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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宥勳對「國文學測如果只愛考課外題」的回應

再一次,看到某處有國文老師抱怨,大考只考「課外題」,而輕忽了國學常識、「核心選文」與書信體裁。

先岔題講個不重要的:我真不明白到了2019年,為何還有人好意思提那套地球上已經沒人使用,只存在於少數國文老師幻覺之中的書信體裁。我們在課文裡面選的〈與元微之書〉是那麼好的書信,有看過白居易跟你鬧那麼多虛文嗎?少了幾個敬頌時綏,有折損這封信一絲半毫的價值嗎?

言歸正傳,我要講的是「課外題」這個概念。

一言蔽之:以後如果有看到誰跟你說國文都在考「課外題」,你就要知道,這個人基本上沒有專業可言。

我們說了很多次,國文科的核心是「閱讀理解能力」,只要掌握這個能力,考什麼類型的文章都不是重點。因為你只要現場能讀得懂,分數就會給你。高中三年的國文課,也就只需要培養這個能力。

我猜很多人可能不太清楚這是什麼意思,我換個比喻說好了。

假設數學考了「雞兔同籠」,你要怎麼解?你可能就要運用「二元一次方程式」的能力來解。在這裡,雞跟兔只是一種應用情境,重點不是動物本身。

下次如果我把「雞兔同籠」換成「人狗同籠」,你會不會解?還是一樣嘛,把人跟狗的腳有幾隻抓出來,列成二元一次方程式。

在國文考題的設計裡,「閱讀理解能力」就等同於「二元一次方程式」的位置。你掌握了能力,應用題的皮怎麼換,意思都是一樣的數學老師不會因為看到雞跟兔子,就說這是生物老師的範圍。

所以如果有哪個國文老師,只是因為看到考題中有「非文學」的閱讀素材(比如科普文章之類的),就跟你說這是跨領域,那就代表他自己也沒有閱讀理解能力。

*

再深一點說,為什麼國文科要把考題變成這樣?為什麼不照以前那樣背背古文就好?

因為這是救亡圖存運動啊,傻孩子。

不要誤會,不是救這個國家喔,是在救「國文」這個科目。是在救這個實證上已經確認,過往的教法毫無意義的學科。

為什麼要考各式各樣的科普文章?請你回頭想想:念高中是為了什麼?

很多人就這樣順順地升學,沒有意識到升學制度其實是一套連貫的設計。在原初的設計裡面,高中和高職是分流的兩套系統。高職負責的是技職教育,培養技術專才。高中負責的是「學術學程」,培養的是預計要上大學的人。

好,如果高中生的目標是要上大學,請問他們在大學需要怎樣的閱讀能力?

他們可能會進入各式各樣的科系,這是我們不可能預測的。所以,國文科,作為培養閱讀能力的基本科目,有一項很重要的任務,就是:「讓他們到大學唸書時,看得懂大一導論書。」

不是看得懂中文系的文學概論而已喔。還有經濟學導論、社會學導論、普物普化課本、計算機概論......還有天知道你的學生會去念的什麼科系。

為什麼要把科普也納入國文科?

因為大學教授已經快要崩潰啦!!!花那麼長的時間教他國語文,結果上來給我看不懂基礎文章、寫個申論題結結巴巴,你們中小學到底都在搞什麼???

所以我在研習時都會跟國文老師們說,我覺得這波課綱改革,背後有個神秘的力量,就是「大學教授的怨念」。

要是你搞不懂新課綱想幹嘛,想想大學教授需要什麼學生,一切就豁然開朗了。

而為什麼這是救亡圖存,因為現在的考選方向,已經漸漸往「選科」的趨勢前進了。本來國文科是天下第一科,無論哪個科系都會把它當作基本門檻。可是久而久之,當大學教授們發現國文科沒有訓練他們想要的閱讀能力,甚至還背道而馳,整天搞一些虛文的時候,他們只要從源頭說「我們不採計國文」,你就死掉了。

台大醫科之前不就這麼做了嗎。

你覺得對於各科系的教授們來說,你多知道50個國學名詞重要呢,還是你看到一篇文章,立刻就能找出關鍵概念、分辨出上下文關係重要?

教育改革,在還能「改革」的階段,都還是有救的。怕就是怕拖過了改革的時機,大家直接有共識,把你趕出去就好了嘛。就像科舉制度一樣,過時的東西就自然會被人鏟掉。

真的愛國文科就不要親手毀了它。

*

最後,這種大考題型真的因為「課外題」比較多,而更困難嗎?

最好是啦。

事實上,引入閱讀理解方法之後,大考國文題目,已經到了有史以來最簡單的低點。你實際上去看題目,就會發現現在根本只是「指指看」的遊戲而已。題目問什麼關鍵字,你去上文找出來,圈圈看,頂多找找有沒有同義詞,大多數的問題就解掉了。

你去實際檢視這種題目所需要動用的抽象思考能力、需要經過幾個推論過程,你會覺得這種題目根本廢到笑。

再次看看你隔壁的數學老師。他解一題的時候,要列出幾行算式?每一行算式可都是一次邏輯推論過程,他列出五行就至少要推論五個環節。你看國文科有哪個題目,要推論五個環節的?

大部分就跟我附的圖一樣,一個環節就過去了,不是嗎?最多走兩三步的題目,已經很算很難很難了。

是怎樣,我們念文學的腦袋性能比較差是不是。

當然不是,而是因為新課綱新考法現在還在初始階段。它的方向正確,可是因為過往的方向是錯的,所以它只能從零開始,一開始自然就超級簡單。師生只是還沒習慣(或不願意面對現實)新方向而已。

我當然也知道這東西太簡單,沒辦法談到什麼很深的文學內涵。但過去的教法,也沒有談到什麼文學內涵啊。不然你告訴我,花那麼多力氣分辨春夏秋冬要幹嘛?假裝自己還領有溫帶地區的領土喔?

用個軍事的比喻,現在的「閱讀理解能力」,只是把學生訓練成基本的正規軍而已。真正的「文本分析」能力,是作家、學者這種特種部隊,兩者之間的距離不可以道里計。

但你如果繼續讓他背國學常識、注釋,那就連「正規軍」都及不上了。

那是在訓練義和團。

你覺得人家在那邊端著槍打靶,好沒靈氣喔,好不文學喔,我們才不在乎那幾公分的準確度呢。所以你跟學生說,來我們去蹲馬步三年,蹲出內力就會有武功了。

然後上大學被大學教授當掉。

*

確定要投入編課本這件事之後,我努力在收斂自己的脾氣,告訴自己要與人為善。我不應該再寫這樣一篇文章了。

但我真的很著急。這種改革的進度,每慢一年,就會拖延二十多萬名學生的人生。

我知道這是一個關鍵的時期,老師和學生都會一起手忙腳亂一陣子。但這是必經的過程,現代化必然會有陣痛。我們這一代人先痛過了,下個十年就可以有全新的境界了。

如果每個人都有了閱讀理解能力,我們就真正能開始教學生「文學」了。他們可以真的嘗試去分析意象,去玩味形式,去準確捕捉文章的弦外之音。

但這需要我們這些當老師的,先幫他們把基礎打好。

台灣的語文環境是久病之身,從1945年以來就沒有好過。幸賴現代科學之昌明,70多年的久病,是可以用10年的特效藥就治好的。美國人搞出這套「閱讀理解」,真的是非常聰明的一套體系,我們只要拿來用就好。

藥有點苦,但也只有一點點而已。

這麼優待的「改革」,已是萬分幸運了。

不要再緬懷不存在的往日榮光了。這個世界不會等待落隊的人,而我們不會希望落隊的都是台灣的孩子。

忘掉「課內」和「課外」吧。我們真正要面對的,都是同一個「世界」。

【文章出處】
〈朱宥勳對「國文學測如果只愛考課外題」的回應〉
(編按:原文無標題,題目暫擬)
2019-02-01

文/朱宥勳
【作者簡介】
朱宥勳(1988年1月4日-),臺灣桃園人,小說家、文化評論者、專欄作家,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學士(主修社會學、歷史)、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曾任《建中青年》主編。2010年起開始出版小說集《誤遞》與《堊觀》,2011年與黃崇凱合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目前任月刊《秘密讀者》的編輯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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