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神僕〉出自《碎琉璃》,作者王鼎鈞。神僕,意指神的僕人。
王鼎鈞是基督徒,但對佛學有興趣且有深厚研究,他說:「我是拿著基督教的護照,到佛教辦了個觀光簽證。」王鼎鈞認為佛學對寫作很有幫助,他說:「作家一旦發現有甚麼方法讓他寫得更好,就像商人發現賺錢的財路,軍人發現致勝的武器,一定不肯錯過,佛法對文學創作有幫助。」王鼎鈞欣賞聖嚴法師,他說:「別人寫文章弘法,我看不懂;只有聖嚴法師,我看得懂。」也因為他對宗教的開明態度,讓他寫下這一則關於信仰的動人往事。
故事背景發生在抗戰時期的淪陷區鄉下。故事中投靠日本的漢奸少尉,以及幫少尉穿針引線的「老鼠」,捕捉到一個疑似反日間諜的外鄉人。年幼的作者和宗長老都是基督徒,他們受少尉所託,準備透過詰難教義,來指認他是否是真實的基督徒,還是冒牌的傳道人。這個嫌疑犯在監獄中受盡苦刑,和受難的耶穌一樣被釘在十字架上。當三人一起在牢中禱告時,作者說這個嫌疑犯有著堅定價值信仰,他雖受盡苦刑,「還是能夠發出清朗堅定的聲音」。長老事後向少尉報告,這個人的確是基督徒,他說:「我們傳道人跟傳道人見了面,第一件事是互相替對方禱告。只要聽聽他的禱告,只要聽他說一句阿門,說一句哈利路亞,我們就知道他裏面有沒有神、有沒有生命,誰也騙不了誰。」但是故事的結局出人意表,嫌疑犯被釋放後向款待他的鄉人坦承真實的身分......至於他究竟是真實的主內弟兄,還是冒牌的基督徒,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作者自言,年幼的他原本要問這個陌生的外鄉人:天地萬有都是上帝創造,上帝為什麼要創造魔鬼?神看不見、摸不著,如何證明有神?聖父、聖子、聖靈既是三位,又如何一體?聖經教人盡心、盡性、盡力、盡意敬愛上帝,這「心、性、力、意」有何區別?所有的靈魂都是上帝的兒女,都是兄弟姊妹,那麼是否要喊父親為哥哥?馬利亞以童女的身份從聖靈懷孕,那麼上帝是否也有性慾?這些理性的思辨,故意刁難檢驗他人而高高在上的優越意識,其實離真正的宗教都更加遙遠。宗教,原本就不該是任何政權的工具,也不是裁判誰對誰錯。三人在牢裡一起禱告的那一刻,沒有對立、沒有敵我,沒有真假的分析,也沒有善惡的辯證,當然也沒有基督徒或異教徒的區隔,唯有對生命受難的憐憫,以及你我同樣是人的寬恕包容。在這篇略帶自傳體的散文也讓讀者思考,宗教最核心的真義,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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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僕
回想起來,當年占領古城,自稱「大日本警備隊」隊長的那個少尉,倒也是個人才。他想突破孤立,跟地方人士增加聯繫。但是,大家躲著他,防著他,咒他罵他,誰跟他打交道,誰就被親戚朋友看不起。怎麼辦呢?他有辦法。
他的辦法是抓人。他抓升斗小民,來往商旅,青年學生,還有進城賣糧食買布匹藥品的莊稼漢。只要有一個人關進他的大牢,就會有一百個人著急。這一百個人裏面自然會有一個人出頭要求見他。
城裏有一個人,專門替那個少尉穿針引線,架起一條又一條交通管道。地方上給這個人取了一個綽號:老鼠。這個肥胖的中年人禿頭,短鬚,個子矮,走路的時候有些駝背。最奇怪的是他腳步極輕,來去無聲,在你不知不覺中突然出現,帶來陰險、卑鄙與骯髒。不錯,他是老鼠,一隻肥胖的老鼠,由內到外惹人討厭。但是,到了「萬一」的時候,你也許非常需要他,到處找他,把他當做一個救命的人。
秋盡冬來,宗長老說農閒的季節快要到了,一年一度的奮興佈道大會該籌備了。他在鄉下那座小小的臨時禮拜堂裏對我的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在母親身旁。宗長老還說,這一間禮拜堂太小了,容不下多少人。抗戰快點勝利吧,那時候,我們可以回到城裏去,在那座寬大的禮拜堂裏佈道。說完這幾句話,他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回頭一看,「老鼠」不知在什麼時候走進來,早已準備好了一付笑容掛在臉上,也早已準備好了他的寒暄客套:「快了,快勝利了,你們城裏的禮拜堂幾年沒有修理,恐怕要漏雨了。」
大家雖然討厭這個人,卻不得不「請坐,喝茶。」無事不登三寶殿,大家等他開口。果然,他有消息,他說,日本警備隊抓了一個外鄉人,認為他是重慶派來的間諜,可是那個外鄉人卻說自己是一個雲遊四方沒有會派的傳道人。這裏沒有誰知道他的底細。少尉說,如果這人是抗日份子,當然該殺,如果真是一個傳道人,當然該放。少尉希望本地教會的當家人進城,跟這個嫌疑犯仔細談談。少尉說,寺廟能夠用這種方法鑑別真和尚、假和尚,教會也應該能夠用同樣的方法鑑別真信徒和假信徒。
我們的目光集中在宗長老身上,他是教會中資望最高的人,他才有資格也有義務闖探虎穴。他感覺到挑戰的壓力,閉上眼睛,用「氣音」祈禱。
「如果教會置身事外呢?」他睜開眼睛問。
「少尉是一個讀過聖經的人,」老鼠說。「他知道,從前有一個國王,把先知丟進獅子坑裏,上帝封住了獅子的口,保住先知的命。他說,如果教會不敢出頭,他就把那個傳道人交給狼狗,看看上帝會不會封住狼狗的嘴。」
「我的上帝!一個人讀聖經,又不信聖經,這樣的人最可怕。」說完,宗長老又閉上眼睛。
在那個年代,有一種志願佈道的人,單人獨騎,遠走四方,隨時隨地即興傳播福音。聖經上說:先知在本鄉本土是不受尊敬的(編者註:約翰福音:「耶穌自己作過見證說:先知在本地是沒有人尊敬的。」),你們要深入外邦。他們就這麼辦。聖經上說,你們口袋裏不要帶錢,也不要有兩雙鞋子。他們就這麼辦。聖經上說,人們不知道你從那兒來,也不知道你往那兒去,但是你留下了救恩。他們就這麼辦。
聖經上還說,他餓了,你們要給他吃;他渴了,你們要給他喝。你們接待他,等於接待了主(編者註:
馬太福音:「於是王要向那右邊的說:你們這蒙我父賜福的,可來承受那創世以來為你們所預備的國;因為我餓了,你們給我吃,渴了,你們給我喝;我作客旅,你們留我住;我赤身露體,你們給我穿;我病了、你們看顧我;我在監裡,你們來看我。義人就回答說:主啊,我們什麼時候見你餓了,給你吃,渴了,給你喝?什麼時候見你作客旅,留你住,或是赤身露體,給你穿?又什麼時候見你病了,或是在監裡,來看你呢?王要回答說: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我們也都這麼辦。聽說這樣一個人蒙難了,我的母親有些激動。她說,教會應該出面救人。她以為,上帝特別看重這個教會,才把使命交給我們。同座的教友隨聲附和:「是的!是的!」如果我們畏縮不前,讓狼狗咬死那位弟兄,我們以後怎麼再站在講壇上證道?上帝看見了我們的軟弱,將降下什麼樣的懲罰?「是的!是的!」
宗長老睜開眼睛,非常安靜,非常沉著,他說話的神態幾乎是自言自語:
「去,當然應該。問題是我平生不會出題目為難別人。我不知道怎樣考驗他、測驗他。上帝沒有給我這樣的才能。我剛才沒有向上帝要求別的,我只要求有人幫我出題目。」他淡淡的掃了我一眼。「像這位小兄弟,他看過聖經,他能從聖經裏找出很多難題來,連傳道多年經驗豐富的牧師都幾乎招架不住。假基督徒一定逃不過他這一關。可惜他的年紀還小,不能跟我一塊去。」
我一時摸不清楚他是捧我,還是貶我。
母親把脊梁骨一挺,問我:「你敢不敢去?」
我也把胸脯一挺,很爽快:「我敢去!」
「好,你跟宗長老一塊兒去!」
「好!」
當時,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只看見別人驚疑的臉色和宗長老眼睛裏喜悅的光。好久,我清醒過來,弄清楚自己所作的承諾。我想,那一定是神的意思,神在我裏面說話。我道道地地做了神的工具。
出發之前,「老鼠」告訴我們進城的規矩:不要走得太快,也不能太慢。不要交頭接耳,不要跟熟人多談話,遇見陌生人也不要仔細看。宗長老塞給他一包錢,他的興致很高,一股腦兒告訴我們:見了日本人一定要鞠躬,而且要九十度的大鞠躬,這樣,他才不會懷疑你是學生或者大兵。見了翻譯官要送金子,翻譯官喜歡跟人家握手,利用握手的機會把金戒指按住他的手心,他最滿意。
這些規矩,看起來並不太難。宗長老拿起聖經,母親也把她手裏的袖珍聖經放在我的手裏。緊緊握住聖經,膽子大了一些。宗太太把無名指上的金戒指脫下來,塞進長老的口袋裏,看見金光閃耀,我們的膽子更大了。一切照「老鼠」的指示做:從走進城門的那一刻起,時時檢點自己的舉動,同時又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一個人用這種心情回老家,實在酸楚。
走著走著,走過那手術臺一樣乾淨的廣場,走上那青石鋪成的階級,碉樓的影子劈頭壓下來,壓得我頭皮發麻。在階下看階上,衛兵的皮靴好高好長。到階上看衛兵,五短身材,除了長筒皮靴以外所餘無多,步槍加上刺刀,比人還高出半頭。東洋兵的個子那麼矮,卻喜歡用特別長的槍!我們鞠躬,屁股翹得好高。我忽然覺得好滑稽,這那兒是鞠躬,這是把屁股翹起來給他看。而衛兵的表情是很喜歡,讓我們順利跨進高高的門限。
日本警備隊徵用了古城最大的一座住宅。大門裏面是一個院子,迎面有照壁擋住視線,牆下菊花盛開。每天早晨,三十多名日兵在這裏做早操。左右兩邊有邊門通往另一進院子,「老鼠」帶我們往右走,匆匆瞥見左邊門內的長廊,廊前的井字欄杆依然無恙。右面的院子也像門外的廣場那樣乾淨,一塵不染,寸草不生。右面的房子沒有窗戶,窗子全堵死了,留下一排通風的氣孔。舊日的門也沒有了,現在鑲著鐵版,鉚釘星羅棋布。這座教人停止呼吸的房子就是日本警備隊的大牢。
在程序上,我們先拜見了翻譯官──這次屁股翹得稍低一些。他是一個完全日本化了的中國人,他身上有日本帽子,日本鬍子,中國裁縫仿製的日本軍服,日本軍需倉庫賸餘的長筒皮靴,日本大兵的皮帶和日本軍官的手套。還有,日本態度,日本目光,日本姿勢。一張口,吐出來清脆的京片子,倒把我嚇了一跳。「老鼠」居間介紹之後,他跟宗長老開始那馳名遠近的握手,很緊,也很久。然後,他把手縮回去,插進褲袋裏。他一定在褲袋裏玩弄他得到的東西。他的臉色緩和下來,看樣子,他對那東西還算滿意。
翻譯官帶著我們去找鑰匙。他親手投開門鎖,退後幾步,「老鼠」連忙上前推門。那扇鐵門好重,「老鼠」使出全力,宗長老也捲起袖子參加。一陣摩擦撞擊的響聲。這一間很大的房子,裏面沒有隔間,四壁一覽無餘。牆上,高高低低,掛著鐵環,犯人鎖在鐵環上,貼牆站立,囚犯雖然不少,屋子裏依然空蕩蕩的。有些囚犯不但被上面的鐵環鎖住了手,還被下面的鐵環鎖住了腿。
這就是令人戰慄的日本大牢。有一個傳教士跟教外人士辯論究竟有沒有地獄,他朝古城的方向指著說:「當然有地獄,日本大牢就是人間地獄。」囚犯掛在牆上,負責審訊的人在中間空地上走動,他的部下推著一個活動的工作架緊緊跟隨,架上有種種奇怪的刑具:特製的皮鞭,能揭下人的表皮。特製的鉗,可以拔掉人的指甲。特製的夾子,可以夾破人的睪丸。他願意用那件刑具就用那一件,願意逼問誰就加在誰的身上。所到之處,鬼哭神嚎。
有人受不了這樣的酷刑,掛在牆上斷了氣。有人看見別人天天熬刑,不等刑罰加在自己身上先嚇死了。我們是少尉隊長邀請的客人,我們手裏有聖經,翻譯官口袋裏有我們的金子。但是我覺得一股寒氣從腳踝上升,侵入脊椎。看那些肌肉扭曲成奇形怪狀的人,我的四肢跟著痠痛。這地方本來應該很髒,可是日本兵把它沖洗得乾乾淨淨。他們以愛好清潔聞名世界,他們卻沖不掉牆上的血跡,沖不死在囚犯腿縫裏出出進進的老鼠,真正的老鼠,滾動著寒星一樣的眼珠。這是一個沒有人間煙火的地方,這兒的老鼠吃什麼呢?──一念閃過我立刻發抖,從腿抖起。
一個魁梧的漢子,掛在較高的環上,他是我們要找的人。怪不得敵人懷疑他,他在體型上吃了虧。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敵人把他的兩手鎖在兩個環上,左右分開,胸膛敞露,正是釘在十字架上的姿勢。他的衣服破了,露出胸部和腿部的肌肉。他的臉腫了,眼睛擠成一條縫,只能垂著眼皮看人。我立刻聯想到教堂裏高高在上的苦像。我在地獄裏看見代死的英雄。我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需要上帝,相信上帝。主啊,主啊,這個名字給我支持的力量。主啊,主啊,我覺得這種呼喊比黃金,比印刷的聖經,更能控制我的心跳。
咕咚一聲,走在前面的宗長老跪下。
我早已發軟的膝蓋跟著落了地。
「主啊,感謝讚美你,這一切,你都看見了!」
宗長老禱告。牆上的大漢低低的響應:
「阿門!」(編者註:阿門,猶太教、基督宗教、伊斯蘭教的宗教用語,在禮拜和禱告時表示同意或肯定的之意。阿們一詞的使用,最初用於猶太教,後為基督教所採納。可見於《聖經》和《古蘭經》,基督徒常在禱告或讚美時,運用阿們作為總結和肯定。伊斯蘭教念誦《古蘭經》第一章之後,以阿們作為結束語。台灣與中國大陸的基督徒,祈禱時用「阿門」作結束。說粵語的教會有時會用「誠心所願」、說臺語的教會則有時用「心正所願」,都是同樣的意思)
「主啊,我們相信一切都是你的旨意。死亡在你,復活也在你。恩賜在你,權柄也在你。」
我跟那大漢同時說:
「阿門!」
立刻,我不再懼怕了。我們有三個人,三個聲音交響,三顆心合為一體,不再孤獨。聖經上說,只要有三個人同心合意的祈禱,主必在他們中間(編者註:馬太福音:「我又告訴你們:若是你們中間有兩個人在地上同心合意地求什麼事,我在天上的父必為他們成全。因為無論在哪裡,有兩三個人奉我的名聚會,那裡就有我在他們中間。」)。那天,那時,我完完全全相信這句話,我覺得,我們三個人中間的方寸之地,就是一座聖潔的殿堂。
「主啊,我知道你要試煉我們。(阿門!)感謝你與我們同在。(阿門!)感謝你在我們中間。(阿門!)感謝你用火燒我們、用鐵錘打我們、鍛鍊我們、成全我們。(阿門!阿門!)......」
雖然受過許多折磨,那鎖著的人還是能夠發出清朗堅定的聲音,而且拖著充滿了情感的尾音,餘韻悠長。這簡直是奇蹟。
宗長老舉起雙臂,仰臉向上,用帶著顫抖的吶喊對上帝祈求:
「可是主啊,田裏的莊稼熟了,收割的時候到了。(阿門!)播種在你,收割也在你,讓你的工人下來吧!(阿門!)派遣你的工人去做工吧!(阿門!)求你讓我們脫離試煉,感謝主讚美主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求你放下你的工人,感謝主讚美主哈利路亞!(哈利路亞!......)」(編者註:哈利路亞,意為「(讓我們)讚美耶和華」或「讚美主」之意)
他用同樣的話向上帝反覆央告,他的聲音愈來愈激昂,在吶喊之中加入了哭泣的成分。我們的精神同樣亢奮,用同樣的哀音緊緊追隨。在這種狂熱的祈禱裏,我到達一個忘我的境界,此身飄浮,飄浮,無目的無止境的飄浮著。......
然後,他的情緒從最高點下降,聲音逐漸降低,放下手臂,垂下頭來,用近似喃喃自語的祝謝來收束。
回到現實世界,我和宗長老都出了一身熱汗。
我的使命本來是要刁難這人,刺激這人,戲弄這人,分析他到底有多少基督徒的成分。我們以為可以在一間清靜的屋子裏對面端坐,質疑問難。我事先準備了許多刁鑽古怪的題目。我要問他:天地萬有都是上帝創造的,上帝為什麼要創造魔鬼?我要問他:神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你如何證明有神?我要問他:聖父、聖子、聖靈既是三位,又如何一體?聖經教我們盡心、盡性、盡力、盡意敬愛上帝,這「心、性、力、意」有何區別?在天堂上,所有的靈魂都是上帝的兒女,都是兄弟姊妹,那麼,我是否要跟我的父親叫哥哥?這些問題,一個冒牌的傳道人絕對答不出來。除此之外,我還準備了一個下流、刻薄的題目,我想問他,馬利亞以童女的身份從聖靈懷孕,那麼,上帝也有性慾?我希望這個題目一出口,看見他從椅子上跳起來。......結果,這些題目都用不上。我把它們忘記了,拋到九霄雲外。也幸虧如此!我的動機是如此邪惡,我如果記得自己的罪,真要在人間地獄裏活活嚇死。......
少尉在他的辦公室裏接見我們。「老鼠」又叮囑一句:「不要東張西望。」我們在辦公室外停步,等翻譯官的召喚。他目送我們走進去,自己悄悄溜開。
我警告自己:不要東張西望。我一眼看見牆上掛著一幅行草,就盯住不放。上面寫的是「細雨臨風岸,危檣獨夜舟......」很雅。我不敢看少尉,眼睛的餘光恍惚看見他整潔的袖口和白皙的手。他似乎很客氣,因為翻譯官說:「太君要你們坐下。」我想,這一場艱苦的應對由宗長老去進行,我還是少開口為妙。我專心看牆上的字:「星垂平野闊」,寫得豪放,有幾分黃山谷(編者註:黃庭堅,號山谷道人,北宋書法四大家之一,江西詩派開創者)。下款是日本人的名字,日本人也能寫這麼好的毛筆字,怪不得說是同文同種。我感到文化的親和力。可是,我的目光向右移了一尺,那裏赫然掛著少尉佩用的長刀。不見刀身,單看那被手掌磨潤了的刀柄,我的神經又緊張起來,不想再去看什麼「月湧大江流」。
我的目光落在翻譯官身上,他正在努力把日本話變成中國話,又把中國話變成日本話。少尉說話時,他恭恭敬敬站著聽。等少尉的話告一段落,還加上一聲「哈衣」(編者註:日文はい,音Hai,應答詞「是」之意)。「哈衣」好像是一句咒語,把一個彬彬有禮的人變成狂妄傲慢,他用叱責小孩子的語氣和神情,把少尉的話譯給我們聽。少尉首先問,那個嫌疑犯到底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傳道人?宗長老肯定的說,他是。「怎麼知道他是?」宗長老一本正經的答覆:「我禱告的時候,上帝跟我交通。他給我啟示。」
「這種說法太玄了,你得給我一個實實在在的答案。」少尉好像不高興。
宗長老急忙分辯:「不玄,一點也不玄,我說的是老實話。我們傳道人跟傳道人見了面,第一件事是互相替對方禱告。只要聽聽他的禱告,只要聽他說一句阿門,說一句哈利路亞,我們就知道他裏面有沒有神、有沒有生命,誰也騙不了誰。」
聽翻譯官和善的語氣,少尉是滿意了。他說,「太君」決定放人,由宗長老具保。保結已事先準備好,上面大部份是勾勾點點的日本字,看不懂什麼意思。「蓋指紋吧」,翻譯官說。事出意外,宗長老口裏連連稱是,左手右手卻不肯伸出來。
自己也知道賴不掉,只好用指尖蘸一蘸油墨,輕輕點上。翻譯官趁勢捏住他的指頭,重重的按在油墨裏,打了一個滾兒。大半個手指全黑了。再到保結書上打一個滾兒,好像手指頭剝下皮來,貼在紙上。宗長老抽回手指一臉懊喪。那年代,我們都相信蓋過指模的人一定要倒霉。
談話繼續進行。少尉的口吻還是那麼急躁,在我聽來,日本話永遠是急躁、不耐煩。可是翻譯官忠實的反映少尉的態度,他和和氣氣。他說,皇軍對教會有好感,一定保障信仰宗教的自由。皇軍認為,教會應該結束流亡,重回原址,並且勸導本來住在城裏的信徒重整故園,安居樂業。這一番話說得和顏悅色,入情入理。
緊接著話鋒陡轉,如急雨打落秋葉,他說,如果教會不肯合作,皇軍就有理由相信,教會是一個有組織的抗日機關。教會將永遠不能回到古城,即使躲在鄉下,也有一天無法立足。
不但少尉是個人才,翻譯官也是,他連主子的人格、氣質、心態,一併傳達過來。少尉的表演有段落層次,有緩急擒縱,翻譯官依樣拷貝,絲絲入扣?......後來,我聽說人類在研究翻譯機,馬上想起這位翻譯官來。人類要到什麼時候才造得出這樣靈敏可愛的機器?
宗長老借來一輛牛車,載著那遍體鱗傷的漢子下鄉。漢子躺在車上用一頂斗笠蓋著臉。
牛車搖搖擺擺顛顛簸簸往前走,走得好慢好慢。每聽得車輪跳一下,我們的心就絞一下,唯恐那漢子的傷口疼痛難消。
大街小巷鑽出來許多人問長問短。「斷氣了沒有?」竟有說這種話的好心人。我們輕描淡寫答理幾句,低頭趕路。
出了城,這才放下心裏的吊桶。日正中天,暖意洋洋,若不看遠山近樹褪盡了青綠,實在不覺得這是深秋。宗長老長吁一口氣:「感謝主!」
不知在這條路上往返過多少次,今天坐牛車,才覺得它好長好長。在車上搖呀晃的,不覺打起盹兒來。
車停了,反而驚醒。睜開眼,驀然看見母親,吃驚不小,母親怎麼也來了!
我的四周有許多人,都是經常來參加禮拜的親戚朋友。原來我們已經回到教會了。真是謝天謝地!
大漢還躺在車上,幾個男教友商量怎樣抬他下車。他挺身坐起,斗笠掉在地上。看樣子他還撐得住。
「謝謝各位!」他說,音量不弱。「那位弟兄原車送我一程,我要馬上離開這裏。」
「那怎麼成!」宗長老叫起來。「先把傷養好了再說。別看這個教會小,也是神的家。你住在神的家裏,神不會讓你有缺欠。」
「我不是這個意思。」
「有什麼意見,下車再說。」
幾個人擁過來攙他。進了屋子,大家觀察他的傷勢。有人主張先燒一鍋開水讓他洗澡。有人主張在洗澡水裏放什麼藥材。有人說家有祖傳的傷藥,可以拿來塗在他的臉上。
有一個男人吆喝著教他的妻子回家抓雞,用清燉雞湯給這個漢子補一補。
人多口雜,莫衷一是。宗太太哎呀了一聲,打斷了眾人的紛紛議論。她指著那人的手。他最重的傷在手上。在大牢裏,那些人朝他的指甲縫裏扎針,一天刺一根指頭。他的十個指頭腫成一塊肉餅。望著他的手,誰也拿不出主張來。
「先吃飯,後求醫。」宗長老作了結論。「我們把一切交給主。」
一提吃飯,教友們覺得該好好招待這個不平凡的客人,東家到菜園去挖白菜蘿蔔,西家到地窖裏提一籃地瓜。......老母雞望著菜刀撲翅膀,豆油在熱鍋裏吱吱的叫。一陣熱騰騰香噴噴的氣味,地瓜煮熟了。
菜端上桌子,人圍著坐下。客人的手不能拿筷子,眾人公推我坐在他旁邊,把菜飯送進他的嘴裏。他老實不客氣大嚼起來。看他的吃相,他的健康還很好。
宗長老呢,他說「我最喜歡吃地瓜」,伸手抓起一個。宗太太提醒他:「別噎著啊!」
「笑話!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他抗議。
那漢子又說:「吃完了這頓飯,我就上路。」
宗長老不等口中的地瓜下嚥,含糊不清的阻止。「牛車已經回城裏去了。好兄弟,聽我勸,在這裏養傷,傷好了,大概我們也該舉行奮興佈道大會了,你擔任一天的講員。」他喝一口湯,清清喉嚨。「我想過了,教會在外面長年寄人籬下也不是辦法。乾脆回到城裏去吧,佈道大會就在城裏舉行。──你看怎麼樣?」
他又咬了一大口地瓜。
大漢向我搖手,表示他吃飽了。「宗先生,我非走不可,你只要派車送我一天的路程,我就有辦法。我在這裏會連累你。不瞞你說,我不是傳道的,我是抗戰的。我到貴地來,是替國軍搜集情報。」
我一聽,傻了。宗長老的氣管裏古怪的響了一聲,頭往前伸,目瞪口呆。宗太太急忙走過去捶他的背,一面捶,一面說:
「別急,別急,慢慢的喝一口湯。你看你,不是又噎住了?簡直不如三歲的孩子!」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碎琉璃》(爾雅出版)
〈神僕〉
作者:王鼎鈞
【作者簡介】
王鼎鈞(1925年4月4日-),山東臨沂縣蘭陵鎮人,筆名方以直,王鼎鈞生於耕讀之家。對日抗戰期間,離開山東老家,初中畢業後,棄學從軍。1949年隨國民政府來到台灣,考入張道藩所創辦的小說創作組,受教於王夢鷗、趙友培、李辰冬。曾於中國文化學院、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世界新聞專科學校講授新聞報導寫作,先後任職中國廣播公司、中國電視公司、正中書局、幼獅文化事業、中國時報,並曾擔任《徵信新聞報》(今《中國時報》)副刊主編與《中國語文月刊》主編。因拒絕加入中國國民黨,遭懷疑是匪諜,長期遭跟監。1978年離開台灣,現旅居美國紐約市,專事寫作。曾獲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中山學術文化基金會中山文藝創作獎、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與《聯合報》《中國時報》輪流主辦的「吳魯芹散文獎」。1999年,《開放的人生》入選台灣文學經典三十。2001年獲得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傑出華人會員」獎。2014年獲第十八屆國家文藝獎。王鼎鈞創作以散文為主,最知名作品為有「人生三書」之稱的《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均為爾雅出版)及《碎琉璃》《左心房漩渦》等書,為台灣重要當代散文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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