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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評政治現實》代序:家天下、族天下、黨天下

「家天下」、「族天下」和「黨天下」是中國史上到今天為止的三種基本的統治形態

「家天下」的概念開始得很早,秦始皇時候便有人提出「五帝以天下為官,三王以天下為家」的分別。(《說苑.至公》)在這個意義上,漢朝的天下是屬於劉家的,唐朝屬於李家的,餘可類推。「家天下」的治與亂繫於皇帝一人的是否有「德」或有「道」。但歷史上的「有道之君」實在太少。在君「德」不足或竟「無道」的時候,皇帝便不免「與天下為敵」,而首先是與他的統治機器──政府組織──直接衝突。

這時他的「家天下」便越來越沒有社會基礎,只有依賴外戚、宦官維持他的統治了。這是「家天下」最脆弱的地方:它沒有確定的統治集團作後盾。一般地說,「家天下」的王朝在初創時期多少能給人民以某種期待──這是它「得天下」的根據,再下去便靠不住了。

中國史上另有一型「族天下」的王朝,這是由漢人以外的少數民族建立的。中國歷史家稱之為「異族入主」,日本和西方學者則稱之為「征服王朝」。在這一型的王朝體系之下,「天下」屬於整個「族」,而不是屬於某一「家」。例如鮮卑的北魏、契丹的遼、女真的金,更有統一了中國的蒙元和滿清都可以說是「族天下」。「族天下」主要是以力服人。但這一型的王朝能以少數征服多數並統治多數,其中如滿清甚至還能維持其統治至二百六十八年之久,則是因為它有一個特殊的優勢是「家天下」型的王朝所不具備的。

上面已指出,「家天下」政權的後面沒有一個確定的統治集團作後盾,「族天下」政權的優勢便恰好在此,它不是以孤零零的皇帝一家為本位,而是以全族為本位。「族」不但構成了征服王朝的統治集團,而且還是有嚴密組織的。滿洲八旗制度便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征服王朝沒有所謂外戚或宦官亂政,其原因也在於此。滿清王朝最後的崩潰,原因很多,但八旗制度不再能有效維持以致多數旗人連生計都發生問題,也是其中之一。


「黨天下」是二十世紀的新現象,在結構上它是從外面(前蘇聯)移植過來的。國、共兩黨都是以列寧、斯大林的黨組織為原型而建立起來的。所不同者一個不徹底(國),一個徹底(共)而已。「黨天下」的政權揚棄了王朝形式。就這一點說,它代表了一種「現代化」。但在精神上「黨天下」並沒有完全擺脫掉王朝的若干主要特徵。


最明顯的,劉邦「馬上得天下」,趙匡胤「一條桿棒打下四百座軍州」,而「黨天下」的開創者也深信「槍桿子出政權」是絕對真理。政權可以和平轉移的想法在「黨天下」的世界裡是根本不存在的。像「家天下」王朝一樣,「黨天下」政權在建立之初也曾給人民帶來了期待。但也僅此為止,天下到手以後黨便再也不受任何拘束了。像「族天下」王朝一樣,「黨天下」也有一個確定的統治集團,而黨組織的嚴密更遠非傳統的族組織所能比擬

「黨天下」的概念是四十年前由儲安平叫響的(恐怕不是他最先發明的),他為此付出了最沉重的代價。中國政治的「現代化」是不是到「黨天下」便已臻止境了呢?到今天為止,天下還沒有出現過萬世一系的政權。如果政權必須轉移,是從槍桿裡面出來好呢?還是和平的方式比較合乎文明的標準呢?如果接受和平轉移的原則,人們又應該作些什麼準備呢?這些問題似乎都是值得想想的。


原編按:

此文刊於《明報月刊》一九九八年二月號。「族天下」一語是余英時自創。在「家天下」與「黨天下」中間插入一個「族天下」,是要提醒我們在中共「一黨專政」之前,曾有過清朝的「一族專政」。作者發表在一九九八年二月號《二十一世紀》的〈戊戌政變今讀〉一文,就是用「一族專政」來解釋為什麼康梁變法根本不可能成功。二○一一年接受馬國川訪談,也再次用黨國體制比擬滿清政權,指出辛亥革命就是「滿洲黨」緊抓權力不放的自然結果(見馬國川《沒有皇帝的中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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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余英時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轉引自:《余英時評政治現實》(印刻出版))

《余英時評政治現實》代序:家天下、族天下、黨天下
2022-05-18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66654
作者:余英時
【作者簡介】

余英時(1930年1月22日-2021年8月1日),天津人,祖籍安徽潛山,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哲學會院士,余氏兒時接受中國傳統私塾教育,1949年就讀北平燕京大學歷史系,同年肄業轉赴香港,1950年起入讀香港新亞書院及新亞研究所師從國學大師錢穆,留學美國哈佛大學師從當代漢學泰斗楊聯陞教授,引領思想史研究數十年,他的大部分職業生涯都在美國,歷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副教授、哈佛大學教授、香港新亞書院校長兼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美國耶魯大學歷史講座教授,現為普林斯頓大學講座教授,並曾於1991年至1992年任美國康乃爾大學第一任胡適講座訪問教授。曾獲得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人文諾貝爾獎)、首屆唐獎「漢學獎」得主。余氏的研究範圍縱橫三千年中國思想史,並堅守傳統知識份子一種「單純的倔強」。他自稱對政治僅只「遙遠的興趣」,但時常發文評論時政、文化,積極聲援兩岸民主運動及中國人權,包括香港、台灣的公民抗命,他認為中國共產黨將「很快」垮台。唐獎的頒獎理由形容余氏「深入探究中國歷史、思想、政治與文化,以現代知識人的身份從事中國思想傳統的詮釋工作,闡發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論述宏闊、見解深刻,學界久已推為海內外治中國思想、文化史之泰斗。余英時桃李滿天下,於美任教期間,培養出許多史學研究人才,包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黃進興、陳弱水、康樂、王汎森、林富士,以及四川大學的羅志田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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