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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為美國知名研究古典希臘文學家Edith Hamilton(愛狄絲.漢彌爾頓)成名之作《The Greek Way》(《希臘精神》,又譯為《希臘之道》《希臘方式》《希臘人的生活方式》)的其中一章〈The Idea of Tragedy〉(〈悲劇的理念〉,又譯為〈悲劇的觀念〉),也是華文世界三代以上外文系所學生必讀的一篇文章,是理解希臘悲劇的經典著作。本文節錄自《希臘精神》後單獨成書,《希臘悲劇》初版於民國六十七年,由高雄德馨室出版社出版,後於一九八七年由書林出版公司修訂重印,英譯本譯者為已故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所長曾珍珍教授,時為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候選人。以下為書林版《希臘悲劇》中的〈悲劇的理念〉全文,註解為譯者原註。


悲劇的理念(The Idea of Tragedy)

世界上有四位偉大的悲劇家,其中希臘人便佔了三位。從悲劇中,我們最能洞察出希臘民族的卓越。若不是還有個莎士比亞,希臘的三大悲劇家──伊思奇勒斯(Aeschylus)、沙弗克力斯(Sophocles)、尤里庇恩斯(Euripides)──可真是無與倫比。悲劇是希臘人特有的成就。他們最早意識到悲劇,並將悲劇提昇入最高境界。這件事不僅與撰寫悲劇的偉大藝術家直接相關,整個希臘民族也都參與在中,他們對悲劇動人的力量感受極深,以致一場演出竟能吸引三萬多觀眾。希臘人的先天異稟在悲劇中發揮得最為淋漓盡致,悲劇將他們心靈中最為深邃的東西展露出來。

希臘民族的特色是他們既能看清世界的真相,又能看出世界的美。因此,他們創造出來的藝術,不同於其他民族的藝術,其中看不見斧鑿的痕跡,而希臘人獨有的冷靜和沉著倒溢於形表。它似乎向我們保證,在它裡面有一個領域,其中,美即是真
(編按:即前文所說的「看清世界的真相」,真即是美。希臘的藝術家能夠引導我們進入那樣的境域,他們以一種與宗教信心固定的啟示相比誠然較為游移、閃爍的光芒,照亮生命晦暗的混亂,然而藉由某種特有的魔力,他們提供了一種心靈的視野(vision),使我們意識到某種對解決問題無甚裨益但卻具有無窮意味的東西。以上所說的,衡諸所有偉大的詩人,無不真確,而衡諸悲劇詩人則最為真確,因為在他們裡面,詩的力量無時不在與所有不可解的事物相纏相鬥企圖揭穿它們。

悲劇是希臘人創作出來的,因為在希臘,思想是自由的希臘人放膽思考人生,思想得愈深入,便愈發覺人生原來擺脫不了罪,不公平乃是不可避免的現象。終於,有一天,當這種認識──世間存在著某些無可挽救的錯誤──浮現在一個能夠以其感受力在人生的真相中看出美來的詩人身上,第一齣悲劇便產生了。正如一位曾針對這主題發表過精闢見解的作者所言:「探索的心靈與詩的心靈相遇合時,悲劇就誕生了。」更具體說,早期希臘詩的創作世界是雙重的:一重是神話式史詩的世界──神般的英雄和英雄般的神遙遠地在特洛伊風沙漫天、劍戟齊鳴的平野上作戰;一重是抒情詩的世界,在那裏,每一件平凡的事物都感染上美。後來,一個新的時代降臨了,希臘人不再滿足於歌
(編按:即前文所說的「抒情詩」和故事(編按:即前文所說的「史詩」的美麗,他們必須嘗試去認知、去解釋。空前未有的悲劇出現在了。一個具有曠世才華的詩人就在這時誕生,舊的以神為中心的習俗不能讓他滿意,他的心靈偉大到足以負荷令人不忍接受的新真理,那就是伊思奇勒斯,第一個悲劇作家。

悲劇屬於詩人,唯有他們「慢步在陽光燦爛的高崗上,從不和諧的人生中彈出一曲清音」。唯有詩人能寫出悲劇,因為悲劇正是藉著詩神妙的力量將痛苦昇華。如果詩是一種真知,而聽從偉大詩人的指引亦安全無虞,這種昇華便有其值得注意的意涵。

痛苦變成──或者,讓我們說──充滿了提昇的力量。這麼說,悲劇似乎是種奇怪的東西了──的確,再也沒有別的東西比悲劇更奇怪。悲劇像我們展示痛苦,卻由此帶給我們愉悅。它所描寫的苦難愈巨大,事件的本身愈恐怖,我們感受到的愉悅就愈強烈。生命能夠展示出來的最荒謬又可怕的行為,悲劇家選擇它們作為題材,透過戲劇場面搬演在我們面前,感動我們,使我們充滿了賞悅的激情。這種悲劇的愉悅,值得我們屏息三思,不容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或者淺薄地將之比擬於古羅馬人把血腥的鬥技當熱鬧的心理,認為即使是今天,類似的殘暴本能,餘緒猶存的野蠻本能,偶而也會竄起在最文明的人心中。這些說法姑且當它是對的,卻不足以解釋悲劇為何使我們感到痛快的奧秘,這問題與殘暴的本能或血腥的慾望實則沒有關聯。

談到這裡,好好思索我們日常生活如何使用「悲劇」和「悲劇的」這些字眼,能幫助我們對這問題有更清楚的認識。我們談到痛苦、悲哀、災難時,總喜歡說它們讓人消沉,使人沮喪──例如:痛苦黝暗的深淵、令人心碎的悲哀、震懾人的災難。但是一談到悲劇,此種比喻就有了不同的解釋。把我們提昇到悲劇的高峰,我們總是這樣說,而從未使用其他的說法。我們說「悲愴(pathos)的深淵」,但從未說過「悲劇的(tragedy)的深淵」,我們總是說「悲劇的高峰」。一個字的力量不能等閒視之。字,很有道理地,被稱為「化石詩」(fossil poetry),意指每個字都是一個創造性思考的象徵。人性的整套哲學就內蘊在人類的語言中。這是一件值得我們加以深思的事:人類已經本能地意識到悲劇的痛苦與其他所有的痛苦是不同的,不是程度
(編按:指「量」的而是種類(編按:指「質」的不同。悲劇中存有某些東西,使得它與其它災難有著鮮明的區別,以致我們的日常用語也為這種區別作見證。

痛苦產生愉悅──所有曾經體會過這矛盾的人,都能同意這項人的本能所作的見證;古來許多睿智的心靈也曾關切過這問題。他們告訴我們,悲劇的愉悅本身自成一格。「憐憫和敬畏,以及一種情感因此得到洗滌和淨化的感受」亞里斯多德這樣稱呼它。黑格爾說:「化不和諧為和諧」,這種說法意味著悲劇把生命短暫的不和諧溶入永恆的和諧裡。「接受,讓神的旨意完成」,叔本華所代表的思想傾向說。「面對死亡時,生存意志的再度被肯定。當這樣再度被肯定時,面對生存意志的不可磨滅,人覺得欣喜」尼采說。

憐憫、敬畏、和諧、提昇──這些就是構成悲劇愉悅的因素。一齣戲若是不能激起這些感受,就不是悲劇。所以哲學家們一致同意人們的一般判斷,說悲劇是某種凌駕和超越痛苦之不和諧的東西。但到底是什麼東西使一齣戲劇能夠激起這些感受,到底悲劇的主要因素是什麼,只有黑格爾著意下過定義。在一段頗值得注意的文字中,他說悲劇的唯一主題是心靈的掙扎,在掙扎中,任何一方都要求我們同情。但是,正如批評他的人指出的,這樣的定義可能使無辜之人苦難被排除在悲劇之外,而這樣一個不包括柯蒂里亞(Cordelia)(註1:莎翁悲劇「李爾王」(King Lear)中李爾王之女,初失歡於父,後因救父被俘,在獄中被絞死。)或德安妮拉(Deianira)(註2:希臘神話中大力神Hercules之妻,因誤以毒袍給其夫穿上,而使其夫喪生,後自縊而死。)之死的定義,不能算是最終的定義。

無辜之人的苦難處理起來的確會產生不同的效果,以致必須將它歸入另一完全不同的範疇。伊思奇勒斯的偉大悲劇「普洛米修斯」(Prometheus)(註3:原劇名為Prometheus Bound;據希臘神話,普洛米修斯,眾神之一,因以火種給人類而被天神鎖於山岩上,受盡各種痛苦。),劇中的主角是無辜的受難者。然而除了這種表面的相似之外,這個抗拒神以及宇宙中一切力量的熱血叛徒,怎麼說難與可愛的、仁善的柯蒂里亞相提並論。一個具有統括性的悲劇定意必須能夠包括各種狀況,亦即全面人生和全面文學所能產生的各種相異處境和角色性格:它必須包括像安蒂岡妮(Antigone)(註4:沙弗克力士的悲劇之一,安蒂岡妮為伊底帕斯國王之女,因堅持為其兄Polynisus(當時被人們視為叛國)舉行葬禮,而被其繼位為王的叔父Oreon活埋。)這樣一個靈魂崇高的少女,她寧可勇敢就死,也不願坐視哥哥暴屍野外;同時也必須包括與安蒂岡妮相反的,像馬克白(Macbeth)(註5:莎翁悲劇「Macbeth」的主角,為一極富野心的軍人。)這樣的人,野心使得他喪失了理智,竟至篡弒了在他家裡作客的國王。這兩齣戲表面看來完全不同,卻激起同樣的反應,它們都發了罪強烈的悲劇愉悅。它們擁有某種相同的東西,但是哲學家沒有告訴我們那是什麼;他們關心的事悲劇帶給我們什麼感受,而非什麼東西構成悲劇。

文學史上,偉大的悲劇時期只出現過兩次──裴瑞克里斯(Pericles)統治下的雅典以及伊莉莎白時代的英國。這兩個時期時間上相距兩千多年,檢討它們有什麼共通處,以至採用同樣的方式表達自己,或能提供我們些許線索以瞭解悲劇的本質,因為它們遠非黑暗時代或挫敗的時代,反而是對生命抱持高瞻遠矚、人心激越、繁盛無窮的時代。希臘人在馬拉松(Marathon)和沙拉米斯(Salamis)擊潰強虜,英國人與西班牙作戰,目睹西班牙戰艦阿馬達(Amada)號沉沒大潮。他們為自己感到驕傲,世界是個充滿神奇的地方,人類是美麗的,生命處處湧現蓬勃的高潮。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英雄主義令人昂揚、令人激動。這不是悲劇的題材,你會這麼說嗎?但是在生命蓬勃的最高潮,一個人若非滿溢悲劇的感受,就必然感覺興奮,他不會意興闌珊。悲劇人生觀的反面不是喜劇人生觀,而是視人生為卑鄙、汙穢。當人性被視為缺乏尊嚴和意義,被視為瑣碎、低鄙、沉淪在可怖的無望時,悲劇的心靈就消逝了。「有時不妨讓絢麗的,穿著棺衣猶仍君尊赫赫的悲劇」(註6:原句出自英國詩人Milton的Il penseroso。)。與此相反的一端,則站著高爾基的「下層深處」(註7:Maxim Gorki,俄國作家,其作品多描寫社會的下層階級,「The Lower Depths」為其所寫的一個自然主義又帶浪漫氣息的劇本。)。

其他的詩人也許應該,悲劇家卻必須,尋求生命的意義。奇怪的是,大家普遍誤認為這種以悲劇為目的的生命意義有賴於外在環境,有賴於

浮華,宴樂,狂歡,
穿戴面具,古色古香的堂皇

 

Zenith為辛克萊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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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希臘悲劇》(書林出版)
〈悲劇的理念(The Idea of Tragedy)〉
1984
原著/Edith Hamilton(愛狄絲.
漢彌爾頓)
譯/曾珍珍
【作者簡介】

Edith Hamilton(1867-1963),出生於德國,父母為美國人,成長於美國,本身是位作家,也是古典文學家及教育家,是相當有影響力的古代文明的翻譯者。她的重要代表著作有《希臘精神》(又譯為《希臘之道》《希臘人的生活方式》)、《希臘羅馬神話故事》,此二書分別完成於一九三○年及一九四二年,直至今日,仍舊是研究希臘文明的重要依據。也因為她在希臘神話及古典文學方面的貢獻,於一九五七年九十歲高齡時被授予雅典市榮譽市民,以肯定她在希臘神話與古典文學的貢獻。一九三○年年,她的《希臘精神》一書出版發行。她這本書寫得生動、流暢,同時又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獲得了讀者和評論界的一致好評。雖然有些當代學者認為她的作品對古典文獻的闡釋具有很強烈的個人色彩,有的論點缺乏根據,但無論在她的生前還是嗣後,其作品都為一代代的美國人所傳頌,她清晰的思路和深邃的智慧對幾代美國作家、知識分子、和政治家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譯者簡介】
曾珍珍(1954-2017年),臺灣比較文學學者、英美文學學者、譯者。出生於臺灣省桃園縣,1976年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1992 年取得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96年移居花蓮,2000年至國立東華大學任教,歷任英美語文學系教授、系主任,與李永平、郭強生一同開創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簡稱創英所),語言中心主任、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副院長,專長為專長比較文學、神話與文學、生態批評、美國文學。
致力文學教育與學術研究之餘,亦從事文學翻譯,2008年以翻譯諾貝爾文學奬得主童妮 · 摩里森的著作《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 )獲得第32屆金鼎獎最佳翻譯人獎。2013年童子賢捐獻專款設立楊牧文學講座基金,曾珍珍擔任執行小組主席,統籌建置楊牧書房、定期舉辦楊牧文學獎與相關講座等活動。2017年12月1日,於花蓮家中因失足意外猝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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