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示意圖
蒐集癖
記得民國50幾年台灣剛有電視台而住花蓮的我家中剛有電視的那時候,很難忘記有次看兒童節目,是介紹「蒐集」。三個光鮮齊整,打扮妥當,又全然一副好學生模樣的小學生,和他們的父母排排坐在電視機前,在主持人的帶領下介紹他們的收集物。
「收集有什麼好處呢?」主持人首先自問自答:從小培養起收集的習慣,可以擁有節儉的美德,而積少成多,也是累積財富的一種方式,同時更可以鍛鍊恆心與毅力。
接著這些年齡與我相仿的小學生們,一一在父母的陪同下展示他們手中豐美的收集成果。有的翻開厚厚好幾大本的集郵冊,仔細介紹其中來自各國的美麗珍貴郵票。一個戴眼鏡的小男生打開一塵不染、色彩繽紛的展示本,原來他收集的是各式各樣的火柴盒,有的甚至來自於我從未聽說過的國度。另一個小學生展示的是金屬瓶蓋,從各種可樂果汁到酒類,全都打扁了黏貼在豪華相簿上,五顏六色像一朵朵盛開的花。
我在電視前幾乎怔住了,因為那些收集對於一個經濟完全依賴父母的小孩如我,並不僅僅是「收集」而已,它還代表了一種消費能力與社會階級,一種特定經濟能力所能豢養起的特殊品味與興趣,甚至是一種我不能想像的生活態度和價值觀──對一個那時代的花蓮小孩而言,簡而言之,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然而最令我瞠目結舌的,是最後一位女生,小小年紀的她的收藏赫然是「衣標」──主持人怕觀眾不懂,還特別要求解釋:所謂衣標是指別在或縫在剛購買來的衣物上的商標──她對著鏡頭展示,全都有約一張明信片大小,以金或銀繡出各式複雜的圖案在深色布料上。而這女孩收藏的方式是將這些衣標仔細拆下來,再一片片縫在她的展示簿上,足足有厚厚一大本。
我猜我那時除了學校的制服外,所有的衣服都還來自於做裁縫的母親之手,那厚厚一疊的「衣標」背後代表的,不僅是多少件昂貴的衣物,以及能負擔如許花費的社會階級,它幾乎代表了另一個我永遠不能企及的人生和宇宙。
多年之後我仍不能清楚表達那個節目所帶給我的打擊或者說挫敗感,而中年過後的我回顧起經濟獨立後的幾十年,居然也由衷蒐集了幾項玩物,從礦石水晶到模型公仔,反省起來,我既不因此擁有節儉的美德,也未變得更有恆心毅力,更未因此而致富──倒是在上頭耗費了不少冤枉銀兩。
是那個節目的刺激使童年的我有了心理錯綜,而養成了日後的蒐集癖?我沒有答案,但出人意表地至今我仍能清晰記得那幾個「幸福」得令我牙癢癢的小學生面孔,尤其是最後出現的那個女生。真想知道那些衣標至今仍然安在否?她是否繼續著衣標的收集?或者說,她是否仍然過著可以收集大量衣標的「那種生活」?
如果說當下的收集只代表了一種遊戲與趣味,那我承認世上存在著太多更深刻的遊戲與趣味,而收集如果是為了日後的匱乏作準備,那收集本身其實只是一種恐懼。
我究竟是因此發覺了收集所蘊藏的對更美好生活的嚮往,還是對生活深處那不易覺察的對無常與失落的恐懼?
還是這兩者,根本就是同一回事?
我所能確定而且不解的是,至今我竟還對此如此深深介意。
上圖:衣標
【文章出處】
《聯副電子報》4305期
〈蒐集癖〉
2013-06-03
網址:
https://paper.udn.com/udnpaper/PIC0004/237974/web/#1L-4214520L
作者:陳克華
【作者簡介】
陳克華(1961年10月4日-),筆名田自由、陳業、克克,祖籍山東汶上,台灣花蓮人。高中就讀花蓮高中,臺北醫學院醫學系畢業,榮總眼科主治醫師,美國哈佛醫學院史蓋本眼科中心博士後研究員,陽明大學、輔仁大學,臺北醫學大學副教授,曾參與「北極星詩社」,並曾任《現代詩》主編,作品曾多次被改編為詩劇搬上舞臺,並為多齣舞臺劇及交響樂曲填寫歌詞,亦參加舞臺劇及電視劇的演出。創作範圍擴及繪畫、數位輸出、攝影、書法及視覺多媒材藝術創作。其作品以對政治與道德威權提出聳動挑戰而著名。曾獲中國時報新詩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獎等獎項,文字出版詩集,小說集,散文集等近四十冊,2006年發表〈我的出櫃日〉一文正式宣告出櫃。
上圖:衣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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