良於是勸說項梁道：「您已經擁立了楚王的後人（編按：指楚懷王孫心），而韓國各位公子中，橫陽君韓成最賢能，可以立為王，增加同盟者的力量。」項梁派張良尋找到韓成，立他為韓王，任命張良為韓國司徒，隨韓王率領一千多人向西攻取韓國原來的領地，奪得幾座城邑，秦軍隨即又奪了回去，韓軍在潁川一帶往來游擊作戰。
六、沛公破秦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餘城，擊破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
譯文：
沛公從洛陽向南穿過轘轅山時，張良率兵跟從沛公，攻下韓地十餘座城邑，擊敗了楊熊的軍隊。沛公於是讓韓王成在陽翟留守，自己和張良一起南下，攻打宛縣，向西進入武關準備攻秦。
譯文：
沛公想用兩萬人的兵力攻打秦朝嶢關的軍隊，張良勸告說：「秦軍還很強大，不可輕視。我聽說嶢關的守將是屠戶的兒子，市儈之人容易以利相誘。希望沛公暫且留守軍營，派人先去，給五萬人預備吃的東西，在各個山頭上多增掛旗幟，作為疑兵，叫鸝食其帶著貴重的寶物利誘秦軍的將領。」秦軍的將領果然背叛秦朝，打算跟沛公聯合一起向西襲擊咸陽。
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
沛公想聽從秦將的計劃。張良說：「這只是嶢關的守將個人想反叛罷了，恐怕部下的多數士兵不會聽從。士兵不從必定帶來危害，不如趁著他們懈怠時攻打他們。」沛公於是率兵攻打秦軍，大敗秦兵。
遂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譯文：
然後追擊敗軍到藍田，第二次交戰，秦兵終於崩潰。沛公於是進入咸陽，秦王子嬰投降了沛公。
上圖：沛公（左）與張良（右）（劇照）
七、良藥苦口
譯文：
沛公進入秦宮，那裡的宮室、帳幕、狗馬、貴重的寶物、美女數以千計，沛公想留下住在宮裡大肆享受。樊噲勸諫沛公搬出去居住，沛公不聽。
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張良勸諫沛公說：「秦朝正因暴虐無道，所以沛公才能夠來到這裡。替天下剷除兇殘的暴政，應該以清廉樸素為本。現在剛剛攻入秦都，就要享受其樂，這正是人們說的助桀為虐。況且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希望沛公能夠聽進樊噲的意見。」沛公這才回車駐軍在霸上。
上圖：項伯（劇照）
八、鴻門宴
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
譯文：
項羽來到鴻門下，想要攻打沛公，項伯於是連夜急馳到沛公的軍營，私下會見張良，想讓張良跟他一起離開。
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
譯文：
張良說：「我是替韓王來伴送沛公的，如今情況緊急，逃離而去是不合道義的。」
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奈何？」
譯文：
於是就將情況全都告訴了沛公。沛公非常吃驚，說：「這怎麼辦呢？」
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
譯文：
張良說：「沛公果真想背叛項羽嗎？」
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盡王，故聽之。」
譯文：
沛公說：「淺薄無知的小人，教我封鎖函谷關不要讓諸侯們進來，說這樣秦朝的土地就可以全部主宰了，所以就我就聽從了這意見。」
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
譯文：
張良說：「沛公衡量一下自己能夠打退項羽嗎？」
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奈何？」
譯文：
沛公沉默許久，說：「的確不能。現在該怎麼辦呢？」
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
譯文：
張良於是堅決邀請項伯見沛公。項伯會見了沛公，沛公與項伯同飲，為他敬酒祝福，並結為親家，沛公請項伯向項羽詳細說明，沛公不敢背叛項羽，沛公之所以封鎖函谷關，是為了防備其他的強盜。
及見項羽後解，語在項羽事中。
上圖：棧道
九、燒斷棧道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
譯文：
漢元年（前206）正月，西楚霸王項羽大封天下，封沛公做了漢王，統治巴蜀地區。
漢王賜良金百鎰，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
譯文：
漢王賞賜張良黃金百鎰，珍珠二斗，張良把這些珍寶贈送給了項伯，漢王也因此讓張良厚贈項伯，使項伯代他請求項王，讓他統治漢中地區。項王應允了漢王的請求，漢王於是得到了漢中地區。
漢王之國，良送至襃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譯文：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
譯文：
張良到了韓國，韓王成因為張良跟隨漢王的緣故，項王不派韓成到封國去，讓他跟隨自己一起東去。
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兵北擊齊。
譯文：
張良向項王說：「漢王燒斷了棧道，他已經沒有返回的意思了。」張良便把齊王田榮反叛之事，上書報告項王。項王由此不再擔憂西邊的漢王，因而起兵北上攻打齊國。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
譯文：
項王終於不肯派韓王回韓國，於是把他貶為侯，又在彭城殺了他。
上圖：張良（劇照）
十、張良歸漢
良亡，間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
譯文：
張良逃跑，抄小路隱秘地回到漢王那裡，漢王這時也已回軍平定三秦了。漢王又封張良為成信侯，跟著東征楚國。
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
譯文：
到了彭城，漢軍戰敗而歸。行至下邑，漢王下馬倚著馬鞍問道：「我打算捨棄函谷關以東一些地方作為封賞，誰能夠同我一起建功立業呢？」
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
譯文：
張良進言說：「九江王黥布（英布）是楚國的猛將，和項王有隔閡；彭越與齊王田榮在梁地反楚：這兩個人可立即利用。漢王的將領中唯有韓信可以託付大事，獨當一面。如果要捨棄這些地方，就把這些土地送給這三個人，那麼楚國就可以打敗了。」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時時從漢王。
譯文：
張良身體多病，不曾獨立帶兵作戰，但常作為出謀劃策的臣子，時時跟隨著漢王。
上圖：張良（劇照）
十一、反對封建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
譯文：
漢三年（前204），項羽把漢王緊急圍困在滎陽，漢王驚恐煩惱，與酈食其商議如何削弱楚國的勢力。
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
譯文：
酈食其說：「昔日商湯討伐夏桀，封夏朝後人於杞國。周武王討伐商紂，封商朝後人於宋國。如今秦朝喪失德政、拋棄道義，侵伐諸侯各國，消滅了六國的後代，使他們沒有一點立足的地方。陛下果真能夠重新封建六國後裔，使他們都接受陛下的印信，這樣六國的君臣百姓，一定都感戴陛下的恩德，無不歸順服從，仰慕陛下道義，甘願做陛下的臣民。隨著恩德道義的施行，陛下就可以面南稱霸，楚王一定整好衣冠恭恭敬敬地前來朝拜了。」
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譯文：
漢王說：「好。趕快刻製印信，先生就可馬上帶著這些印信出發了。」
譯文：
酈食其還沒有動身，張良從外面回來謁見漢王。漢王正在吃飯，說：「子房過來！有一個客人替我設計削弱楚國的勢力。」接著把酈食其的話都告訴了張良，然後問道：「在你看來，這事怎樣？」張良說：「是誰替陛下出的這個主意？陛下的大事要完了。」
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
譯文：
漢王說：「為什麼呢？」張良回答說：「我請求您允許我，借用您面前的筷子，為大王籌劃一下形勢。」
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
譯文：
張良接著說：「昔日商湯討伐夏桀，封夏朝的後代於杞國，那是估計到能制桀於死命。當前陛下能制項王於死命嗎？」漢王說：「不能。」
「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
譯文：
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一個原因。周武王討伐商紂，封商朝的後代於宋國，那是估計到能得到紂王的腦袋。現在陛下能得到項王的腦袋嗎？」漢王說：「不能。」
「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曰：「未能也。」
譯文：
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二個原因。武王攻入殷商的都城後，在商容所居里巷的大門上表彰他，釋放囚禁的箕子，重新修築比干的墳墓。如今陛下能重新修築聖人的墳墓，在賢人里巷的大門表彰他，在有才智的人們前向他致敬嗎？」漢王說：「不能。」
「其不可三也。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
譯文：
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三個原因。周武王曾發放鉅橋糧倉的存糧，散發鹿臺府庫的錢財，以此賞賜貧苦的民眾。目前陛下能散發倉庫的財物，來賞賜窮人嗎？」漢王說：「不能。」
「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
譯文：
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四個原因。周武王滅亡商朝以後，廢止兵車，改為乘車，把兵器倒置存放，蓋上虎皮，用以向天下表明不再動用武力。現在陛下能停止戰事，推行文治，不再打仗了嗎？」漢王說：「不能。」
「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
譯文：
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五個原因。周武王將戰馬放牧在華山的南面，以此表明沒有用它們的地方了。眼下陛下能讓戰馬休息，不再使用它們嗎？」漢王說：「不能。」
「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
譯文：
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六個原因。周武王把牛放牧在桃林的北面，以此表明不再運輸和積聚作戰用的糧草。而今陛下能放牧牛群，不再運輸、積聚糧草了嗎？」漢王說：「不能。」
「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彊，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
譯文：
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七個原因。再說天下從事遊說活動的人，離開他們的親人，捨棄了祖墳，告別了老友，跟隨陛下各處奔走，只是日夜盼望著想得到一塊小小的封地。假如恢復六國，擁立韓、魏、燕、趙、齊、楚的後代，天下從事遊說活動的人，各自回去侍奉他們的主上，伴隨他們的親人，返回他們的舊友和祖墳所在之地，陛下同誰一起奪取天下呢？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八個原因。當前只有使楚國不再強大，否則六國被封立的後代，重新屈服並跟隨楚國，陛下怎麼能夠使他們臣服？如果真的要採用這位客人的計策，陛下的大事就完了。」
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漢王的飯也不吃了，吐出口中的食物，罵道：「這個食古不化的書呆子，幾乎壞了你老子的大事！」於是下令趕快銷毀那些印信。
上圖：韓信（劇照）
十二、韓信封王
漢四年（前203），韓信攻下齊國，想自立為代理齊王，漢王大怒。張良勸告漢王，漢王才派張良授予韓信「齊王信」的印信，此事記載在〈淮陰侯列傳〉中。
這年秋天，漢王追擊楚軍到陽夏南面，戰事失利而堅守固陵營壘，諸侯原已約好前來，但沒有到。張良向漢王進計，漢王採用了他的計策，諸侯才都來到，此事記載在〈項羽本記〉中。
上圖：留侯家廟
十三、張良封侯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鬬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
譯文：
漢六年（前201）正月，封賞功臣。張良不曾有戰功，高帝說：「出謀劃策於營帳之中，決定勝負在千里之外，這就是子房的功勞。讓張良自己從齊國選擇三萬戶作為封邑。」
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譯文：
張良說：「當初我在下邳起事，與主上會合在留縣，這是上天把我交給陛下。陛下採用我的計謀，幸而經常生效，我只願受封留縣就足夠了，不敢承受三萬戶。」於是封張良為留侯，同蕭何等人一起受封。
上圖：高祖劉邦（劇照）
十四、封賞雍齒
譯文：
漢六年皇上（劉邦）已經封賞大功臣二十多人，其餘的人日夜爭功，不能決定高下，未能進行封賞。皇上在洛陽南宮，從橋上望見一些將領，常常坐在沙地上彼此議論。
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
譯文：
皇上說：「這些人在說什麼？」留侯說：「陛下不知道嗎？他們這是在商議謀反呀！」
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
譯文：
皇上說：「天下已接近安定，為什麼還要謀反呢？」留侯說：「陛下以平民身分起事，靠著這些人取得了天下，現在陛下做了天子，而所封賞的都是蕭何、曹參這些陛下所親近寵幸的老戰友，所誅殺的都是一生中仇恨的人。如今軍官們計算功勞，認為天下的土地不夠一一封賞，這些人害怕陛下不能全部封到他們，恐怕又被懷疑到平生犯下的過失，因而遭受道誅殺，所以就聚在一起圖謀造反了。」
上乃憂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
譯文：
皇上於是憂心忡忡地說：「那這件事該怎麼辦呢？」留侯說：「皇上平生憎恨，又是群臣都知道的，誰最突出？」
上曰：「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
譯文：
皇上說：「雍齒與我有宿怨，曾多次使我受窘受辱。我原想殺掉他，因為他的功勞多，所以不忍心。」留侯說：「現在趕緊先封賞雍齒來給群臣看，群臣見雍齒都被封賞，那麼每人對自己能受封，就堅信不疑了。」
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於是皇上便擺設酒宴，封雍齒為什方侯，並緊迫地催促丞相、御史評定功勞，施行封賞。群臣吃過酒後，都高興地說：「雍齒尚且被封為侯，我們這些人就不擔憂了。」
十五、定都關中
譯文：
劉敬勸告高帝說：「要定都在關中。」皇上對此心有疑慮。左右的大臣都是關東地區的人，多數勸皇上定都洛陽，他們說：「洛陽東面有成皋，西面有崤山、澠池，背靠黃河，面向伊水、洛水，它地形的險要和城郭的堅固，也足以倚靠。」
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留侯說：「洛陽雖然有這樣險固，但它中間的腹地狹小，不過幾百里方圓，土地貧瘠，四面受敵，這裡不是用武之地。關中東面有崤山、函谷關，西面有隴山、岷山，肥沃的土地方圓千里，南面有富饒的巴、蜀兩郡，北面有利於放牧的胡苑，依靠三面的險阻來固守，只用東方一面控制諸侯。如果諸侯安定，可由黃河、渭河運輸天下糧食，往西供給京都；如果諸侯發生變故，可順流而下，足以運送物資。這正是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劉敬的建議才是對的。」於是高帝當即決定起駕，往西定都關中。
留侯跟隨皇上入關。他體弱多病，便施行道引之術，不食五穀，閉門不出有一年多。
上圖：高祖劉邦（劇照）
十六、商山四皓
譯文：
皇上想廢掉太子（編按：即之後繼位的漢惠帝），立戚夫人所生的兒子趙王如意。很多大臣進諫勸阻，都沒能改變高帝堅定不移的想法。呂后對此很驚慌，不知該怎麼辦。有人對呂后說：「留侯善於出謀劃策，皇上很信任他。」
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
譯文：
呂后於是派建成侯呂澤脅迫留侯說：「您一直是皇上的謀臣，現在皇上打算更換太子，您怎麼能墊高枕頭睡大覺呢？」
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餘人何益？」
譯文：
留侯說：「當初皇上多次處在危急之中，採用了我的計謀。如今天下安定，由於私人偏愛的原因想更換太子，這些至親骨肉之間的事，即使同我一樣的有一百多人進諫，又有什麼益處？」
呂澤彊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
呂澤強力要挾說：「一定得給我出個主意。」留侯說：「這件事是很難用口舌來爭辯的。皇上不能招來而來的，全天下只有四個人，這四個人已經年老了，都認為皇上對人非常傲慢，所以逃避躲藏在山中，他們按依道義而行，不肯做漢朝的臣子，但是皇上很敬重這四個人。現在如果真能不惜金玉璧帛，讓太子寫一封信，言辭要謙恭，並預備安車，再派有口才的人懇切地聘請，他們應當會前來。來了以後，把他們當作貴賓，讓他們時常跟著入朝，讓皇上見到他們，那麼皇上一定會感到驚異並且詢問他們。一問他們，皇上知道這四個人賢能，那麼這對太子是一大助力。」
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譯文：
於是呂后讓呂澤派人攜帶太子的書信，用謙恭的言辭和豐厚的禮品，迎請這四個人。四個人來了，就住在呂澤的府第中為客。
譯文：
漢十一年（前196），黥布謀反，皇上患重病，打算派太子率兵前往討伐叛軍。這四個人互相商議說：「我們之所以來，是為了要保全太子，太子如若率兵平叛，事情就危險了。」
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彊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彊。』」
譯文：
於是勸告呂澤說：「太子率兵出戰，如果立了功，那麼權位也不會高過太子；如無功而返，那麼從這以後就是遭受禍患了。再說跟太子一起出征的各位將領，都是曾經同皇上平定天下的猛將，如今讓太子統率這些 人，這和讓羊指揮狼有什麼兩樣？他們決不肯為太子賣力，太子不能建功是必然的了。我們聽說過『愛其母必抱其子』，現在戚夫人日夜侍奉皇上，趙王如意常被抱在皇上面前，皇上說『終歸不能讓不成器的兒子（編按：指太子），居於我的愛子（編按：指趙王如意）之上』，顯然，趙王如意取代太子之位是必然的了。您何不趕緊請呂后，找機會向皇上哭訴：『黥布是天下的猛將，很會用兵，現今的各位將領都是陛下過去的同輩，您卻讓太子統率這些人，這和讓羊指揮狼沒有兩樣，沒有人肯為太子效力，而且如讓黥布聽說這個情況，就會更大張旗鼓地向西進犯。皇上雖然患病，還可以勉強乘坐輜車，躺著統轄軍隊，眾將軍不敢不盡力。皇上雖然受些辛苦，為了妻兒，還是要自己奮發圖強一下。』」
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
譯文：
於是呂澤立刻在當夜晉見呂后，呂后找機會向皇上哭訴，說了四個人授意的那番話。
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
譯文：
皇上說：「我本來計想到這小子不能派遣他，還是老子自己去吧。」於是皇上親自帶兵東征，群臣留守，都送到灞上。
留侯病，自彊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願上無與楚人爭鋒。」
譯文：
留侯患病，自己勉強支撐起來，送皇上到曲郵，謁見皇上說：「臣本應跟從陛下前往，怎奈病勢沉重。楚國人馬迅猛敏捷，希望皇上避其鋒芒，不要跟楚國人鬥個高下。」
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
譯文：
留侯又趁機規勸皇上說：「讓太子做將軍，監守關中的軍隊吧。」
上曰：「子房雖病，彊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皇上說：「子房雖然患病，也要勉強在臥床養病時輔佐太子。」這時叔孫通做太傅，留侯任少傅之職。
譯文：
漢十二年（前195），皇上擊敗黥布後班師回朝，病勢更加沉重，更加想要換掉太子。
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
譯文：
留侯勸諫皇上，皇上不聽，留侯就託病不再理事。叔孫太傅引證古今事例進行勸說，死命爭保太子。皇上假裝答應了他，但心裡還是想更換太子。
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
等到安閒的時候，設置酒席，太子在旁侍侯。那四人跟著太子，他們的年齡都已八十多歲，鬚眉潔白，衣冠非常壯美奇特。皇上感到奇怪，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
譯文：
四個人向前對答，各自說出姓名，分別叫東園公、角里先生、綺裡季、夏黃公。皇上於是大驚說：「我訪求各位好幾年了，各位都逃避著我，現在你們為何自願跟隨我兒子交遊呢？」
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
譯文：
四人都說：「陛下輕慢士人，動不動喜歡罵人，我們講求義理，不願受辱，所以惶恐地逃躲。我們私下聞知太子為人仁義孝順，謙恭有禮，喜愛士人，天下人沒有誰不伸長脖子想為太子拼死效力的，因此我們四人就來了。」
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皇上說：「那就煩勞諸位，始終如一好好調理保護太子吧。」
譯文：
四個人敬酒祝福已畢，小步快走離去。皇上目送他們，召喚戚夫人過來，指著那四個人給她看，說道：「我本想更換太子，但他們四個人輔佐太子，太子的羽翼已經形成，難以更動了。以後呂后真的是你的主人了。」戚夫聽了哭泣起來。
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鴈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
譯文：
皇上說：「妳為我跳楚舞，我為妳唱楚歌。」皇上唱道：「鴻雁高飛，振翅千里。羽翼已成，翱翔四海。翱翔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短箭，何處施用！」皇上唱了幾遍，戚夫人啜泣流淚，皇上起身離去，酒宴結束。
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譯文：
皇上最終不再更換太子，原本是留侯請來這四個人發生了效力。
十七、留侯身後
譯文：
留侯跟隨皇上進攻代國，在馬邑城下出妙計，以及勸皇上立蕭何為相國，他跟皇上平常隨機談論天下的事情很多，但由於不是關於國家存亡的大事，所以未予記載。
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讐彊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辟穀，道引輕身。
譯文：
留侯宣稱：「我家世代為韓相，到韓國滅亡，不惜萬金家財，替韓國向強秦報仇，天下為此震動，如今憑藉三寸之舌為帝王統師，封邑萬戶，位居列侯，這對一個平民是至高無上的，我張良已經非常滿足了。我願丟卻人世間的事情，打算隨赤松子（編按：修道仙人名）去遨遊。」張良於是學辟穀之術，行引輕身之道。
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彊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彊聽而食。
譯文：
正值高祖駕崩，呂后感激留侯的恩惠，便竭力讓他進食，說：「人生一世，時光有如白駒過隙一樣迅速，何必自己苦行到這種地步啊！」留侯不得已，勉強聽命進食。
之後八年，留侯去世，定諡號叫文成侯。他兒子張不疑，襲封侯爵。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冢。每上冢伏臘，祠黃石。
譯文：
張良當初在下邳橋上遇見那個給他《太公兵法》的老人，在別後十三年，他隨高帝經過濟北時，果然見到穀城山下的黃石，便把它取回，奉若至寶來祭祀它。留侯去世時，一起安葬了黃石。以後每逢掃墓以及冬夏節日祭祀張良的時候，也同時祭祀那顆黃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國除。
譯文：
張良之子張不疑襲封留侯，在孝文帝五年（前175）因為犯了不敬之罪，封國才被廢除。
十八、史記論贊
譯文：
太史公說：「學者大多說沒有鬼神，然而又說有精怪。至於像留侯遇見老人贈書的事，也夠神奇的了。高祖遭遇困厄的情況有多次了，而留侯常在這種危急時刻建功效力，難道可以說不是天意嗎？皇上說：『出謀劃策於營帳之中，決定勝負在千里之外，我比不了子房。』我原以為此人大概是高大威武的樣子，等到看見他的畫像，相貌卻像個美麗的女子。孔子說過：『按照相貌來評判人，在對待子羽上就有所失。』對於留侯，也是可以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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