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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總會在紛擾的時刻想起他,追求寧靜時找尋他。他猶如阿拉伯人觀念裡居住在詩人內心、啟示詩句的精靈,為人類的軀殼注入靈魂;又像萬中選一的(al-Musṭafa)「先知」,洞悉我們靈性的過去、現在及未來……。

阿拉伯人擁有輝煌的文明,曾在中世紀建立橫跨歐、亞、非三洲的龐大帝國。他們在東西文明的交流與融合上扮演承先啟後的角色,在各領域所達成的偉大成就,至今仍為全世界各民族所享用。

十六世紀初,鄂圖曼土耳其的統治阻礙了他們文明的進程,直至一七九八年,拿破崙的大砲打進埃及領土,才震醒阿拉伯人昏睡已久的覺知,此舉不但開闊了他們的視野,更從此翻開阿拉伯人文嶄新的一頁,堪稱是場「阿拉伯文藝復興運動」。這股風潮從埃及迅速擴散到敘利亞和黎巴嫩地區,有識之士無不關懷國家民族的政治、經濟與文化前途。黎巴嫩詩人、作家、畫家暨思想家紀伯侖便是在這種時代背景與氛圍下誕生。

一、紀伯侖的感情世界

在紀伯侖的記憶中,父親始終是個言語粗暴的醉漢,是與他格格不入的「親人」。他因返回祖國受教育而得以和故鄉的父親重聚,但是他們的相處依舊是兩條歪斜線,毫無交集,直至父親過世,狀況也未曾改善。一八九五年,母親帶著他、哥哥和兩個妹妹移民波士頓定居,父親則獨自留在黎巴嫩。

定居波士頓期間,紀伯侖的母親每天扛著床單、衣服、敘利亞絲挨家挨戶販賣,回家後還得做針線活。兩個妹妹因為傳統思想的束縛而留在家裡幫忙。母親用辛苦攢下的錢協助紀伯侖的哥哥開店,改善家庭經濟狀況。她經常不忍看著年紀僅長紀伯侖六歲的哥哥為全家生計不眠不休的工作,屢次要求紀伯侖幫忙,年少的紀伯侖卻說:「畫家的一根小指頭比得上一千個商人。」或說:「一頁的詩詞,抵得過全世界工廠的紡織品。」就這樣,紀伯侖被這個窮苦的家庭捧在掌心呵護,家人給他充分的愛,他儼然成為家中唯一能夠自在讀書、追夢的閒人。

他對女性的情愫或許就是來自他對母親的愛,以及母親所呈現出來堅毅、慈祥的特質。他認為人類雙唇說出最甜美的話語便是「媽媽」;而女人應該擁有自我,與男人一樣站在太陽底下。母親在紀伯侖的靈魂深處象徵著一切力量的根,而兄弟姊妹的情誼則是紀伯侖對人類的愛與關懷的源。

一九○三年,紀伯侖從黎巴嫩返回波士頓,當時么妹因肺癆過世,隔年哥哥亦死於肺癆,緊接著,連最愛的母親也因無法承受喪子之痛與病魔的糾纏而撒手人寰,只留下大筆的醫藥債務由他和大妹一肩扛起。這一連串的打擊讓他嚐盡生命的苦澀,然而,苦難的經驗卻成就了他超凡的哲學思想,他以一幅幅的畫作詮釋痛苦與死亡,並且消化它們。我們可以在《先知》中看到他面對「痛苦」的樂觀,以及洞悉「死亡」的豁達:

你的痛苦大多是自己的選擇。
是你內心的醫生用以療癒你病痛自我的苦藥。
信賴那個醫生,緘默平靜地飲下那帖藥方吧:
雖說他下手又重又狠,指引他的卻是上帝溫柔的手,
他端來的藥杯雖然燙灼你的嘴唇,
卻是上帝用祂聖淚滋潤過的泥土所塑造出來的。


什麼是死亡?不就是在風中赤裸佇立、消融於陽光裡?
什麼是停止呼吸?不過是將氣息從騷動不止的潮汐解脫出來,好讓它升騰擴張、毫無窒礙地追尋上帝?
唯有啜飲靜默之河,你才可能真正歌唱。
唯有抵達山巔,你才可能開始攀登向上。
唯有當大地佔有你的四肢,你才可能真正手舞足蹈。


紀伯侖闡揚愛,但他初次的感情經驗,以及終身不婚的原因,至今仍是個謎。紀伯侖或許曾經歷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誠如他在《折斷的翅膀》(Al-Ajniḥah al-Mutakassirah)中所描述的女主角莎樂瑪(Salma Karāmah)的境遇,最後他嫁且過世。這位書中的神秘女主角被臆測是紀伯侖返回黎巴嫩求學期間所認識的一位故鄉寡婦,與他的么妹蘇樂坦娜(Sulṭānah)同名。也因此,紀伯侖被稱為「二十世紀的但丁」,兩人皆因熱愛祖國而被放逐;也皆因經歷偉大的愛情而完成不朽之作《折斷的翅膀》和《神曲》。

紀伯侖於一九○四年結識改變他整個人生的Mary Haskell小姐。Haskell欣賞他的才華,不僅提供物質支助,精神上更成為他的終身摯友。不過由於Haskell比他年長十歲,年齡差距成為兩人進一步發展情感的障礙。Haskell婚後仍持續關懷並支持著紀伯侖。

紀伯侖生命中的女子,還有一位風靡於開羅文壇的黎巴嫩才女麥.奇亞達。麥於一九一二年寫信給紀伯侖表達對《折斷的翅膀》的讚賞,此後兩人便不時共同探討人生哲理,展開柏拉圖式的心靈交流。他們的信件往返持續至紀伯侖去世前半個月,為期約二十年,後人在這些通信中發現,他倆的關係已從保守的友情進展到親密的書信戀人。紀伯侖的死讓麥受到嚴重打擊,她心理上的創傷始終無法治癒,最終卒於開羅。

或許,誠如紀伯侖在《掘墓人》裡藉魔鬼之口所言:「結婚代表人類被持續的力量所奴役。」因此他選擇不被奴役;我們也能從他所詮釋的夫妻相處之道,來理解他如何重視性靈的獨立:

奉獻你的心,但不要交託給對方保管。
因為唯有生命的手,才能容納你們的心。
你們站在一起,但不要靠得太近;
聖殿的柱子是各自頂立,櫟樹與絲柏也不會長在彼此的遮蔭裡。


二、思想背景

童年的紀伯侖受教於故鄉的神父。他努力學習聖經、阿拉伯文和古敘利亞文,並研讀歷史、文學與科學書籍,自幼便顯露藝術天資。他經常用木炭在牆上作畫,四歲時還曾把一張紙埋進土裡,等著紙長大。

初至美國入學時,紀伯侖被錯誤地註冊為他父親的名字Khalīl Jibrān,他雖數度反應卻未被訂正,因此西方人都以Khalil Gibran來稱呼他。美國求學之初,老師便發掘出他的繪畫資質,校長甚至請攝影家兼出版商Fred Holland Day指導他的藝術創作。Day除了為其引薦藝文界朋友,也讓年少的他因此闖進藝術圈,開始了書籍封面的設計工作──繪畫的技能成為他日後困頓經濟的生機。他對藝術的看法如同詩文創作的理念:「藝術是要表現出樹的魂,而非描繪樹幹、樹枝或樹葉;藝術是要表現海的良心,而不是掀起泡沫的海浪或擾動寧靜湛藍的海水。」

紀伯侖於一八九八年八月返回祖國,在息柯馬學院接受阿拉伯文和法文教育。他在同儕之間始終文采洋溢、成績優異,是同學們稱羨的詩人。

自黎巴嫩返回波士頓後,紀伯侖在《移民》阿拉伯文報紙上刊登名為〈一滴眼淚與一絲微笑〉(Dam’ah wa Ibtisāmah)的作品,並陸續出版詩集、散文及小說,探討自由的真諦與社會問題。文章中尤其抨擊鄂圖曼土耳其的統治,並呼籲找回伊斯蘭的榮耀。他在〈一位天主教詩人給穆斯林的信〉中說道:「我厭惡鄂圖曼帝國,因為我喜歡伊斯蘭及伊斯蘭的偉大,我懷抱著恢復伊斯蘭榮耀的期待。我不愛缺陷,但我愛殘缺者的軀體;我厭惡癱瘓,但我喜愛身障者的肢體。」

在 Haskell 的鼓勵與經濟支援下,紀伯侖於一九○八年赴巴黎學藝,在著名的藝術學校師承法國雕塑家羅丹。旅居巴黎期間,紀伯侖喜歡駐足羅浮宮,這讓他作品「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的特質朝向更深的層面扎根。

紀伯侖於一九一一年遷居紐約,寄居於藝術家聚集的老社區,與國際著名藝術家、文人、思想家的切磋往來更為頻繁。隔年,他以阿拉伯文創作《隊伍》(Al-Mawākib),這是一首浪漫主義的哲學性對話長詩,內容揭露人類的虛偽與迷惘,呼籲世人擁抱大自然與純真,同時探討人類社會中諸如愛、幸福、正義、知識、宗教等議題,詩中充滿純淨、自然與冥想的特質,為後來的《先知》揭開序幕。

三、《先知》的創作

十九世紀中葉,大敘利亞地區在鄂圖曼土耳其的統治下經濟蕭條且民不聊生,迫使信奉基督宗教的黎巴嫩和敘利亞人紛紛移民美洲,以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質。他們通常在移民地經商維生,並創辦報章雜誌、彼此互動頻繁,遂形成所謂「移民文學」。

旅居北美的文人如紀伯侖、麥卡伊勒等因多居住紐約,深受美國文學影響,而被稱為「北派」,至於旅居中南美洲的文人如夏菲各、米夏勒,則作品思想相對保守,被稱為「南派」。南北兩派各自成立「筆會」,同時致力於發行報章雜誌,創作不懈。紀伯侖去世後,北派筆會隨之瓦解。由於北派作品多顯露西方思想,遭到許多阿拉伯文學批評家的詬病,然而這些作品對阿拉伯現代文學的影響力卻遠遠勝於南派。

這些移民北美的阿拉伯文人融合阿拉伯文化與新國度的思想,成為阿拉伯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他們掙脫古典主義的理性與束縛,重視愛、談論女人,緬懷快樂時光,以大自然作為模範世界的表徵。他們也描寫痛苦的現實,關注貧窮、疾病、無知等主題,因為他們認為生活應是完美無暇的,一旦現實生活不符合理想的樣貌,便必須為之發聲。「冥想」是他們詮釋宇宙真理和生命意義的方式,也展現為對善惡、不朽、毀滅、生死現象的沉思。他們的作品深具創造力,文筆流暢,意義清晰,擅長使用象徵性辭彙。

《先知》是阿拉伯移民文學的經典,也是紀伯侖思想的精華。紀伯侖在書中化身社會改革家,除了是詩人,更是一位哲學家,字裡行間表達對生命的樂觀與希望。這本書內容敘述先知阿穆斯塔法從居住十二年的城市返回故鄉,臨行前,城中居民向他請益物質與精神生活的看法,以期將真理世代相傳。書中包含二十六個主題,探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闡明「愛」是生命的核心,靈魂渴望掙脫束縛回歸原始,得到完全的自由。書中探討的人生哲理獲得世人的共鳴,被譯為五十餘種語言流傳後世。

紀伯侖曾於一九一八年與麥談及此書:「我想寫這本書已經想了一千年啦!」數年光陰,他將大量時間投入創作,他曾說:「這本小書耗費了我一輩子的光陰,我要確定書中的每一字、每一句,確實是我所能呈現的最佳狀態。」紀伯侖認為此書是他的「重生」。

《先知》除了受到德國哲學家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影響,也沾染阿拉伯古典文學的色彩。它的內容如同許多中世紀的阿拉伯文故事,以呈現人生哲理為目的,也如同阿拉伯傳統講詞與訓囑,慣常以格言式兼顧音韻和諧的詞句呈現。此外,傳統阿拉伯詩經常以對話、獨白、故事鋪陳,並以帶有哲理的詩句作結的手法,在《先知》中也並不陌生。

《先知》出版後,紀伯侖的聲望達到頂峰,然而他的健康狀況卻每況愈下。他於一九三一年死於肺病,遺體被運回故鄉,葬於他生前囑咐妹妹買下的一座七世紀古老修道院,並在當地設立「紀伯侖博物館」展出遺作、遺畫與生前遺物。紀伯侖的墓誌銘是他生前的囑託:「我和你一樣活著。現在我站在你身旁,請你闔上雙眼,轉過來,會看到我就在你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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