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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余英時


【專訪余英時之六──人生哲學篇】余英時:我曾半年寫不出一個字 遇到瓶頸不要硬搞

著作驚人的史學泰斗,也有寫出不字的時候?中研院院士余英時接受《天下雜誌》專訪時透露,他曾經因為戒菸,長達半年寫不出一個字,但他知道這是時間問題,遲早會克服不要急,後來還寫了幾本大書。


大學者同樣會遇到瓶頸,余英時指出,有些難以突破的問題,最好放棄,不要硬搞下去。做學問則不能抱持一鳴驚人的想法,往往會出問題,「一鳴驚人是偶然得之」。

余英時並否認自己是「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他強調自己是「以笨人自居」,願意花工夫,熟能生巧後,看書速度自然很快。

至於人生情懷,余英時自認「平靜舒適」,既沒有最開心的事,也沒有最難過的事。以下為余英時談論治學態度與人生哲學的訪談紀要:

問:您曾經長年徹夜讀書、寫作、跟學生聊天,早上還要教課,但您幾乎不運動,都是靠意志力在支撐?

答:我沒有正式運動過,不過我搬書、看書、再搬書也是一種運動,就跟陶侃運磚一樣,也不能說我完全沒有運動吧?(笑)陶侃運磚不是笑話的,是認真的。我到圖書館到處找書,自己家裡找書,不可能坐著不動嘛。

我本來覺得(運動)是次要的,6年前我病了以後,每天走個半小時,也開始運動了。我不認為保持健康是唯一的事情,你保持健康什麼都做不成,健康有什麼意義呢?主要的事情要做的,因為這樣時間總是有衝突,如果你過分在軀殼上起念,這就糟糕了,運動還有另外一面就是在軀殼上起念了。

問:您曾笑稱,就算天天運動,也不過多活幾年?

答:你花去的時間,可能更多,不划算。但完全不活動也不行,尤其年紀大了。人的體質每個人不一樣,不能一概而論,我大概遺傳比較好,那不是我的功勞,是父母或上幾代,傳到我這剛好,好的傳過來,不好的沒有傳。

問:您長年下圍棋,還拿過新英格蘭地區的冠軍?

答:我很喜歡圍棋。林海峰在我家下過一盤棋,他到紐約去,沈君山託我要照顧他,他就來了,跟我下一盤棋我贏他,不過我最近到他家下一盤棋,我輸給他,他報仇了。

我已經很久不下棋了,生疏了,現在不下。孔子論語上說「遊於藝」,像我的老師錢穆、楊聯陞都是下棋,兩個棋力差不多。楊聯陞跟吳清源同年,還寫過圍棋歷史的文章,吳清源翻譯成日文在《棋道》上發表,他們很有關係。

我在1971年回東方,經過日本東京的時候,中央社日本特派記者叫黃天才,他請客,我見到吳清源,吃過一餐飯,後來香港中文大學送吳清源榮譽博士,我特別寫一篇文章,在《明報》登的,寫吳清源的問題,後來文章在大陸很受重視。今年剛不久,吳清源過100歲生日,一個人打電話,題了字送扇子給我。我跟吳清源沒有很深的關係,這個至少他知道我不是崇拜他,而是佩服他。

問:您長期抽菸斗,這是很多學生對您的深刻印象,據聞是美國大學禁菸而被迫戒菸?

答:這是病的關係,我到台大(醫院)醫病,看醫生,我決定不抽,已經六年不抽。

我抽菸是1949年,一個老師上小班課,這個老師對學生很好,上課喚我們抽菸,這樣抽,是給我影響,抽菸很有味道。(後來)菸斗有一點不方便,要套要洗,我也抽香菸,兩個都抽,現在都放棄了6年。不過頭半年都不能寫東西,一個字寫不出,因為我抽菸習慣跟思想習慣連在一起,沒有菸想不起來,怎麼寫都不知道,很奇怪,總算克服了,到現在沒問題,後來還可以寫幾本大書。

問:那段寫不出字的日子,怎麼辦?

答:那就算了,忍耐等著,我知道這個是時間問題,遲早會克服不要急。

以前有很多非寫不可,但退休以後沒有什麼非寫不可,到最後還是可以寫,就是要經過好幾個月心理調整。其實看到像我們這樣,有人說戒菸最容易,我戒過無數次,戒三個四個禮拜(笑),這次病的關係,就不抽。有醫生沒辦法,醫生給你找麻煩,他給你檢查,(抽菸)特別要動手術,那要動手術非常不方便。

問:據聞您很少發脾氣,只有在中研院院士會議及一項研討會中,曾經跟另一位院士何炳棣發生衝突,當場反駁他的意見?

答:也沒有。大概是提到某一個人,何先生可能有不合理的反對,我認為反對不合理,大體是說話稍微凶一點,沒有吵架。他到底比我大十幾歲的人,我不會對他太不禮貌。

問:除此之外,您在公開場合沒有動怒過? 

答:我沒有什麼仇人,這是不會有的。

問:但您跟別人打筆仗時非常認真,往往引經據典,逐一反駁對方,讓您印象最深刻的筆仗是那一場?

答:我認為有理的事,就要幫忙說出來。好些(筆仗)在大陸好幾年,我寫的《方以智晩節考》,還有《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現在不打了,也沒有繼續搞。後來證據越來愈多,就沒什麼好爭,歷史最後講證據的,講證據沒拿出,跟人家辯論沒有用的。

沒什麼最精彩的筆戰,我不能說我打贏,我精彩的,沒有。東西都在,大家自己看,我不判斷這個事情。

問:很多人形容您是「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博聞強記,您的過目不忘是天生的嗎?

答:我記憶力很普通,跟大家一樣,大家言過其辭。我沒有任何特長。

我看書看很多,但比我看書很多的人也有,我所知道的中國人中間,看書最多,記憶最強是錢鍾書,沒有人能跟他比,記的東西之多,而且英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拉丁文他都行,他筆很勤都記下來,你應該看錢鍾書的淵博。他死以後,他太太幫他整理出來筆記,台灣出了三大本,每個一千頁,剛剛出我還沒看,西文的,外國學者一看簡直驚嘆不只,真正講的淵博百科全書,我絕對不是,我不是這一型的,我不是非要記許多東西如何如何。

問:但您看書非常快,坐一趟飛機看幾百頁古書沒問題?

答:我看書很快沒有問題。有些人不願意花工夫,我是以笨人自居,我不能亂猜,每一個字一個字看,要解釋正確才行,古書往往有很多解釋的,可能這需要一些常識一些訓練,(看書很快)也不是可以馬上到手,時間久就可以,這叫熟能生巧,很多東西要多看。

問:讀者會很好奇,您長年研究與創作,總會有沒有靈感,或遇到瓶頸的時候,如何突破?

答:有些難以突破的問題,最好放棄,你選錯了,就不要硬搞下去,不能硬來的。如果你選對題目,很順理成章,不費力的,換句話說找對路了,都能合起來。有些太好奇了,想要出奇制勝,想要一鳴驚人,往往出問題,所以做學問不能抱持一鳴驚人的想法,一鳴驚人也有,但也不是常有,是偶然得之

問:一路走來,您的人生最快樂與最難過的事情是什麼?

答:沒有,你問我什麼最開心的事,最傷心的事,都沒有。平靜舒適的,也沒什麼一下上天的感覺,也沒什麼一下入地獄的感覺,都沒有

問:您此次榮獲「唐獎」漢學獎的感受?

答:沒有什麼不同,不可能講話就跟從前不一樣。我覺得受獎不可能有人生改變,拿諾貝爾獎的還是回實驗室做研究,絕對不是說變一個人,沒這一件事情。唐獎本身是很有意義的,因為其他地方不會提出來,美國大概不會有唐獎漢學獎,這是有意義的,不是個人拿的,是運氣的,我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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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余英時


【文章出處】
《天下雜誌》
【專訪余英時之六──人生哲學篇】余英時:我曾半年寫不出一個字 遇到瓶頸不要硬搞
2014-09-19
網址:

https://www.cw.com.tw/article/5061364
受訪者:余英時
採訪整理:劉光瑩、鄧凱元、陳寧
作者:何榮幸
【受訪者簡介】

余英時(1930年1月22日-2021年8月1日),天津人,祖籍安徽潛山,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哲學會院士,余氏兒時接受中國傳統私塾教育,1949年就讀北平燕京大學歷史系,同年肄業轉赴香港,1950年起入讀香港新亞書院及新亞研究所師從國學大師錢穆,留學美國哈佛大學師從當代漢學泰斗楊聯陞教授,引領思想史研究數十年,他的大部分職業生涯都在美國,歷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副教授、哈佛大學教授、香港新亞書院校長兼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美國耶魯大學歷史講座教授,現為普林斯頓大學講座教授,並曾於1991年至1992年任美國康乃爾大學第一任胡適講座訪問教授。曾獲得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人文諾貝爾獎)、首屆唐獎「漢學獎」得主。余氏的研究範圍縱橫三千年中國思想史,並堅守傳統知識份子一種「單純的倔強」。他自稱對政治僅只「遙遠的興趣」,但時常發文評論時政、文化,積極聲援兩岸民主運動及中國人權,包括香港、台灣的公民抗命,他認為中國共產黨將「很快」垮台。唐獎的頒獎理由形容余氏「深入探究中國歷史、思想、政治與文化,以現代知識人的身份從事中國思想傳統的詮釋工作,闡發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論述宏闊、見解深刻,學界久已推為海內外治中國思想、文化史之泰斗。余英時桃李滿天下,於美任教期間,培養出許多史學研究人才,包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黃進興、陳弱水、康樂、王汎森、林富士,以及四川大學的羅志田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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