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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曹孟德短歌行

每次深夜讀到曹孟德的這首短歌行,便使我覺得寒冷蒼涼。像這樣淒冷的畫面,可以說曹孟德不容於中國儒家傳統社會最美的構圖。

當東漢日落昏黃的時候,不管曹孟德這隻老鴉,是否真的曾為人世的黑暗不公啞啞而鳴過,但是他公然反叛儒家名教的行為,終於被目為「亂世之奸雄」,於是他只好在儒家的道德意識形態所建築的社會門牆之外,繞樹而鳴,無枝可依了。


據東坡雜記上說:宋代有許多行腳說書的人,在江湖上往來講唱三國故事,當民間小兒聽到說書人講到曹操大敗的時候,便拍手歡笑;如果聽到劉皇叔大敗時,便嘟鼓起了腮幫子,扁著小咀,一臉的不高興了。

這條記載很有意思。因為很多人誤以為民間視曹孟德為奸雄,乃是明代羅貫中的三國小說流行以後的事,但從蘇東坡雜記上看來,宋代民間說書人對曹孟德的批評已是不透好意的了。

然而民間視曹孟德為奸雄,是否始於宋代,這又是另一個有趣的問題。唐宋時代,民間經濟高度發展,百姓有錢有閒,故唐代可能已有說書人講三國故事,但唐代民間「或笑張飛胡,或謔鄧艾吃」,似乎還沒有「或刺阿瞞奸」者出現。唐人不笑阿瞞奸,可能和當時社會的胡化、不尊禮教有關。至於宋人乃是遵行儒家倫理規範的方正君子,對於曹阿瞞離經叛道的行為,是一定會鳴鼓而攻之的。


宋代民間說書人,既已到處講唱曹阿瞞的奸詐,這些說書人所講唱的平話底本,代代相傳,像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到明代羅貫中寫小說的時候,他也看到了。但是羅貫中並未完全採取說書人的傳統,來描寫三國演義中的曹孟德這個角色。因為羅貫中所要描寫的曹孟德式個性格複雜的人物,不像說書人那樣單純的取悅大眾。羅貫中是一個喜歡歷史知識的浪漫小說家,他創作小說以三國志和裴注為本,而不是像說書人那樣信口雌黃的。這點在三國演義較早的本子「嘉靖本」的序文上就說得很明白,可惜後來的毛宗崗改本反而刪落了。那個在嘉靖本上作序的人是羅貫中的老友蔣大器,他說:

前代嘗以野史作為平話,令瞽者演說,其間言辭鄙謬,又失之於野,士君子多厭之。若東原羅貫中,以平陽陳壽傳,考諸國史,(自漢靈帝中平元年,終於晉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損益,目之曰《三國志通俗演義》。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其實,以庶幾乎史。(蓋欲讀誦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詩所謂里巷歌謠之義也。)(編者註:部分文字修正,括號內引文為據原文補增)

於此可見羅貫中寫小說態度的不同流俗。

羅貫中既未採取民間說書人的傳統,來描寫曹孟德這個角色,那麼民間讀三國這部小說的人,何以多半仍會認為書中的曹孟德是一個「絕對的大壞蛋」呢?這是因為民間一般看三國演義的人,大家只為消遣,而不是把他當做像紅樓夢那樣的純文學作品去細心精讀的緣故。


夏志清教授在他的「中國古典小說評介」裡,便曾經談到一般粗枝大略的讀者對三國角色會產生印象偏差的問題。他說:粗心的讀者往往會從幾個很戲劇化、很突出的場面裡獲得對書中主要人物的印象,認為羅貫中有意貶抑曹操而崇揚關羽。其實羅貫中所寫的關羽乃是一個「剛而自矜」的悲劇性格角色,而不是民間奉為神明的「武聖」。剛而自矜是陳壽在關羽傳所下的評語,可見羅貫中是尊重歷史知識的尊嚴的。至於被民間說書人評為「歹角」的曹操,在三國這部小說中,則亦於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姿態出現。譬如在赤壁之戰前夕,曹操大宴長江這一回裡羅貫中給我們描繪了一個極端自信而又變化莫測(別人難以測度)的詩人政治家生動的畫像。忽然之間他熱情洋溢,轉眼之間他又心黑手辣。因此,凡是堅信三國演義中的曹操是個「絕對的大壞蛋」的讀者,顯然是未能充分欣賞到書中類此精彩的場面。

無論從歷史上客觀的事實,或是三國演義中所有描寫曹操的情節來看,夏志清對曹操這個角色的分析都是正確的。曹操在歷史和小說裡,他不曾追殺關羽,又用錢從匈奴那裏贖回蔡文姬,這些都是真性情的流露人的性格往往是複雜多面的,小說家如要寫出一個活生生的反派角色,做為社會人生的一面鏡子,那麼這個歹角必須在窮兇極惡之中保留幾分人性,使他有血有肉,才不會失去真實感。羅貫中所描寫的曹孟德這個角色,便是橫斜而有真實感的人物。

現在我們再從歷史素材上,來追索曹孟德的面目。世說新語容止篇:


魏武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頭。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聞之,追殺此使。 

三國志裴注引魏氏春秋:

武王姿貌短小而神明英發。

上面二條材料,可以說是曹孟德相當突出、鮮明的畫像。所以遠在曹孟德尚未成名之前,東漢名士許子將(許劭,東漢末年人物評論家,每月有「月旦評」的人物評論會)已經評他為「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了。其後陳壽寫三國志也說孟德「擎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陳壽是晉人。不便把孟德批評得像許子將那樣露骨。其實曹孟德熟諳法家治術和兵法,那不就是「治世之能臣」嗎?孟德矯情任算,詭詐尚計,在崇尚禮教規範的社會裡,不就是「亂世之奸雄」嗎?

東漢之世,是儒學和儒行表現在知識分子的生命上極有光芒的時期。政府選舉,固然以德行為先,孝子廉吏是歲舉的常科;而整個社會上,忠君孝親,篤於故舊,不畏強權,更是成為社會公認的道德標準。這在後漢書的黨錮列傳和獨行列傳上表現尤為明白。如光武帝劉秀和嚴子陵原為故交,劉秀做皇帝後,仍引子陵同榻,而子陵睡姿很霸道,居然把腳放在光武的肚皮上,這種友誼顯得多麼醇厚。張儉彈劾中常侍橫行不法,被迫棄家逃亡,他的宗族朋友為他破家相容,凡張儉所到之處,郡縣為之殘破。這是東方文明所造就的何等人格!但是東漢的名教之治,到了建安時期,便受到曹孟德激烈的反抗和挑戰。曹孟德挾持天子,獨擅漢政,他竟公然反叛名教而下了三道有名的求才令。如建安十五年令:


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有盜嫂受金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編者註:括號內引文為據原文補增)

建安二十二年令:

韓信、陳平負汙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編者註:括號內引文為據原文補增) 

據此,曹孟德公然宣布他求才的標準「唯才是舉」,不問品行,甚至「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都在選拔之列,這不是東漢名教之治的反動嗎?

曹孟德治國崇尚刑名法術,不要人格氣節,順己者生,逆己者死,他妄殺遵守禮教的世族荀彧、孔融、楊修,摧殘有人格的知識分子,難怪代表東漢傳統的諸葛孔明要和曹孟德周旋到底了。其後曹孟德雖然能夠獨霸北方黃河流域,吳蜀對他亦無可奈何,但曹孟德破壞禮教,禮教是維繫人心之大法。人心一亂,無所不為,曹丕盜漢,司馬炎也就不客氣盜魏了。社會人心既亂,戎狄大禍繼至,黃河流域反淪為胡人的天下了。故曹孟德毀壞綱常,矯枉過正,在崇尚禮教文明的中國會裡,他無可懷疑的是扮演了反派的悲劇角色。


蘇東坡前赤壁賦云:「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編者註:引文部分文字有所刪減,今回復全文) 

曹孟德蔑視東方禮教文明在社會人心之中潛在勢力之可畏,妄圖援法代儒,苛察少恩,摧殘知識分子之尊嚴,到頭來這隻老鴉只好在寒冷的大江明月之下,踽踽孤鳴了。「雲山蒼蒼,江水泱泱」(編者註:此范仲淹〈嚴先生祠堂記〉之語),後世之人仍然歌頌東漢禮教之治的萬丈光芒,此豈曹阿瞞個人之政治野心所能對抗者耶!時移世易,治術雖有不同,但人性中的基本尊嚴,不可蹂躪,這是最淺顯明白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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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曹操(圖片引自網)



【文章出處】
狂飆英雄的悲劇(時報出版)
1976

作者:羅龍治
【作者簡介】
羅龍治,1942年生,台灣苗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國家文學博士,曾任輔仁大學歷史系、國立台灣工業技術學院(今台灣科技大學)副教授現已退休。創作文類包括論述、散文。以歷史系的學院訓練,進出文史領域,其散文創作亦以討論歷史與文學為主,曾自稱著書用意是「使歷史和文學大眾化,藉此普及大學以下的學生和社會群眾的客觀知識。」作品富於現代知識分子的自覺與入世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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