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暴力.png
(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這樣看來,國語文教育中文白比例之爭的重要性似乎沒那麼迫切,有沒有讀〈廉恥〉也不是問題所在。更迫切的應是情緒教育的缺乏,以及只有正面文章,導致缺乏對人性更深層的理解。


新北國中生割頸案的省思:品德選文的局限,國語文教育如何更切合青少年的心理與社會需求?

近日震驚社會的新聞:新北一名楊姓國中生遭郭姓同學持彈簧刀攻擊頸部、胸部,經搶救,一度救回,後來仍宣告不治。兩名互不認識的學生,只因郭姓同學為替乾妹妹兼同班女同學出氣,竟做出如此令人髮指的暴行。一條年輕生命的殞落讓不少人心情沉重,身為家長的人更感同身受,不免人人自危。

新聞一出,也引發輿論紛紛,或認為校園安全亮紅燈,或認為輔導機制出問題,或直指老師管教權弱化所致,或認為是情緒教育的缺乏,或歸咎於家庭教育的缺失,或感嘆8+9是底層的悲歌。以上任何一種推測都可能有部分的真實性,但以當前青少年複雜的心理狀況與真實處境觀之,任何單一視角都應無法窮盡問題所在

本文不打算重複已有的檢討或呼籲之聲,以下所要談的是:身處一個如同小型社會的校園裡,如果他人的「惡意」無法避免,教育現場是否還應繼續避談人性之「惡」?在一個以成績將人分類,容易滋長惡意的體制中(長大後繼續以成就將人分類),教師或家長如何引導孩子看待不同人的眼光,如何教導孩子透過對複雜人性的理解,有警覺意識並採取妥當的應對方式?身為國語文教師,面對日趨複雜的環境,與日益多元樣貌的學生,透過教育所能施力的面向為何?

 

中學品德教育的局限

此次校園慘劇發生後,重視品德教育,讓學生明辨是非,被大聲疾呼。真正在第一線的教師或許能明白:這是外行人理想性的空話。據筆者在教育現場的觀察,品德教育的局限性如下:

 

1.教科書的品德選文脫離時代,堂而皇之但無法觸及人心

首先,中學有沒有品德教育?單就國中國文來看,教科書中是否有品德教育呢?茲舉數課較相關的課文,與教科書對於其品德教育的議題融入:

〈愛蓮說〉:「體認君子品德的可貴,陶冶高尚的人格」或「培養高潔的人格,落實於生活中」。

〈陋室銘〉:「體認人生應以修養品德為重」,或「涵養高尚的品德,並充實精神生活」。

不只有品德教育,還有法律教育:〈張釋之執法〉:「培養守法守紀的精神,並能在生活中實踐」。(以上議題融入,見康軒版與翰林版教科書)上述不算少的品德或法治教育為何無法全然發揮其效用呢?稍微了解青少年心理的人就會理解:以上道德性的期待與實際的青少年生態圈不但存在著時代隔閡,而且此類充滿理想性的用語崇高但空泛。這麼說的用意不是批評出版社,畢竟選文背後有來自教師和家長等社會輿論的壓力。

其實,如果長期在第一線的教育現場,就會知道:類似此次事件的學生間爭執,乃至為同學出氣而去堵人,或集體霸凌的事,甚至致死事件,在校園中並非新鮮事,20多年前葉永鋕事件大家應該不陌生。筆者在十多年前就曾經遇過某位頗具姿色卻行為偏差的女學生,有本事「動員」數十位男同學去對付同學,甚至老師。只是這些行為都不若這次事件嚴重,並沒有被曝光。

近來也不乏國小生就下毒報復同學的新聞。所以學生的行為和有沒有讀過品德文章,其實沒有太大關連。大人往往以為把一些想當然耳的正面價值灌輸給孩子,他們就會心悅誠服地接受,這種簡單的「想當然耳」,放到真實複雜的人際江湖中顯得捉襟見肘,單純到無法運作。

品德教育的有效性或許被高估,據筆者在教學現場的觀察:學生會因為組成分子的差異,自成不同的生態圈,其間的權力結構與角力戰場,不是老師或家長介入,即可完全改變的,大人的禁止有時只是讓以上的暗潮洶湧轉入地下化,朝向更嚴重的發展

缺乏反思的品德教育,效力太薄弱。對與錯,是與非是需要不斷辯證的,「假如做父母的希望孩子理解社會世界,就讓孩子跟其他孩子一起玩,自行解決爭端,別滔滔不絕地講述『十誡』。還有,行行好吧,千萬不要強迫孩子服從上帝、老師或你們這些做父母的,否則孩子的發展就會停滯在道德循規期。(尊重權威、守規矩,不知彈性變通)」(見Jonathan Haidt《好人總是自以為是》)。
 

2.對於社會結構性不平等的問題可能無效

這次悲劇也有人注意到社會結構性不平等的底層問題。底層階級、家庭失能產生的8+9等行為偏差,並非品德教育即可解決。電影《當男人戀愛時》中,討債集團的蔡姊的一句話:「走正路那是好命人的權利」,道盡了底層人物的辛酸。

電影《寄生上流》中,底層人物說道:「有錢所以善良,有錢的話,我也會很善良」。這樣說,並非認為底層人物都沒有道德,道德對社會上的優勢者來說是天經地義,對某些人來說,當要面對的問題可能是:窮困、性侵、吸毒,家暴等,要存活下來已屬不易。品德太「奢侈」了!林強〈你真正上厲害〉歌詞,應該是8+9很貼切的寫照:
 

啥咪款人 若沒代沒誌 就欲拿刀去甲人相殺
像我這種的腳肖 你若看你爸較無 別怪你公欲死沒交待……
自從我生出來這呢壞 還未畢業我就跟學校說BYE BYE
兄弟仔相招來交陪 查某囝的粉味我上愛
感化院長每天來唸經 講一些五四三的道理給阮知
他們說我是缺角的不肖囝仔 你爸就是抉願改……
世界本來就不公平 你做好人 我來作壞
不管啥咪原因 應不應該 生死我已經交給天安排

 

像這樣,連性命都豁出去的人,品德何用?
 

3.忽視青少年的次文化
 

學生的偏差行為,無論是用品德上的好壞與對錯來看待,或是歸咎於家庭背景或社經階層,其實都是缺乏足夠解釋力的。筆者曾經遇過不少家世背景、成績表現都不錯的學生,在Instagram等交友圈圈中自動切換成髒話連篇。也有不少霸凌同學者長相甜美,來自中產階級家庭。

其實,早有學者從青少年次文化的角度,來看待這個時期奇裝異服、髒話連連、喝酒、抽菸,甚至吸毒等叛逆行為,這些違法亂紀的行為,既可能在朋友圈中產生凝聚力,也可以讓圈外人吃驚,敢於使壞的人,在那個圈子裡還可獲得一些地位與權力。(以上見Marcel Danesi《酷:青春期的符號和意義》)

Paul Willis 在其名著《學做工》一書中,經田野調查,記述了出身勞工家庭的叛逆青年的反學校文化,並認為反學校文化其實就是勞工階級文化的延伸,這些叛逆青少年抵制權威、摒棄教條,蔑視學校知識以及菁英所肯定的倫理觀與價值觀。並藉由打架等暴力行為來表示他們的反抗。在他們眼中,書呆子或乖乖牌因為服從權威,有時也會成為他們不以為然或攻擊的對象。

以上書中所觀察對象,雖然是西方社會,其所描繪的諸多特性,其實也是當今台灣青少年的寫照。學校的課程是由擅長讀書的一群人所制定出來的,並沒有考慮到不擅長讀書的小孩想讀書的和無法讀書或不想讀書的人互相耽誤。學習低成就的人自然要找樂子,並尋求一種確認自己價值的方式,這種方式通常是挑戰權威,蔑視主流價值,敢於嗆老師的人也往往被視為英雄,他們透過這些獲得另外一種成就感。

這也就是這次事件之後,社會大眾群情激憤,而加害的青少年行徑囂張無悔意(如果新聞來源屬實),更激怒大眾。對成人來說,這是駭人聽聞、事關是非善惡、違反道德的惡行,從青少年次文化或上述反學校文化的角度來看,這樣的惡性,或許是某些青少年圈子中的英雄,尤其現在自媒體發達,這樣的「英雄」行徑很容易被傳播,形成一股勢力。

當然,這樣的心理會讓人很生氣。但青少年有自己的行為模式與價值體系,如果沒有更深層的理解,再多的對策也無法根絕偏差行為。
 

教材只選正面文章的後果

教科書不談惡,不太觸及人性中的灰暗面。近年來稍有改變,譬如康軒版所選歐.亨利的短篇小說〈二十年後〉,文中暗藏不少是非、善惡等人性衝突,相較於一些說教式的道德典範,其實更獲學生好評。然教科書多半還是「政治正確」的正面文章,其原因可能還是來自多方壓力下的「安全」考量,畢竟,還是有不少大人認為怎能教小孩認識邪惡?然如前文所述,陳列一些正面典範就想改變改變孩子的行為,顯然是失效的。青春期的世界有太多小奸小惡,甚至如這次事件的大惡。一味正面的教材,可能存在的缺失如下:

 

1.只有正面教材,讓孩子無法適應善惡並存的世界

從語言教育的角度來看,語言學家曾做過一個比喻,將人親身經歷的真實世界視為「疆域」,相對於此,所謂「語彙世界」,是來自父母、學校、書籍、各種傳播媒介,經由口頭或書面等非直接經驗所接觸到的知識「語彙世界」被視為「地圖」,地圖不等於實際的疆域。地圖和疆域誤差太大,會有什麼後果呢?

若孩子成長過程中接觸的外向世界與他腦中的語彙世界相差無幾,他就比較不會因為發現新事物而受到驚嚇。他的語彙世界己或多或少讓他知道哪些事可能會發生,他已準備好面對人生。然而,如果他腦中帶著一幅錯誤地圖成長,亦即擁有一個滿是錯誤和迷思的大腦,他將會不斷碰上麻煩、浪費精力且舉止愚蠢。他將無法適應世界,不適應的話將引致嚴重後果。(見早川《語言與人生:在說與聽之間,語言如何形塑人類思想、引發行動決策和價值判斷?》)

無論地圖多麼精美(典範文章),無法提供正確的方位指引(善惡並存的真實世界),是沒有用處的。大人們還要繼續執著於用語言來製造與真實世不相干的「地圖」嗎?這也是筆者曾經處理霸凌事件後,覺得有必要教導學生認識人性之惡的原因。
 

2.受害經驗難以被理解和傳達

人的一生,只要有人際接觸,就存在著爭執、被欺負,甚至被害等不愉快經驗,而沒有語言可以指認的經驗很難被理解和傳達:

這種「語言學缺口」留下的無力感很是顯著:受害者無法以言語表達問題,加害者不覺得做錯事。於是不公義無法化成語言,沒有足夠多的人察覺這個不公義,大家依然無言且無能,結果就是他們遭遇的事實持續被他人無視。(Kübra Gümüşay《我說,所以我存在:語言如何形塑我們的思想並決定社會的政治》)

這段話值得堅持只傳授正向教育的大人省思。令人怵目驚心的例子是:缺乏性教育的中產階級家庭,無法避免教養良好的女兒被性侵,受害者也沒有語言可以描述這種痛苦致死的經驗。林奕含小說中,思琪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見《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3.易於忽視可能存在的未成年之惡

以上是語言指認「惡」的效用。未成年人的「惡」如何看待呢?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在《孩子與惡》一書中說道:「惡之所以無法根絕,可以說是因為人的心中本來就有惡的存在」,「我們必須用心去理解孩子的『惡』,但那絕對不表示我們應該縱容。」

除惡務盡的思維與各種對策之所以無法根絕「惡」的原因,誠如河合隼雄所言:「沒有理解作為基礎的嚴格,是脆弱的」。無論是不懂事所造成的「惡」,還是如專家所言:反社會的病態人格占總人口數的3%-4%。如果「惡」是無法避免的,我們還繼續在教科書中維持一個無菌室的狀態,單純的孩子遇到「惡」有足夠的免疫力和自我保護力嗎?
 

情緒教育需透過語文

1.透過語言教育協助孩子理解並表達情緒

 

這次悲劇事件,促使情緒教育再度受到重視。對於認知力不足,卻容易衝動的青少年來說,情緒教育的確重要。曾有許多臨床經驗的美國兒童心理治療師,兼兒童心理學者Dan Kindlon,其《該隱的封印:揭開男孩世界的殘酷文化》一書,從情緒的成因,探討男孩令人頭痛的種種暴力行為,甚至殺人的殘酷行徑。

在其工作的經驗中,這些暴力傾向的男孩,共同的困境是:面對學業不佳感到羞辱、人際關係、家庭問題等產生的內在風暴,卻普遍被情感忽視與疏離,加上不擅長使用情感語言,負面情緒沒有出口,因而傾向用憤怒與暴力回應羞愧,或藉由殘酷的對待他人來忽略自己的情緒。

身為心理治療師,Dan Kindlon的做法是以情感描述字眼協助人釐清感覺,教導他們發展出情感語言以表達自我,進而給予協助。「這個過程聽起來像是閱讀訓練」,「一旦我們開始了解、並喜歡較複雜的思考時,就可以用更有效的方法與人進行溝通。最後,閱讀能力為我們開展更廣闊的視野,超脫我們個人自身、經驗與想法的限制。」(見《該隱的封印》)

以上的經驗揭示了一個國語文教育可以著力的面向。然而,目前教科書中,關於情緒教育的文章,普遍缺乏(健康教育一科也是簡單提及)。就筆者在教育現場的觀察,學習低成就的孩子,普遍語文表達能力不好,不但無法清楚表達自己的情緒,也因理解力不足,容易誤解他人的話語,進而被激怒。而學校多少又是一個以分數排名來把人分類的地方,當這樣缺乏價值感的孩子,又因學習低成就的屈辱感,很可能就變成「搞破壞」來確證自我價值的麻煩人物。
 

2.在憤怒年代,引導孩子互相尊重並小心措辭

教育工作者不但自己應該理解,也應試圖讓孩子理解這些行為背後的複雜意義,試圖引導同情的理解如果只是教導孩子用對與錯、品德不好的眼光去看待所謂的「問題」行為,就可能引來敵對意識。據經驗,被視為「問題」學生者,往往對於「不被尊重」相當敏感,他人些微的看輕都可能招來仇恨。當今的成人世界難道不是這樣嗎?

如同Pankaj Mishra所揭示的:這是一個憤怒的時代,在一個贏者全拿的不公平世界,這些「被剝奪者」、「多餘者」成了憤怒年代狂暴的源頭。(見《憤怒年代:共感怨憤、共染暴力的人類歷史新紀元》)這股憤怒的能量往往一觸即發地以傷害他人當出口,是否也該提早教小孩趨吉避凶?

這次的新聞事件中,受害者的老師感嘆成績如此優秀、富正義感的好孩子,怎會遭遇不測?受害學生對闖入班級的人說道:「你不是我們班的,請你出去」(如果新聞來源屬實)。單純看這句話並沒錯,但如果放在更大的脈絡來看,這些行為偏差的學生,平時就已承受很多負面、否定、糾正,甚至歧視的言語與眼光,想必心中已長期蓄積著不少憤怒與仇恨,聽到這樣斷然拒絕的話,有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好孩子」可能因過於「單純」而吃虧。若能教導孩子更深層的理解,互相尊重、察言觀色、小心言談,有沒有可能免去災難呢?
 

結語

每次教育上的重大事件,官方或專家就會尋求對策。對策是大人的思考方式,硬要用大人簡化了的思想觀點與傳統的道德觀念來應對所有被視為問題的行為,注定無力且漏洞百出。教條與說教無法改變人心,如果大人還繼續只以「健康無害」的正面典範餵養孩子,就可能遇到前文所言的各種困境。

 

學校教育,已充斥太多道德倫理訓誡,這類東西,和缺乏反思的格言、標語、勵志性或心靈雞湯式的文章一樣,對於複雜的現實生活缺乏涵蓋力與觀照力,不容易被內化。單純的孩子如果信以為真,在現實中容易因天真而受挫。不如選一些真正的文學作品,或是一部好劇,讓孩子去思考一些價值衝突的情境,了解複雜的人性,知道在絕對的黑與白之間,隨著不同的光譜,還可能有一千種灰
 

這樣看來,國語文教育中文白比例之爭的重要性似乎沒那麼迫切,有沒有讀〈廉恥〉也不是問題所在。更迫切的應是情緒教育的缺乏,以及只有正面文章,導致缺乏對人性更深層的理解。這兩者皆可透過國語文教育來施加影響,108課綱給了老師足夠彈性,補充課外文章不是問題。問題是教學時數有限,當老師要上完那些被規定的文章,時間所剩無幾。國文選文更切合青少年心理與社會需求,或許才是明智之舉。

校園暴力.png
(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新北國中生割頸案的省思:品德選文的局限,國語文教育如何更切合青少年的心理與社會需求?
2023-12-03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96905/fullpage
作者:吳品萫
【作者簡介】
吳品萫,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國中國文教師,長期關注教育與語言相關議題。著有《詩中「詩」:《全唐詩》中論詩詞彙之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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