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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為《詩品》的序言,屬於書序及自序。《詩品》,原名《詩評》,唐代改題作《詩品》,南朝梁遠征記室鍾嶸撰,共三卷。《詩品》是中國第一部詩論專著,後人稱之為「百代詩話之祖」、「詩話之伐山」,對中國的詩歌理論和詩話著作、日本的漢詩與和歌產生深刻影響。


鍾嶸字仲偉,魏太尉鍾繇十一世孫,通易學,官至晉安王記室。《詩品》一書專論五言詩。大致分為序言與品語兩部分。序言論述詩的發生、體裁流變、詩的本質,對詩歌創作的時俗流弊予以批評。

《詩品》將五言詩的源流分為三派:國風、小雅、楚辭。鍾嶸取詩人作品的主流風格,追溯曹植、阮籍、王粲等三十六人的詩風淵源。如論曹植詩「其源出於國風」,顏延之「其源出於陸機」,檀超、謝超宗等七人「並祖襲顏延」。有少數詩人兼具兩家風格,如陶淵明「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這些論斷中也有不少頗具爭議。如論陶淵明詩出於應璩,後人多以為「了不相類」。又詩源出自小雅者,僅有阮籍一人。

在文章詞采上,鍾嶸極為推崇曹植,以及風格與之相近陸機、謝靈運等人,強調詩的「骨氣」、「詞采」,又講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反對過分追求聲韻與堆砌典故,對任昉詩「動輒用事」與沈約的四聲八病頗有微詞。

《詩品》迎合漢末以來流行的品評人物之風氣,效倣劉歆「七略裁士」、班固「九品論人」,建立一套詩學源流與比較評論體系。取梁代以前五言詩作者一百二十餘人,分為上、中、下三品,逐一品題。在重要詩人的評語中,先敍其詩風淵源、傳承關係,再論其作品風格與優劣得失,以及不同詩人間的比較。因作者的美學思想難免受時代風氣影響,以後世觀點看來,其品評不乏失當之處。如將張協詩列為上品,魏武帝曹操詩為下品,而最受後人詬病的是陶淵明詩僅列中品。

《詩品》引用歷史法的批評,探討作家和作品的流別,而定其優劣,並進一步論述文學和社會環境的問題。《詩品》提出文學批評的原則,強調內在的「風力」和外在的「丹采」應同等重視。《詩品》並總結創作經驗,反對用典、聲病、玄風;主張賦和比興協合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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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品序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

昔南風之詞,卿雲之頌,厥義敻矣。夏歌曰:「鬱陶乎予心。」楚謠曰:「名余曰正則。」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製,非衰周之倡也。自王、揚、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詩人之風,頓已缺喪。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鬱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於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於時矣。爾後陵遲衰微,迄於有晉。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先是,郭景純用儁上之才,變創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豔難蹤,固以含跨劉、郭,陵轢潘、左。故知陳思為建安之傑,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

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於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義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蔓之累矣。

若乃
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託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今之士俗,斯風熾矣。纔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鶩焉。於是庸音雜體,人各為容。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獨觀謂為景策,眾覩終淪平鈍。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徒自棄於高聽,無涉於文流矣。觀王公縉紳之士,每博論之餘,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搉不同。淄澠並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近彭城劉士章,俊賞之士,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

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校以賓實,誠多未值。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弈。方今皇帝,資生知之上才,體沉鬱之幽思,文麗日月,賞究天人。昔在貴游,已為稱首。況八紘既奄,風靡雲蒸,抱玉者聯肩,握朱者踵武。以瞰漢、魏而不顧,吞晉、宋於胸中。諒非農歌轅議,敢致流別。嶸之今錄,庶周旋於閭里,均之於談笑耳。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後,不以優劣為詮次。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錄存者。未屬詞比事,乃為通談。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顏延、謝莊,尤為繁密,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寢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鸞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直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至於謝客詩集,逢詩輒取;張騭〈文士〉,逢文即書。諸英志錄,並義在文,曾無品第。嶸今所錄,止乎五言。雖然,網羅今古,詞文殆集。輕欲辨彰清濁,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變裁,請寄知者爾。

昔曹、劉殆文章之聖,陸、謝為體貳之才。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或謂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為韻之首。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於聲律耶?齊有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唯顏憲子乃云律呂音調,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嘗欲進知音論未就。」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於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

陳思贈弟,仲宣贈弟七哀,公幹思友,阮籍詠懷,子卿雙鳧,叔夜雙鸞,茂先寒夕,平叔衣單,安仁倦暑,景陽苦雨,靈運鄴中,士衡擬古,越石感亂,景純詠僊,王微風月,謝客山泉,叔源離宴,太沖詠史,顏延入洛,陶公詠貧之製,惠連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謂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

【文章出處】
《詩品》
詩品序
原作者:鍾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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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翻譯

(一)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
譯文:
氣候變動著景物,景物感動著人心,所以使人的性情搖盪,並表現於舞蹈與歌唱之上。


照燭三才(天、地、人),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
譯文:
(舞蹈與歌唱)照耀著天、地、人,使萬物顯現著光輝美麗,上天之神依待它而接受祭祀,幽冥之靈依待它而昭明禱告。

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
譯文:
(能夠)感動天地鬼神的,沒有什麼是比詩歌更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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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昔南風之詞,卿雲之頌,厥義敻矣。夏歌曰:「鬱陶乎予心。」楚謠(楚辭,指屈原的〈離騷〉)曰:「名余曰正則。」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
譯文:
從前〈南風歌〉的歌詞,或者〈卿雲歌〉的頌詞,它們的意義是深遠的。夏代的〈五子之歌〉說「憂鬱啊我的心」,楚國歌謠說「給我取名叫正則」,雖然(這時候)詩的體制還不全備,然而是五言詩的起頭。


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
譯文:
到了漢朝的李陵,開始創作五言詩(這種)體式。


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製,非衰周之倡也。
譯文:
古詩的時代渺茫遙遠,詩人和時代難以詳考,推究它的文體,本是西漢時的製作,並不是周代衰弱時的首創。


自王、揚、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
譯文:
(西漢)從王褒、揚雄、枚乘、司馬相如等一班人,(都只以)辭賦競相取勝,而詩歌之作還沒有聽說過。


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詩人之風,頓已缺喪。
譯文:
(再)從李陵到班婕妤,約百年之間,只有一位女作家(班婕妤),也只有(李陵)一位詩人罷了。詩人(創作詩歌)的風氣,(在西漢)頓時缺少喪失了。

東京(此指東漢。東漢將京城由西京(長安)遷至東京(洛陽),故以東京為東漢代稱)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
譯文:
東漢二百年中,只有班固的〈詠史〉詩(一首)(編者註:五言古詩之祖),(但)質樸而無文采。

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平原侯曹植)兄弟,鬱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於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於時矣。
譯文:
往下來到了(漢末)建安年代,曹操與曹丕父子,非常愛好文辭;曹植、曹彪兄弟,興起成為文壇棟樑;劉楨、王粲,成為他們的羽翼(編者註:建安七子)。其次有攀龍附鳳,自己來做附屬者,大約將以上百個來計算。文質兼備的興盛,在當時是非常完備了。


爾後陵遲衰微,迄於有晉。太康(西晉開國者晉武帝年號)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
譯文:
之後又逐漸頹唐衰落,直到晉代。西晉武帝太康年間,有三張(張載、張協、張亢),二陸(陸機、陸雲),兩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 都突然復興了(建安時的興盛局面),繼承前代王者的足跡,(是建安文壇的)風流未盡,也是詩文的中興。


永嘉(西晉懷帝年號,爆發永嘉之亂,西晉亡)時,貴黃老,稍尚虛談。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
譯文:
西晉永嘉年間,看重黃帝、老子的學說,稍稍崇尚清談,這時期的詩文,(述說)玄理超過它的文辭,平淡而缺少滋味。


(於是)及江表(指長江以南的地區),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
譯文:
到了東晉渡江到江南後,清談(玄理風氣)的影響像微弱的波浪還在流傳,孫綽、許詢、桓溫、庾亮諸人的詩,都平淡得像道德的論述,建安文學的風力(至此)完全喪盡了。


先是,郭景純(郭璞)用儁上之才,變創其體;劉越石(劉琨)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
譯文:
在此之前,郭璞運用(他)俊逸的才華,變革創新詩歌的體載;劉琨依恃(他)清新剛健的氣勢,輔佐成就了詩歌的美感。然而,他們(指孫綽、許詢、桓溫、庾亮等)的人多,我們(指郭璞、劉琨)人少,不能夠改變世俗的文風。


逮義熙(東晉安帝年號)中,謝益壽(謝混)斐然繼作。
譯文:
到了東晉義熙年間,謝混文采熠熠地繼續創作。


元嘉(南朝宋文帝年號)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豔難蹤,固以含跨劉、郭,陵轢潘、左。
譯文:
劉宋元嘉年間,有一位謝靈運,文才高峻,辭藻豐贍,作品富麗艷逸,難以追踪,確實已經包含和超越劉琨、郭璞,壓倒了潘岳、左思。


故知陳思(陳思王曹植)為建安之傑,公幹(劉楨)、仲宣(王粲)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潘岳)、景陽(張協)為輔。謝客(謝靈運小字客兒,謝客為其別稱)為元嘉之雄,顏延年(顏延之)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
譯文:
所以知道陳思王曹植是建安文學的俊傑,劉楨、王粲是輔佐。陸機是太康文學的精英,潘岳,張協是輔佐;謝靈運是元嘉文學的雄才,顏延之是輔佐:這些都是五言詩首要的作者,以文學聞名於世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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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
譯文:
四言詩字數少而涵義多,效法《國風》、〈離騷〉,就可以摹仿其大概,(但詩人們)往往苦於文字(用得)多而涵義(表達)少,所以世人很少學習它。


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於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
譯文:
五言詩在詩體中居重要地位,是眾多詩歌中最有滋味者,所以說合於世俗之人的口味。(這)難道不是因為(它)指陳事理,塑造形象,盡情抒情,描寫事物,最是詳盡切當的嗎?


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
譯文:
所以詩有三種表現方法:一叫「興」,二叫「比」,三叫「賦」。

文已盡而義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
譯文:
文辭已經完了意思還有餘,是「興」;借物來比喻情志,是「比」;直接描寫事實,寫物而寓意於言,是「賦」。

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
譯文:
擴大這「賦」、「比」、「興」三種表現手法,斟酌採用它們,用風骨來強化它,用文采來潤飾它,使體會它的人餘味無窮,聽到它的人動心不已,這是詩的最高境界啊!

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
譯文:
如果專用「比」、「興」手法,弊病在涵義太深。涵義太深,文辭就會滯澀。

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蔓之累矣。
譯文:
如果專用「賦」法,弊病在用意浮淺,用意浮淺,文辭就鬆散,(甚至於)嬉戲而造成(文意)流移不定,文辭就沒有歸宿,有蕪亂散漫的累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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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若乃(至於)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
譯文:
至於那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酷寒,這是四季的節令氣候給人的感觸表現在詩歌裡的。

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託詩以怨。
譯文:
好的集會寄詩來寓托親情,離開群體依托詩來表達怨恨。

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
譯文:
至於楚國臣子離開國都,漢朝的妾媵辭別宮廷,有的屍骨橫在北方的荒野,魂魄追逐著飛去的蓬蒿;有的扛著戈矛出外守衛,戰鬥的氣氛雄起於邊地;在邊關的客子衣裳單薄,閨中寡居的婦女眼淚哭盡;有的士人解下配印辭官離朝,一離去就忘掉回來;女子有揚起娥眉,入宮受寵,再次顧盼(姿色動人),傾國傾城:


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譯文:
所有這種種(情景),感動心靈,不作詩還能用什麼來舒展它的情義?不用長篇的歌詠用什麼來暢抒它的情懷?


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
譯文:
所以(孔子)說:「詩可以(使人)合群,可以(抒發)怨恨。」使得窮賤的人容易安心,隱居避世的人沒有苦悶的,(要想如此)沒有比詩更好的了。

故詞人作者,罔(無)不愛好。
譯文:
所以詩人作者,沒有不愛好(作詩)的。

今之士俗,斯風熾矣。纔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鶩焉。
譯文:
現在的士子俗人,(作詩)這種風氣是很熾烈了。才剛剛能禁得住穿起大人的衣服,就開始學習文字,(並且)一定心甘情願地為寫詩而奔忙。

於是庸音雜體,人各為容。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獨觀謂為景策,眾覩終淪平鈍。
譯文:
因此平庸的聲音,雜亂的體裁(的「詩」),(卻)人人自認為容貌可人。以至於使富家子弟,以(作詩)文采不如人為恥辱,夜以繼日地點綴文辭,吟哦詞句,獨自觀賞,自認為精妙絕倫,眾人觀看,終究淪落為駑鈍平常。

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其詩格調高古),謝朓今古獨步(其詩雄視千古)。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徒自棄於高聽,無涉於文流矣。
譯文:
其次有輕薄的人,嘲笑曹植、劉楨的詩古樸笨拙,說鮑照是伏羲時代以上的人,謝脁今古無人可比。可是效法鮑照,終於比不上「日中市朝滿」;學習謝脁,(只能)低劣地學到「黃鳥度青枝」。徒然自己被高明拋棄,與文人一流毫無關涉了。


觀王公縉紳之士,每博論之餘,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搉不同。
譯文:
觀察王公和士大夫之流,每每在廣談博論之餘,未嘗不借詩作為談話形式,隨著他們的愛好,商討不同意見。

淄澠並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
譯文:
像淄水和澠水一起氾濫混合,紫色和紅色互相混雜改變,各種意見競相喧嘩爭論,無法用正確的標準分清辨別。

近彭城劉士章(劉繪),俊賞之士,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
譯文:
近來彭城人劉繪,是高明的(詩歌)鑑賞家,痛恨詩界的混亂,要作當代的《詩品》,口裡說出了(許多對詩歌的)品評,(只是)他的著作沒有完成,(雖然如此)也是有感而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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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校以賓實,誠多未值。
譯文:
從前班固論人,分為九等,劉歆評論士人作者,分為《七略》,依循名稱以考究事實,確實有許多是不恰當的。

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弈。
譯文:
至於寫詩的技巧(的高下),明顯是可以知曉的,按類來推求,大概同評論賭博下棋的勝負(那樣可以明白知曉)。

方今皇帝,資生知之上才,體沉鬱之幽思,文麗日月,賞究天人。
譯文:
當今皇上,禀賦有生而知之的上等才能,體驗有豐富深沉的文思,文辭與日月同輝,學識能探究自然和人世之間的關係。


昔在貴游,已為稱首。況八紘既奄,風靡雲蒸,抱玉者聯肩,握朱者踵武。
譯文:
從前在與貴族子弟交遊時,已是稱職的首領。何況(現今)已經佔有宇內八方,天下響應者像從風而伏、雲氣騰湧,懷抱珠玉之才的,摩肩接踵而來。

以瞰漢、魏而不顧,吞晉、宋於胸中。諒非農歌轅議,敢致流別。
譯文:
本來下視漢魏(之作)而不屑一顧,氣吞晉宋(篇什)於胸中,確實不是農民的歌謠、趕車人的泛泛議論,敢於加以品評的。

嶸之今錄,庶周旋於閭里,均之於談笑耳。
譯文:
我現在記錄的,近乎在街閭里巷中交流談論,等於是談笑說說而已。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後,不以優劣為詮次。
譯文:
在同一品之中,約略依照時代先後排列,不按照優劣次序來作評論解釋。

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錄存者。
譯文:
再者那人已經去逝,他的詩能夠論定。現在的品評,不存錄仍在世的人。


未屬詞比事,乃為通談。
譯文:
連綴詞句,排比事實,是只作通常的談論。

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
譯文:
至於像那籌劃國事的文書,應該憑藉廣博引用古事(以成其典雅莊重);敘述德行的駁議奏疏,應該盡量稱引以往的功業。

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
譯文:
至於吟詠詩歌抒發性情,又何必看重運用典故?

「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
譯文:
「思君如流水」,就是就眼前所見而想;「高台多悲風」,也只是即目所見的情景;「清晨登隴首」,沒有典故;「明月照積雪」,豈是出於經書史籍?

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譯文:
觀察古今的佳句,多不是拼湊假借古人詞句,而都是由於直接抒寫。


顏延、謝莊,尤為繁密,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
譯文:
顏延之、謝莊的詩,用典更是繁多細密,在那時(詩風)受他們的影響。所以劉宋大明、泰始年間,詩文大幾同於抄書。

近任昉、王元長(王融)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
譯文:
近來任昉、王融等,不看重文辭(本身)的奇特,(只是)爭搶著運用無人用過的典故。

爾來作者,寢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鸞補衲,蠹文已甚。
王融
從那時以來的作者,逐漸形成了一種習慣,使得句子裡沒有不用典故的話,話語中沒有不用典故的字,拘束補綴,損害詩文已經很厲害了。

但自然英旨,罕直其人。
譯文:
可是詩歌寫得天工自然沒有雕琢的,很少能碰到這樣的人。

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
譯文:
文辭既然失去高明,就只會增加典故。雖然失去天才,姑且表現學問。這也是一種理由吧!

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
譯文:
陸機的〈文賦〉,通達而沒有褒貶;李充的〈翰林論〉,疏略而不切實;王微的〈鴻寶〉,細密而沒有裁斷;顏延之的論文,精細而難以讀懂;摯虞的〈文章志〉,詳細而廣博豐富,很可以說是知音之言了。

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
譯文:
觀察這幾家(的論著),都是就詩歌體裁來談,不顯示優劣。

至於謝客詩集,逢詩輒取;張騭〈文士〉,逢文即書。諸英志錄,並義在文,曾無品第。
譯文:
至於謝靈運收詩成集,碰到詩總是收錄;張隲〈文士傳〉,碰到文章就書寫下來。諸位英俊記錄的書,用意都在收錄作品,未曾品評高低分別等級。


嶸今所錄,止乎五言。雖然,網羅今古,詞文殆集。輕欲辨彰清濁,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
譯文:
我現在所記錄的,只限於五言詩,雖是這樣,包括古今作者,(他們的)作品大都收集殆盡,輕率地要辨明清濁,指出優劣好壞,共計一百二十人。

預此宗流者(指列入《詩品》中的人),便稱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變裁,請寄知者爾。
譯文:
列入這個流派中的人,就稱為才子。至於這三品的升或降,大抵不是定論,將來要提出變置裁斷,請寄託給懂詩的人。


詩品.png
(圖片引自網路)


(六)

昔曹(曹植)、劉(劉楨)殆文章之聖,陸(陸機)、謝(謝靈運)為體貳之才。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或謂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
譯文:
從前曹植、劉楨當是文章中的聖人,陸機、謝靈運體會效法前二人的才華,研究考慮得精細深遠,在千百年中,卻沒有聽說(詩歌)聲調的分辨,四聲的議論。有的說前人(只是)偶然沒有看見,難道是這樣的嗎?


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音樂)。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為韻之首。故三祖(指魏武帝曹操、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
譯文:
(我)試著講講這個問題:古時說的詩或頌,都配上音樂,所以不調節宮、商、角、徵、呂的五音就無從諧合。像「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是最好的韻律。所以曹家三祖的歌詞,文辭有的還不工致,但韻律可以歌唱,這是注重音韻的意思,與世人講的聲調不同。

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於聲律耶?
譯文:
現在的詩既不配合音樂,又何必採用聲調呢?


齊有王元長(王融)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唯顏憲子乃云律呂音調,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嘗欲進知音論未就。」
譯文:
齊代有王融,曾經對我說:「聲調跟天地一起產生,從古以來的詩人不懂得它,只有顏延之才說到韻律聲調的諧和,而他的說法實際上是大錯;只見范曄、謝莊很懂得它罷了。曾經要作《知音論》,(但是)沒有寫完。」

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於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
譯文:
王融最先開創,謝脁、沈約推波助瀾,三位是貴族的子孫,年輕時就有作文辯論的才能。因此文士們仰慕(他們),務求(作詩運用韻律)精細嚴密,繁冗細微,專心一意,競相超越,所以使得文辭多所拘謹忌諱,傷害了它的真實和美麗。

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
譯文:
我說詩歌體制,本來應該吟誦,不可滯澀,只要音調清濁相間,貫通流暢,念起來諧調流利,這就夠了。

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
譯文:
至於分平上去入,那些我苦於不能;(至於)蜂腰鶴膝的毛病,里巷(歌謠)就已經能夠避免了。


詩品.jpg
(圖片引自網路)


(七)

陳思贈弟,仲宣贈弟七哀,公幹思友,阮籍詠懷,子卿雙鳧,叔夜雙鸞,茂先寒夕,平叔衣單,安仁倦暑,景陽苦雨,靈運鄴中,士衡擬古,越石感亂,景純詠僊,王微風月,謝客山泉,叔源離宴,太沖詠史,顏延入洛,陶公詠貧之製,惠連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
譯文:
陳思王曹植有贈弟的〈贈白馬王彪詩〉,王粲有〈七哀詩〉,劉楨有「思友」的〈贈徐幹詩〉,阮籍有〈詠懷詩〉,蘇武有「雙鳧俱北飛」句的〈別李陵詩〉,嵇康有「雙鸞匿景曜」句的〈贈秀才入軍詩〉,張華有詠「寒夕」的〈雜詩〉,何晏有詠「衣單」的詩,潘岳在詠「倦暑」的詩,張協有詠「苦雨」的〈雜詩〉,謝靈運有〈擬魏太子鄴中集詩〉,陸機有〈擬古詩〉,劉琨有「感亂」的〈扶風歌〉,郭璞有「詠仙」的〈遊仙詩〉,王微有詠「風月」的詩,謝靈運有詠「山泉」的詩,謝混有詠「離宴」的詩,鮑照有詠「戍邊」的詩,左思有〈詠史詩〉,顏延之有〈北使洛詩〉,陶淵明有〈詠貧士詩〉,謝惠連有〈擣衣詩〉,這都是五言詩中的精警者。

所謂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
譯文:
所以說這是詩歌中的「珠澤」,文采中的「鄧林」啊!


彩霞.png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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