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本是一個詩的盛世——張大春、顏擇雅對談我們的李白
(編者按)去年以《大唐李白:少年遊》拿下中時開卷年度好書、金石堂年度影響力中文創作、新浪網一月好書等等的張大春,今年三月,繼續推出第二冊《大唐李白:鳳凰臺》。Taaze讀冊生活網路書店與新經典文化、信義學堂,聯手邀請作者張大春與風雲出版人顏擇雅舉辦首度對談。
這兩位長年在NEWS98電台談書論事,更是常常意見不同的好友。敢於提論並作新解的顏擇雅會如何拆解張大春這部企圖心龐大之作?大步踏出傳統小說寫法的張大春究竟想要如何說出一個沒人說過的李白?《風傳媒》取得同意,完整轉載對談全文,讓讀者進入張大春的創作世界,也進入一千二、三百年前李白的心靈世界。
大唐李白─一個帝國-邊陲年輕人的故事
顏擇雅:
不管有沒有看過大春的其他作品,在閱讀《大唐李白》時,可以感受到這次他想做很不一樣的事。如果看過他的作品,光是拿來跟上一本小說《城邦暴力團》比就很不同。這書解答了我一個長久的疑惑,這本書裡融合了大春長年以來的研究、古詩、筆記閱讀等等材料,這些年來我以為大春會寫出他自己的管錐篇或詩話,但他交出來目前兩冊《大唐李白》。我先提一個問題:小說寫作中要放入驅動力,驅動讀者進行閱讀。但是當一本書融入這麼大量的知識材料,會讓小說的驅動力不見。國外也有融入大量知識的小說,像艾可的《玫瑰的名字》、丹布朗的《達文西密碼》,都是透過一個追追追的懸疑驚悚手法,驅動讀者閱讀不容易一次消化的知識材料。以我對大春的判斷,他絕對有能力寫這種作品,但是他放棄這個手法,而情願冒「沒有一本小說是這樣寫的」風險。雖然我閱讀的時候,並不覺得完全失去驅動力。我最後再說我認為原因是甚麼。
《大唐李白》是本以人名為書名的小說,一般來說這種書名取法就是傳記類小說。像《約翰克里斯多夫》《湯姆梭耶爾》等等,但大春不是要寫李白的傳記,李白甚至不是這本書的主角,主角可以說應該是大唐的文學環境。這說起來應該是論文寫作題目,但整本書又不是論文解析的形式,它並沒有分章去比較宗教、科考和民間娛樂事業如何影響詩。
目前我從《大唐李白》兩冊讀下來發現,它講的就是一個帝國邊陲的年輕人的故事。在西方文學上有個母題,就是外省來的年輕人,例如《紅與黑》、《高老頭》、《大亨小傳》等等,這種小說通常一開始就會點出主角想追求甚麼?像《大亨小傳》裡蓋茲比想追求黛西,或者其他追求名利等。《大唐李白》也沒有這麼寫,兩本書讀下來,我們甚至不知道李白想要甚麼。
此外,我在讀這兩本書的時候,經常要去查google,讀得很認真。我常停下來去找去對照歷史真有這樣的材料嗎?比方說,大春寫鳳凰臺這個詞要從臺城說起,南齊的皇帝蕭寶卷在臺城這個地方先蓋了芳樂苑,這地方可以做買賣,有各種活動,簡直就像現代的迪士尼世界、環球影城。宮女在裡面表演買賣、皇帝自己去切肉販賣、還有各種娛樂活動,簡直匪夷所思,所以我就去查,史書上居然有這個記載。
除了這種段落,大春還會寫到各種各樣的掌故,甚至誇張到寫李白遊歷,大春會去算他走水路陸路的方法分別要多少時間。
散錢終有串─那是李白的一生
所以我真要說這本小說不簡單。我原本預設自己要看的像錢鍾書《管錐篇》那樣艱澀用典、一天讀不了三頁的書,沒想到很容易看,我一天看個一百頁也沒問題。錢鍾書學問好,但寫的東西不易看。曾經葉恭綽就批評他最大的缺點是:散錢無串。大春做到了錢鍾書沒做到的事,他找到一條縄子,把唐朝跟李白的事情全部都串起來了,把想寫的,全都寫進去了;例如如何講詩,如何講文學。
這類在小說裡顯示才學的故事,以前也有人寫,就是清代的才學小說,代表作是《鏡花緣》。但如果看過這本書就會曉得,這本小說後五十回是不用看的。後面是武則天如何選才女,如何寫詩評比,但寫得很零散,就是一頓頓飯局作詩比才學,情節卡著全沒動。大春是個熟悉小說章法的人。說小說沒有驅動力,不是說他沒有能力在小說裡放驅動力,而是他不想用傳統的做法。但他還是善用草蛇灰線,在敘事中後事前敍,前事後敍。讓讀者對將來發生的事有所期待。比方說第一冊少年遊裡一開頭就寫到綿州刺史會神仙,這事情中斷到書中第三十回150頁後又再度出現。前面29回都在準備這個高潮,埋下這個伏筆。再比方說,第二冊的鳳凰臺,大春寫李白身邊有個朋友吳指南,不斷說吳將要死、會死,說了十多次。敢這樣寫讓人不斷等著要發生的事情,表示刻意製造讀者期待,那件事情真來時,你最好寫得很好,它也真的很重要。才能說得過去,我看吳指南死那場戲,果如其然,大春作到了。
對我來說,大春找到一根繩線把他的唐代散錢串起來。這個繩線是甚麼?是李白的一生。
張大春:
到底我給大唐李白的驅動力是甚麼?這是個漂亮的問題。
我選擇李白的一生,就選擇了一個讀者已經大概知道的進程,從他出生寫到他死,我不用多交代,讀者自己就有好奇,因為他是一個太有名的人,這就解決了驅動力的問題。但李白又不是我們知道的李白,你說他浪漫,不完全是。說他是個逢迎求名的人,也不是。他就是個「傻逼小青年,進城翻白眼」,確實就是從鄉下到城裡的年輕人。他拿了作生意的爸爸不名譽的一筆錢,踏上離家路途,本來從三峽到九江,他應該把錢分給在當地的幫忙作生意的哥哥和弟弟,但他沒有。他自己拿著錢去散盡天下,交遊各種人。李白是個賤商之子,沒有機會當官,所以他一生有個作官夢,除此之外,他還有個夢,是神仙道士之夢。
詩人也有做官夢
先是他的做官夢,為了能跟士族門第結交,李白甚至在27歲結了一個他自覺委屈的婚,所謂的不廟見婚。他為了去掉賤商身分,經過道士上清派集團的引介,讓步跟一個前朝宰相許圉師的曾孫女成親,是那種娶了妻子但不代妻子拜公婆的婚姻,這是很少見的婚姻。且這個太太過世之後,他又同樣的情況娶了另一個高門第的女兒,他自己說是久隱安祿,蹉跎十年。看的出來他在婚姻中倍感挫折。
三十歲時他到了長安,結識的都是道士,還受上清派人介紹住進玉真公主別館。傳聞王維因此跟他有情仇,其實應該沒有,李白連玉真公主應該都沒見到過。到了第三卷<將進酒>,我還會寫到他的生活中除了干謁(結交)大小官員,尋求機會,可能還從事另一個活動。他極可能是個大酒樓(商)的投資人。怎麼看呢?
李白寫過很多跟酒有關的詩,一般都說他愛喝酒染上酒癮,但恐怕不只這樣。你看他寫「憶昔洛陽董糟丘,為余天津橋南造酒樓。」這已經很明顯,再仔細看他的詩常常寫到道教儀式、煉丹,其實那些都跟造酒有關。又比如李白寫「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一般人看這詩聖賢指的就是孔孟先賢,我看不止。聖跟賢其實就是兩種酒,清酒白酒為聖;濁酒稱為賢。所以這聖賢酒不過是酒,但要靠喝酒的名人將其流傳出去。李白那些詩,說穿了可能都是他替自家酒樓釀的酒寫推薦語。他就是個代言人,他在努力擴大消費。
這一點來看唐朝,還可以跟我們今天所處的經濟環境對照看。
開元前唐高宗以後天下呈平:物資豐沛,消費富足,但貨幣流通不足。宋璟、蘇頲等人以擴大消費來解決通貨緊縮。民間改善通貨緊縮的方式比較活潑,以借據、契券、信用狀,經濟學來說,叫信用寬鬆。也突顯民間通貨流通的問題。每一家店鋪都可以扮演銀行,也算是地下經濟了。
通貨不足,這要在現代國家就印鈔票,但唐朝用的是銅錢,沒辦法平白生出多的銅礦,民間開始出現摻雜質的假錢還有成色不佳的盜鑄錢。當時蘇頲想了個方法回收這些劣幣,請民間拿手上的劣幣來換國庫裡的良幣,五個換一個,結果越換劣幣越多,這個政策後來搞得他自己被貶到去蜀中當大都督。
李白的遊歷行跡,基本上跟整個帝國的經濟動線,人多的地方事也多。李白最擅長一件事。也是他的好友吳指南說過他「大話欺人」。李白最擅長的就是:吹牛。所以他砍過一個人,卻在詩上說:手刃數人,有點錢揮霍,就寫出千金散去還復來這種。他這個性格還表現在寫詩到處分人看,他在朝中當翰林供奉,覺得不受尊重,會寫抱怨文章抄發給同僚,官場上不是人人都看他順眼的。
古來聖賢不寂寞─俱酒矣?
顏擇雅:
剛剛大春解「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可以看出來大春作了很多變化翻新古書之事。他剛剛已經告訴我們李白的寫酒其實可能是廣告文案,我另外想舉幾個例子。
一個是大春解「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一般解法是說君子憂慮隨著年歲增長,而自己卻沒有能留名的作為。大春的說法是,這個君子擔心隨年歲增加而累積的盛名,其實自己配不上。
另一個例子,大春在少年遊寫到有一鵠國人,身形很小僅七吋,喜歡讀書,最怕鶴,其實鵠國人被鶴吃掉後並不會死,但很痛苦,因為他們在鶴的肚子裡無書可讀。所以他們會咿咿呀呀回憶以前讀過的書。所以後人形容人讀書不精,便稱「鶴吞」。我很吃驚,想說這個詞我居然沒聽過,便去查證,發現真有來歷,典出東方朔的《神異經》,但東方朔只寫到鶴吞鵠,沒有在肚子裡讀書那一段,當然也沒有「鶴吞」這個詞。
大春又寫李白遇到侯矩,這人跟他說個故事,說南夷有一種人頭會飛,半夜頭離身,到外面吃蟲吃樹葉,吃得飽飽的回來,妻子擔心,還會守在一旁。甚至有時後手也會飛出去,但沒飛回來。所以那裡有很多人沒有手。當時的突厥人聽說南夷有這樣的人種,就想派人去聘請這群人來當軍事上的奸細,打探軍情。
我再查書。發現這個南夷人種在<太平廣記>筆記裡是有的,但只寫到頭會飛、妻子會守、脖子上會有紅線……等等,至於突厥人那一段。歷史材料上沒有,那個故事是大春延伸發明的。還有很多例子,像<少年遊>提到西域征戰的故事,奇妙的不得了。都是大春在古上創新路的做法。
幾年前大春跟我說《大唐李白》全部要寫百萬字,寫個一千頁。我當時想一個歷史上資料這麼少的李白,怎麼可能寫成百萬字。如今我看他透過解詩、透過創新古老故事、透過他對唐朝環境細節的重構,當然可能了。
最後回答我認為這本小說的驅動力在哪裡?
大唐李白如果類比西洋小說,我會覺得它像格列佛遊記這樣的惡棍小說,是種旅程小說。這種故事通常主角隨命運安排,主角自己沒有內在動力,但隨著故事呈現各種遊歷和知識,這種寫法要每一個段落就出現新事情(something new),這些事情夠好看就是閱讀這種小說的趨動力。大春會安排小人物事件,然後又讓這些有趣的人事在不同的地方重新登場,發生新的情節事物。
張大春:
重點是結構。就像契科夫說的:如果故事裡出現槍,就得扳動板機。後面有的劇情,前面就得埋伏筆。後面的劇情,都能對應到前面的典故。
(記錄說明:本整理文字經過兩位講者同意。現場談話有許多倘以文字表達,並不完整,故整理文稿非原音照抄錄。最後的問答也省略不收。敬請見諒。)
【文章出處】
《風傳媒》
〈這原本是一個詩的盛世——張大春、顏擇雅對談我們的李白〉,2014-03-27
文/張大春
網址:
http://www.storm.mg/article/22697
- Jan 15 Mon 2018 17:44
這原本是一個詩的盛世----張大春、顏擇雅對談我們的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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