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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與臨川四夢.南柯記

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夏至,51歲的湯顯祖在故鄉臨川完成了《南柯記》。《南柯記》的出現似乎很突然,因為它標誌着作者從對真情與夢境的謳歌轉向對二者的懺悔。湯顯祖在自己的追求和希望破滅之後用傳統的實踐理性來檢驗自己的平生業績時,便不能不從失敗中品嘗到一種手植苦果的辛酸。可以說,《南柯記》正是他這種自我批判的痛苦情緒的反映,是一個產生於自我克服要求的心理悲劇。

《南柯記》取材於唐人李公佐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敘寫淳于棼年近三十,功不成,婚不就,常飲酒遣悶。某日醉後,夢中進入大槐安國,被國王招為駙馬,並封為南柯郡太守。政績卓著,深得民心,前後二十餘年。公主死後,淳于棼還朝拜相,其門若市,其勢如炎,結果縱欲墮落。右相段功對淳于棼大為疑忌,借星變上書,將淳于棼遣歸。淳于棼夢醒覺悟,情盡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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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背景

《南柯記》中許多情節隱含了現實生活的內容,如「做老婆官」的官場裙帶惡習,「大明律」淪為撈錢工具,地方官吏貪贓枉法,統治集團互相傾軋等,都為批判明代社會現實之筆墨。此劇作於湯顯祖棄官返鄉後的第三年,其創作背景流露出作者追求理想政治失敗後沉重的幻滅之感。

湯顯祖從官場到劇場,從名利仕途到著書精舍,決不是退隱韜光,而是以筆作戈,既抒發自己的情懷,且警惕世人的耳目,所以他不知疲倦地繼續握管,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創作出《南柯記》。如果說,兩年前問世演出的《牡丹亭》是一部熱情、浪漫的愛情之作,那麼,眼前的這部《南柯記》就面目大變了。可以說,湯顯祖的筆鋒自《南柯記》始,由高揚人生轉向對現實的批判。其實,高揚人生與批判社會兩方面本質是一致的。只有熱愛生活的人,才會對社會中的黑暗嫉之如仇。

長子病亡

《南柯記》殺青於此年夏季,正是湯顯祖心情最為抑鬱悲憤的時刻。這年,湯顯祖長子士蘧  到南京應舉入試。七月初,不幸病滯而死,年僅23歲。湯詩有《庚子七月晦吳觀察得月亭舉燭沾醉,云各有子秋試,望之,悵然成韻八絕》,這時候,湯顯祖還盼望着他的兒子能夠高中回家。湯詩還有《庚子八月四日五鼓,忽然煩悶,起作三首》,其二云:「並道文章是國華,年來夢卜總無佳。春風玉樹長年在,為要先開眼裡花。」他對兒子中試盼望得十分迫切。從湯詩《庚子八月五日得南京七月十六日亡蘧信十首》,可知在他「忽然煩悶」的第二天,就得到從南京寄來的報喪信了。這對湯顯祖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湯詩更有《重得亡蘧訃二十二絕》、《亡蘧四異》等,他在詩裡對長子的哭悼非常沉痛。湯士蘧3歲讀書,5歲暗誦《三都賦》,8歲能文章。湯詩云:「蘧兒原是佐王才,何但文心一路開。」又云:「文章法裡兼諸品,經濟談中得幾分。」(《重得亡蘧訃二十二絕》)從中也可想見士蘧學習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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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南柯記(劇照)


諷刺政治

湯顯祖一生思想雖然有矛盾,但主導方面始終是面向現實的,自然包括《南柯記》。儘管小說《南柯太守傳》的原意是「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南柯記題詞》),湯顯祖自己也點題曰:「不須看盡魚龍戲,浮世紛紛蟻子群」,並借佛法因緣說教,比擬虛幻人生。然而他在劇作中,以飽滿的筆墨描寫曾經酗酒貽誤軍機的淳于棼,立志為民請命,大有抱負作為,為官清正廉明,眾立生祠供奉。可是到頭來卻落得奸相昏君將他視為異類,先是明升暗降,繼而遣送還鄉。如此是非不分,賞罰不明,恰似他親身經歷,故很自然地在劇作中大膽地諷刺現實政治,藉以寄託自己的思想感情。因作者10年前的南貶之地徐聞燠熱,故劇中寫築瑤台以避暑,又湛江與徐聞相近,乃寫塹江城作該地以諧音。湯顯祖棄官還鄉,遂昌吏民經挽舟阻駕,又派畫師徐侶雲為其畫像在生祠供奉,這些情節都形象地再現在《南柯記》中。這並非湯顯祖自我稱許而是生活感受乃至創作內容所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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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南柯記(劇照)


佛學觀

《南柯記》所以雜有比較濃厚的「萬事無常」、「諸色皆空」的虛無主義思想和消極的出世思想,無疑與湯顯祖政治上極度失意,又有喪子之痛密切相關。加上自己體弱多病,自然不免日漸頹唐,所以,佛、道兩家思想對他的影響也愈來愈大了。他自云:「余宦遊倦,而禪寂意多,漸致枯槁。」(《如蘭一集序》)又云:「始尋方士藥,時應講僧壇。」(《答淮撫李公五十韻》)他苦悶於無法解決現實矛盾,便向宗教尋求慰藉和解脫,故在劇作中,有諸多冗長的宗教描寫。

縱觀整部《南柯記》,開頭結尾談佛說經,給劇本塗上了濃厚的宗教色彩,是作者宗教意識的反映。明人沈際飛點明其主題云:「淳于未醒,無情而之有情也;淳于既醒,有情而之無情也。唯情至,可以造立世界;唯情盡,可以不壞虛空;而要非情至之人,未堪語乎情盡也。」(《題南柯夢》)從藝術上講,全劇結構一氣呵成,乾淨俐落,收場不落團圓俗套,別有風味。劇中設詞言物,處處不離螻蟻着想,吳梅稱其「奇情壯采,反欲突出『三夢』之上,天才洵不可及也。」(《中國戲曲概論》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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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南柯記(劇照)


情與惑

在《南柯記》中,湯顯祖一開始就把矛頭指向情欲本身。如果說淳于棼因為自己的現實要求被壓抑,導致他變成蟻類的一員,從而反映了一種異化,那麼,他不甘室中空虛,與姨妹等群交同寢,則表示着一種更深的異化。前者是人的感性存在的喪失,後者則是意味着人的精神上的完全墮落。而之所以產生這種異化,在作者看來,就是因為情欲(矯情)的氾濫。在這基礎上產生的夢境,也就必然變成了人生價值粉碎的象徵。

所以,毫不奇怪,《南柯記》的夢境以淳于棼進入角色,亦即邁入人生開始,而以他退出人生為終結,陷入了「情」與「夢」的困惑,表現出「人生如夢」的濃重幻滅感。通過這一批判,湯顯祖自己似乎也「夢了為覺,情了為佛」(《南柯記題詞》),從此要撒手懸崖,像秋風掃落的樹葉。可以說,《南柯記》正是一場人生秋天的失落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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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南柯記(劇照)


【文章出處】
《湯顯祖與臨川四夢》
湯顯祖與臨川四夢.南柯記
網址:

https://chiculture.org.hk/
https://hk.chiculture.net/30012/index.html
作者:鄒自振
【作者簡介】
鄒自振,1949年生,中國福建福州人,閩江學院中文系教授,《閩江學院學報》副主編。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福建省戲劇家協會理事、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會副秘書長。從事文史教學與研究工作30年,出版個人學術專著《紅樓夢發凡》、《湯顯祖綜論》、《湯顯祖》、《湯顯祖與玉茗四夢》、《邯鄲記評注》、《牡丹亭注評》、《臨川才子論集》、《閩劇史話》(主編)等8部,發表論文200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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