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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悲劇是真悲劇,東方悲劇本身才是悲劇

聽到今天的題目,很多人可能會以為本期我們要聊的話題是粒子物理。然而並不是,這個題目只是一個比喻,我們要聊的是離題萬里的文學批評領域的話題:東方的悲劇和西方的悲劇。近期讀到了錢鍾書先生在1935年寫的一篇論文:中國古代戲曲中的悲劇,獲益匪淺。如果要求現在的青年朋友直接去閱讀這樣的作品,恐怕有些不耐其煩。但是其中的思想真的如同夜空皓月一樣雖寂寞卻皎潔,忍不住分享的衝動,所以嘗試按照個人理解說給大家聽。如果的確對文學藝術不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略過本期。這其中最值得深思的對比就是:東方悲劇中的詩性正義和西方悲劇中的悲劇性不義,由此也讓我想到了本期題目作為比喻。具體如何來比,下文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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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錢鍾書

東西方悲劇比較

中國古代的戲曲無論其在舞台藝術或是在詩體文學上有多大價值,無論能讓我們對於中國古代戲曲家產生多麼崇高的敬意,仍然無法和偉大的西方戲劇等量齊觀。這是因為戲劇首先是一個表演性故事,評價它的優劣自然優先的要看這個故事的安排及其思想底蘊。就如同一部手機外觀再美好,行內的人首先評判的標準還是其內在的性能,儘管他們知道很多用戶購買手機時很在意外觀。而中國的古代戲劇有時候看起來就像一部外觀出眾的手機。正如柯勒律治所說的:他們應該去寫詩而不是寫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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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年),英國詩人和評論家

戲劇藝術的最高形式是悲劇,中國戲劇恰恰在悲劇創作上是失敗者。失敗不因於個人文學素養,而是敗於中國整個的文化訴求。很多人可能覺得奇怪,中國並不缺少悲劇,大量的古代戲曲或者其他故事都是在無比悲慘的結局中結束的。但認真的讀者仍然很容易體會到它們與真正的悲劇的差別:當一個人看完這些作品後,並沒有獲得代入式的付出激情後的挫折或像斯賓諾莎所說的能體認到永恆的命運後的平靜,而只是被個人的情感失落所縈繞,以致難以自拔。簡單來說,你只是收穫了旁觀目測的同情心產生的悲憫,而不是感同身受的同理心帶來的淒涼。再說淺白點,同情式的悲劇其潛在邏輯是「原來你是這樣的」,同理式的悲劇其潛在邏輯是「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的」,這二者帶給人的體驗當然軒輊有別。

具體的我們可以比較一下莎士比亞的《安東尼與克麗奧帕特拉》、德萊頓的《愛是一切》和白仁甫《梧桐雨》、洪昇
的《長生殿》就可以感受到這種差別。兩部英國戲劇寫的都是古羅馬安東尼與埃及豔后的故事,兩部中國戲曲寫的都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而碰巧它們又都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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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安東尼和克麗奧帕特拉

在《梧桐雨》中,楊貴妃死於第三幕,唐明皇在這一幕中始終陷於悲痛;在《長生殿》中,第二十五齣的玉環之死只是為第五十齣中幸福的重聚所做的鋪墊。這兩部戲都極其能事的突出文學的美感和情韻,這雖帶來了形式美卻無形中拉遠了與讀者的心理距離,最終讓悲劇情節產生的衝擊止步於人們對悲劇人物的個人化的同情。例如,劇中唐明皇本質上是一個懦弱,無能且近乎自私的肉慾主義者,他幾乎不敢進行抵抗,也就沒有任何內心衝突。他因為愛楊貴妃而失去了江山,然後為了延續江山而放棄了楊貴妃。在權力和愛情的兩難抉擇面前,哪怕他是一個再自私的人,哪怕他再順利的做出了捨棄愛情的決定,權衡的過程依然是應該存在的。但作者似乎根本不在意唐明皇的內心掙扎,或許他只是認為故事、悲慘的故事對悲劇來說就足夠了,其他的不會改變故事結局的嘰嘰歪歪除了帶來行文做戲的冗長以外沒有任何用處。但正是這樣一種在中國戲劇中普遍出現的創作心理隔離開了劇中人,隔離開了局外人,也最終隔離開了悲劇的力量。舞台上的第四面牆不僅沒有推到,而且似乎還多出了第五面牆,它最終將中國的戲曲悲劇砌於偉大悲劇的圍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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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梧桐雨

我們可以來看看具體的台詞安排,在白仁甫的劇本中,唐明皇就是一個懦夫和無賴。在叛軍的逼迫下,他對楊貴妃說:「妃子,不濟事了,寡人自身難保。」當楊貴妃哀求他時,他回復道:「寡人怎生是好。」在楊貴妃最終被叛軍帶走時,他說「卿,休怨寡人。」讀者當然不喜歡無底線高大上的言辭,但是這種連一絲反抗掙扎都不具有的屍體般的台詞更加令人興味索然。在洪昇的劇本中,唐明皇好歹顯示出幾分勇氣。在楊貴妃準備慷慨赴死之際他還說出了寧願為了愛而失去天下的話。但是很快他還是把人交給了叛軍,並訣別道:「罷罷,妃子既執意如此,朕也做不得主了。」與之對比,莎翁劇本中安東尼的告白:「讓羅馬熔化在泰伯河裡,巍巍的帝國大廈塌下來好了!這裡是我的生存之地。」是不是更能令觀眾為之動情?並生出一種我若如此,必要如此保護情人,或者我若得此情人,死也願意的內心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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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梧桐雨

可見,真正的悲劇情懷不是外在的。理查茲在《文學批評的原則》一書中曾對什麼是悲劇體驗有過一種精妙的解釋:「不產生於貧賤,不來自於壓迫,兀然自在,獨立不倚(standsuncomforted, unintimidated, alone and self-reliant)」。這種獨立性的缺失恰恰是中國悲劇的弱點,中國的悲劇大多依賴於構造性的情節。而這種依賴於又在深層次上源於悲劇創作的根本目的。西方的悲劇重在展示悲情醞釀之過程,目的在於激發人們去思考悲劇形成的背後趨勢和深層次成因,而中國的悲劇重在反襯最後正義來到之結果,目的在於滿足人們善惡報應之一時痛快西方悲劇中的不幸帶給主人公的遭遇稱為悲劇性不義;中國悲劇中的主人公的悽慘換來的正義審判稱為詩性正義悲劇性不義和詩性正義是東西方悲劇各自所要確立的最終結果,也是他們最大的分際。|

國學大師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一書中曾評價道:「明以後,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就其存者而言:如《漢宮秋》、《梧桐雨》等,初無所謂先離後合,始困終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赴湯蹈火者,仍出於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於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然而這個結論確實值得商榷。

國維先生說,赴湯濤火,出於本意,可謂悲劇。然而需要澄清的是這些本意真的是作為真實的活生生的人的本意,還是整個文化體系所設想中的強加其身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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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國維

以他最推崇的《趙氏孤兒》和《竇娥冤》為例。竇娥為了讓自己的婆婆免收刑罰,含冤招供承認毒殺了張驢兒之父,而實際上他是張驢兒自己毒死。竇娥被判死罪,臨刑時發出三樁誓願:死後血飛白練,六月降雪,大旱三年。結果是三件事一一應驗。最後,竇娥之父重審此案,殺了張驢兒。《趙氏孤兒》中程嬰為了拯救忠良趙朔之子和公孫杵臼聯合以其親兒頂替受死。十六年後,孤兒始知詳情,終於為父報仇。這兩部戲曲衝突不可謂不強烈,矛盾不可謂不尖銳,觀看時的即時體驗不可謂不震動。但是這是悲劇嗎?顯然不是。因為閱讀之後的體驗非但沒有悲傷,反而隱隱有復仇的痛快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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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竇娥冤

端雲的性格是如此高貴而完美無缺,她的死是如此哀惋動人,加諸其身的冤屈是如此令人憤慨,以致於她自己是誰,她死前都想到了什麼已經完全被觀眾忘記了;同樣的,程嬰的行為如此高尚,他對待親生血脈和捨生保護的忠良之後的取捨如此堅決,屠岸賈如此的陰狠,也讓人們忘記了程嬰做出此決定時,他的妻子會如何想,他的親生孩子泉下有知是否會原諒自己的父親。因為這些在中國悲劇的文化設定中統統是細枝末節,而且是幾乎解決不了的帶有天生缺陷的細枝末節,所以乾脆全部略過。就在這樣的遺忘中,人們等來的是最後的高潮,一種噴薄而出的高潮。在酣暢淋漓的一瀉千里之後,人們也自然就忘記了我們原本是在體驗一齣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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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趙氏孤兒

白碧德在後期論著《盧梭和浪漫主義》中曾經研究過中國,他把中國缺少悲劇這一事實歸因於中國人缺乏「倫理的真誠」(ethical seriousness)。這也就是我剛才質疑王國維的所謂「本意的真實」。人性是複雜的,因為複雜會產生天然的衝突,因為衝突才會有悲劇近代西方的價值體系中,從個人出發,思考解決之道,儘量讓每個人都獲得最小化的悲劇衝突可能,實在解決不了,就把悲劇演繹出來讓後人直面並思考解決之道中國的世界中,是從社會整體出發,尋求解決方案,儘量給每種道德按重要性排序,道德譜系規定好每種道德的位置,所有倫理要素和權利訴求均按照嚴格的「價值秩序」(order of merit)予以框定。這樣表面看起來不同等級之間的衝突被極大地弱化。然而人是平等的,或者至少是追求平等的,中國式的虛偽倫理只能讓極少數人得到保障。當多數人還是會面臨不幸時,我們的創作者就定義其為個體的悲劇命運,並且虛情假意的告訴人們命運終將得到正義的眷顧。為此還寫出了不少的悲劇戲曲為此理論背書。所以我們的悲劇關注的不是悲劇,而是詩性正義,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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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美國哲學家歐文白碧德(Irving Babbitt)

布萊得雷在《莎士比亞的悲劇》一書中將詩性正義與悲劇性不義嚴格地區分開來。前者體現為幸運和厄運會按照一個人的德行自動按比例分配。換句話說,我們對命運的認識更接近於論功行賞而非更接近真實狀況的推因知果這是一種理想化的信仰:美德是善行的獎賞,而且還會有追加的獎賞。然而更實際的情況是,有時固然好人有好報,但也時候會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哪種情況會發生取決於因果而非善惡。

因果關係是確定的,是成正比的,是即時的,而行為和獎賞卻未必成正比。當行善而未得善報時或者作惡而未得惡報時,我們就會用不是不報,時刻沒到來解釋。就像尼采說的,我們以為命運是「人性的,太人性的」,然而更多時候確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就像哈代在看了馬致遠《薦福寺碑》一劇後評論道:「此中的『天意』並非令人敬畏,而是瑣碎、惡意並且輕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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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英國詩人和小說家

處於糾纏態的量子即使遠隔千里,也會保持瞬間的同步相關性,緊緊糾纏在一起;正負的兩個粒子一旦發生碰撞,就會瞬間湮滅,釋放大量的能量而不留下任何物質。西方悲劇就如同糾纏的量子,不管行至何處,始終讓善惡糾結在一起,也糾纏了每個觀眾的悲情;中國的悲劇就如同正負的粒子,約分越開,最後一瞬間湮滅,能量釋放中也湮滅了每個觀眾的思考。

悲劇的發生不是悲劇,悲劇一再發生才是悲劇。只有敢於說出「遲到的正義不是正義」的思想者才能獲取真正的正義,這不是不寬容,而是因為正義註定不是詩歌。

【文章出處】
《壹讀》
〈西方悲劇是真悲劇,東方悲劇本身才是悲劇〉
(編按:原文題目應作「量子糾纏的西方悲劇和正負粒子的東方悲劇」,部分錯字已更正

2016-05-06
網址:
https://read01.com/zh-tw/kyyLAa.html#.W2Ae6VUzaUk
文/不詳(古哥古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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