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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地毯的那一端》是張曉風第一本散文集,筆觸細膩唯美,題材多元,書中收錄多篇散文,寫出她從大學時代到結婚前的種種情思,出版後好評不斷,曾獲得中山文藝創作獎,從此張曉風馳名文壇,也大幅提升抒情美文的地位,張曉風的文章既有女性獨特的纖細柔情,同時帶有一股俠士之氣,頗受海內外讀者喜愛。

民國53年,張曉風與林治平結婚,夫妻情深,張曉風寫道:「當有一天,生命的潮水退盡,他的手仍是我最願意握住的,人間最後餘溫。」兩人之間的情感也讓張曉風的寫作更加精進。本文為書中同名文章〈地毯的那一端〉,是張曉風風行半世紀的散文,也是六○年代抒情美文名作,「步上紅毯」已成為一代語彙,在兩海峽岸都成為「結婚」的代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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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毯的那一端

德:

從疾風中走回來,覺得自己像是被浮起來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白色的蘆荻在夜色中點染著涼意。

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

星斗清而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頭來。溪水流著,把燈影和星光都流亂了。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種渾沌而又陶然的幸福。我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寵愛──真的,我們這樣平庸,我總覺得幸福應該給予比我們更好的人。

但這是真實的,第一張賀卡已經放在我的案上了。灑滿了細碎精緻的透明照片,燈光下展示著一個閃爍而又真實的夢境。畫上的金鐘搖蕩,遙遙的傳來美麗的迴響。我彷彿能聽見那悠揚的音韻,我彷彿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花香!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願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願你們的情愛與日俱增。」

是的,德,永遠在增進,永遠在更新,永遠沒有一個邊和底──六年了,我們護守著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我們是何等幸運。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彷彿走進博物館的長廊。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著一段美麗的回憶。每一件事都牽扯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了。剛認識你的那年才十七歲,一個多麼容易錯誤的年紀!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我生命中再沒有一件決定比這項更正確了。前天,大夥兒一塊吃飯,你笑著說:「我這個笨人,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聰明的事。」你沒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起手來,說:「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夠快樂的說,我也知道。因為你做的那件聰明事,我也做了。

那時候,大學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面前。台北的寒風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閣樓裡,我呵著手寫蠟紙。在草木搖落的道路上,我獨自騎車去上學。生活是那樣黯淡,心情是那樣沉重。在我的日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擔心,我會凍死在這小樓上。」而這時候,你來了,你那種毫無企冀的友誼四面環護著我,讓我的心觸及最溫柔的陽光。

我沒有兄長,從小我也沒有和男孩子同學過。但和你交往卻是那樣自然,和你談話又是那樣舒服。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麼好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讓小船在湖裡任意飄蕩,任意停泊,沒有人會感到驚奇。好幾年以後,我將這些想法告訴你,你微笑地注視著我:「那,我可不願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而今,德,我沒有變成男孩子,但我們可以去邀游,去做山和湖的夢,因為,我們將有更親密的關係了。啊,想像中終生相愛相隨該是多麼美好!

那時候,我們穿著學校規定的卡其服。我新燙的頭髮又總是被風刮得亂蓬蓬的。想起來,我總不明白你為什麼那樣喜歡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時候,我蜷曲在沙發裡唸書。你跑來,熱心地為我講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東為我們送來一盤捲,我慌亂極了,竟吃得灑了一裙子。你瞅著我說:「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樣大。」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徑低著頭,假作抖那長長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極了。每逢沒有課的下午我總是留在小樓上,彈彈風琴,把一本拜爾琴譜都快翻爛了。有一天你對我說:「我常在樓下聽你彈琴。你好像常彈那首甜蜜的家庭。怎樣?在想家嗎?」我很感激你的竊聽,唯有你瞭解、關切我淒楚的心情。德,那個時候,當你獨自聽著的時候,你想些什麼呢?你想到有一天我們會組織一個家庭嗎?你想到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以心靈的手指合奏這首歌嗎?

寒假過後,你把那疊泰戈爾詩集還給我。你指著其中一行請我看:「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我於是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我真的不希望。並非由於我厭惡你,而是因為我太珍重這份素淨的友誼,反倒不希望有愛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卻樂於和你繼續交往。你總是給我一種安全穩妥的感覺。從頭起,我就付給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當時我心中總嚮往著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戀愛。並且喜歡那麼一點點的悲劇氣氛。為著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著沒有接受你的奉獻。我奇怪你為什麼仍作那樣固執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關懷常令我感到。那年聖誕節你是來不易的幾顆巧克力糖,全部拿來給我了。我愛吃筍豆裡的筍子,唯有你注意到,並且耐心地為我挑出來。我常常不曉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記那衣服的溫暖,它在我心中象徵了許多意義。)是你,敦促我讀書。是你,容忍我偶發的氣性。是你,仔細糾正我寫作的錯誤。是你,教導我為人的道理。如果說,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為你太像我大哥的緣故。

後來,我們一起得到學校的工讀金,分配給我們的是打掃教室的工作。每次你總強迫我放下掃帚,我便只好遙遙地站在教室的末端,看你奮力工作。在炎熱的夏季裡,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無言地站著,等你掃好了,我就去揮揮桌椅,並且幫你把它們排齊。每次,當我們目光偶然相遇的時候,總感到那樣興奮。我們是這樣地彼此瞭解,我們合作的時候總是那樣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繭,它們把那虛幻的字眼十分具體他說明了。我們就在那飛揚的塵影中完成了大學課程──我們的經濟從來沒有富裕過;我們的日子卻從來沒有貧乏過,我們活在夢裡,活在詩裡,活在無窮無盡的彩色希望裡。記得有一次我提到瑪格麗特公主在婚禮中說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像我們這樣快樂過。」你毫不在意地說:「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我們的緣故。」我喜歡你的自豪,因為我也如此自豪著。


我們終於畢業了,你在掌聲中走到台上,代表全系領取畢業證書。我的掌聲也夾在眾人之中,但我知道你聽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著欣喜的淚,我感到那樣驕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榮。

「我在台上偷眼看你,」你把繫著綵帶的文憑交給我,「要不是中國風俗如此,我一走下台來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過它,心裡垂著沉甸甸的喜悅。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謙和,剛毅而溫柔,我忽然發現,我關心你的成功,遠遠超過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受軍訓。在那樣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樣辛苦的演習裡,你卻那樣努力地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我知道,你是為誰而作的。在淒長的分別歲月裡,我開始瞭解,存在於我們中間的是怎樣一種感情。你來看我,把南部的冬陽全帶來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時你臨別敬禮的鏡頭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幫著你搜集資料,把抄來的範文一篇篇斷句、註釋。我那樣竭力地做,懷著無上的驕傲。這件事對我而言有太大的意義。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當你把錄取通知轉寄給我的時候,我竟忍不住哭了,德,沒有人經歷過我們的奮鬥,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相期相勉,沒有人多年來在冬夜圖書館的寒燈下彼此伴讀。因此,也就沒有人瞭解成功帶給我們的興奮。

我們又可以見面了,能見到真真實實的你是多麼幸福。我們又可以去作長長的散步,又可以蹲在舊書攤上享受一個閒散黃昏。我永不能忘記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小船在湖裡直打轉,你奮力搖櫓,累得一身都汗濕了。

「我們的道路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望著平靜而險惡的湖面說,「也許我使你的負擔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興去搏鬥!」你說得那樣急切,使我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曉風,你是我最甜蜜的負荷。」

那天我們的船順利地攏了岸。德,我忘了告訴你,我願意留在你的船上,我樂於把舵手的位置給你。沒有人能給我像你給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裡是我們共濟的小舟呢?這兩年來,為了成家的計劃,我們勞累著幾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樂的笑容總鼓勵著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當我們邁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駐足說:「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著你,曉風,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

我抬起頭來,長長的道路伸延著,如同聖壇前柔軟的紅毯。我遲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現在回想起來,已不記得當時是否是個月夜了,只覺得你誠摯的言詞閃爍著,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輝。

「就快了!」那以後你常樂觀地對我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歡吧?」

我喜歡的,德,我喜歡一間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時分我便去拉上長長的落地窗簾,捻亮柔和的燈光,一同享受簡單的晚餐。但是,哪裡是我們的家呢?哪兒是我們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來一輛半舊的腳踏車,四處去打聽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憊不堪的回來,我就感到一種痛楚。

「沒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說,「而且太貴,明天我再去看。」

我沒有想到有那麼多困難,我從不知道成家有那麼多瑣碎的事,但至終我們總算找到一棟小小的屋子了。有著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樹。朋友笑它小得像個巢,但我已經十分滿意了。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可以憩息的地方。當你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幾乎為之下沉。它讓我想起一首可愛的英文詩:「我是一個持家者嗎?哦,是的,但不止,我還得持護著一顆心。」我知道,你交給我的鑰匙也不止此數。你心靈中的每一個空間我都持有一枚鑰匙,我都有權徑行出入。

亞寄來一卷錄音帶,隔著半個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繞著我。那樣多好心的朋友來幫我們整理。擦窗子的,補紙門的,掃地的,掛畫兒的,插花瓶的,擁擁熙熙地擠滿了一屋子。我老覺得我們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愛情和友誼撐破了。你覺得嗎?他們全都興奮著,我怎能不興奮呢?我們將有一個出色的婚禮,一定的。

這些日子我總是累著。去試禮服,去訂鮮花,去買首飾,去選窗簾的顏色。我的心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湧溢著七彩的水珠兒。各種奇特複雜的情緒使我眩昏。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快樂還是在茫然,是在憂愁還是在興奮。我眷戀著舊日的生活,它們是那樣可愛。我將不再住在宿舍裡,享受陽台上的落日。我將不再偎在母親的身旁,聽她長夜話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樣的呢?德,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個境域去了。那裡的道路是我未走過的,那裡的生活是我過不慣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說有什麼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來了,我們的婚禮在即,我喜歡選擇這季節,好和你廝守一個長長的嚴冬。我們屋角裡不是放著一個小火爐嗎?當寒流來時,我願其中常閃耀著炭火的紅火。我喜歡我們的日子從黯淡凜冽的季節開始,這樣,明年的春花才對我們具有更美的意義

我即將走入禮堂,德,當結婚進行曲奏響的時候,父母將挽著我,送我走到壇前,我的步履將凌過如夢如幻的花香。那時,你將以怎樣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們己有過長長的等待,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奮鬥是美的一樣,而今,鋪滿花瓣的紅毯伸向兩端,美麗的希冀盤旋而飛舞,我將去即你,和你同去採擷無窮的幸福。當金鐘輕搖,蠟炬燃起,我樂於走過眾人去立下永恆的誓願。因為,哦,德,因為我知道,是誰,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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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解析

德:

從疾風中走回來,覺得自己像是被浮起來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昂首而行,黑暗中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白色的蘆荻在夜色中點染(畫家隨意點綴渲染)著涼意

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

星斗清而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頭來。溪水流著,把燈影和星光都流亂了。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種渾沌而又陶然(怡然自得貌)的幸福。我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寵愛──真的,我們這樣平庸,我總覺得幸福應該給予比我們更好的人。

但這是真實的,第一張賀卡已經放在我的案上了。灑滿了細碎精緻的透明照片,燈光下展示著一個閃爍而又真實的夢境。畫上的金鐘搖蕩,遙遙的傳來美麗的迴響。我彷彿能聽見那悠揚的音韻,我彷彿能嗅到那沁(音ㄑㄧㄣˋ,滲入)人的玫瑰花香!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願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願你們的情愛與日俱增。」

是的,德,永遠在增進,永遠在更新,永遠沒有一個邊和底──六年了,我們護守著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我們是何等幸運。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彷彿走進博物館的長廊。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著一段美麗的回憶。每一件事都牽扯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了。剛認識你的那年才十七歲,一個多麼容易錯誤的年紀!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我生命中再沒有一件決定比這項更正確了。前天,大夥兒一塊吃飯,你笑著說:「我這個笨人,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聰明的事。」你沒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起手來,說:「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夠快樂的說,我也知道。因為你做的那件聰明事,我也做了。

那時候,大學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面前。台北的寒風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閣樓裡,我呵著手寫蠟紙。在草木搖落(凋殘)的道路上,我獨自騎車去上學。生活是那樣黯淡,心情是那樣沉重。在我的日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擔心,我會凍死在這小樓上。」而這時候,你來了,你那種毫無企冀的友誼四面環護著我,讓我的心觸及最溫柔的陽光。

我沒有兄長,從小我也沒有和男孩子同學過。但和你交往卻是那樣自然,和你談話又是那樣舒服。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麼好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讓小船在湖裡任意飄蕩,任意
停泊,沒有人會感到驚奇。好幾年以後,我將這些想法告訴你,你微笑地注視著我:「那,我可不願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而今,德,我沒有變成男孩子,但我們可以去邀游,去做山和湖的夢,因為,我們將有更親密的關係了。啊,想像中終生相愛相隨該是多麼美好!

那時候,我們穿著學校規定的卡其服。我新燙的頭髮又總是被風刮得亂蓬蓬的。想起來,我總不明白你為什麼那樣喜歡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時候,我
蜷曲(彎曲。蜷,音ㄑㄩㄢˊ在沙發裡唸書。你跑來,熱心地為我講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東為我們送來一盤捲,我慌亂極了,竟吃得灑了一裙子。你瞅(音ㄔㄡˊ,瞧,看)著我說:「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樣大。」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徑低著頭,假作抖那長長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極了。每逢沒有課的下午我總是留在小樓上,彈彈風琴,把一本拜爾琴譜都快翻爛了。有一天你對我說:「我常在樓下聽你彈琴。你好像常彈那首甜蜜的家庭。怎樣?在想家嗎?」我很感激你的竊聽,唯有你瞭解、關切我淒楚的心情。德,那個時候,當你獨自聽著的時候,你想些什麼呢?你想到有一天我們會組織一個家庭嗎?你想到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以心靈的手指合奏這首歌嗎?

寒假過後,你把那疊泰戈爾詩集還給我。你指著其中一行請我看:「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我於是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我真的不希望。並非由於我厭惡你,而是因為我太珍重這份素淨的友誼,反倒不希望有愛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卻樂於和你繼續交往。你總是給我一種安全穩妥的感覺。從頭起,我就付給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當時我心中總嚮往著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戀愛。並且喜歡那麼一點點的悲劇氣氛。為著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
(耽擱延遲)著沒有接受你的奉獻。我奇怪你為什麼仍作那樣固執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關懷常令我感到。那年聖誕節你是來不易的幾顆巧克力糖,全部拿來給我了。我愛吃筍豆裡的筍子,唯有你注意到,並且耐心地為我挑出來。我常常不曉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記那衣服的溫暖,它在我心中象徵了許多意義。)是你,敦促我讀書。是你,容忍我偶發的氣性。是你,仔細糾正我寫作的錯誤。是你,教導我為人的道理。如果說,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為你太像我大哥的緣故。

後來,我們一起得到學校的工讀金,分配給我們的是打掃教室的工作。每次你總強迫我放下掃帚,我便只好遙遙地站在教室的末端,看你奮力工作。在炎熱的夏季裡,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無言地站著,等你掃好了,我就去揮揮桌椅,並且幫你把它們排齊。每次,當我們目光偶然相遇的時候,總感到那樣興奮。我們是這樣地彼此瞭解,我們合作的時候總是那樣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繭,它們把那虛幻的字眼十分具體他說明了。我們就在那飛揚的塵影中完成了大學課程──我們的經濟從來沒有富裕過;我們的日子卻從來沒有貧乏過,我們活在夢裡,活在詩裡,活在無窮無盡的彩色希望裡。記得有一次我提到瑪格麗特公主在婚禮中說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像我們這樣快樂過。」你毫不在意地說:「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我們的緣故。」我喜歡你的自豪,因為我也如此自豪著。

我們終於畢業了,你在掌聲中走到台上,代表全系領取畢業證書。我的掌聲也夾在眾人之中,但我知道你聽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含)著欣喜的淚,我感到那樣驕傲,我第一次分沾(分享,沾染)你的成功,你的光榮。

「我在台上偷眼看你,」你把繫著綵帶的文憑交給我,「要不是中國風俗如此,我一走下台來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過它,心裡垂著沉甸甸的喜悅。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謙和,剛毅而溫柔,我忽然發現,我關心你的成功,遠遠超過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受軍訓。在那樣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樣辛苦的演習裡,你卻那樣努力地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我知道,你是為誰而作的。在淒長的分別歲月裡,我開始瞭解,存在於我們中間的是怎樣一種感情。你來看我,把南部的冬陽全帶來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時你臨別敬禮的鏡頭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幫著你搜集資料,把抄來的範文一篇篇斷句、註釋。我那樣竭力地做,懷著無上的驕傲。這件事對我而言有太大的意義。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當你把錄取通知轉寄給我的時候,我竟忍不住哭了,德,沒有人經歷過我們的奮鬥,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相期相勉,沒有人多年來在冬夜圖書館的寒燈下彼此伴讀。因此,也就沒有人瞭解成功帶給我們的興奮。

我們又可以見面了,能見到真真實實的你是多麼幸福。我們又可以去作長長的散步,又可以蹲在舊書攤上享受一個閒散黃昏。我永不能忘記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小船在湖裡直打轉,你奮力搖櫓(划槳),累得一身都汗濕了。

「我們的道路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望著平靜而險惡的湖面說,「也許我使你的負擔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興去搏鬥!」你說得那樣急切,使我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曉風,你是我最甜蜜的負荷。」

那天我們的船順利地攏
(靠)了岸。德,我忘了告訴你,我願意留在你的船上,我樂於把舵手的位置給你。沒有人能給我像你給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裡是我們共濟(渡河)的小舟呢?這兩年來,為了成家的計劃,我們勞累著幾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樂的笑容總鼓勵著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當我們邁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
駐足(停下腳步)說:「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著你,曉風,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

我抬起頭來,長長的道路伸延著,如同聖壇前柔軟的紅毯。我遲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現在回想起來,已不記得當時是否是個月夜了,只覺得你誠摯的言詞閃爍著,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輝。

「就快了!」那以後你常樂觀地對我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歡吧?」

我喜歡的,德,我喜歡一間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時分我便去拉上長長的落地窗簾,捻亮柔和的燈光,一同享受簡單的晚餐。但是,哪裡是我們的家呢?哪兒是我們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來一輛半舊的腳踏車,四處去打聽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憊不堪的回來,我就感到一種痛楚。

「沒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說,「而且太貴,明天我再去看。」


我沒有想到有那麼多困難,我從不知道成家有那麼多瑣碎的事,但至終我們總算找到一棟小小的屋子了。有著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樹。朋友笑它小得像個巢,但我已經十分滿意了。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可以憩息(歇息)的地方。當你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幾乎為之下沉。它讓我想起一首可愛的英文詩:「我是一個持家者嗎?哦,是的,但不止,我還得持護著一顆心。」我知道,你交給我的鑰匙也不止此數。你心靈中的每一個空間我都持有一枚鑰匙,我都有權徑行(任意)出入。

亞寄來一卷錄音帶,隔著半個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繞著我。那樣多好心的朋友來幫我們整理。擦窗子的,補紙門的,掃地的,掛畫兒的,插花瓶的,擁擁熙熙(笑聲和樂貌)地擠滿了一屋子。我老覺得我們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愛情和友誼撐破了。你覺得嗎?他們全都興奮著,我怎能不興奮呢?我們將有一個出色的婚禮,一定的。

這些日子我總是累著。去試禮服,去訂鮮花,去買首飾,去選窗簾的顏色。我的心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湧溢著七彩的水珠兒。各種奇特複雜的情緒使我眩昏。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快樂還是在茫然,是在憂愁還是在興奮。我
眷戀著舊日的生活,它們是那樣可愛。我將不再住在宿舍裡,享受陽台上的落日。我將不再偎(依靠)在母親的身旁,聽她長夜話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樣的呢?德,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個境域去了。那裡的道路是我未走過的,那裡的生活是我過不慣的,我怎能不惴惴然(恐懼不安的樣子。惴,音ㄓㄨㄟˋ呢?如果說有什麼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來了,我們的婚禮在即(就在眼前,即將到來),我喜歡選擇這季節,好和你廝守一個長長的嚴冬。我們屋角裡不是放著一個小火爐嗎?當寒流來時,我願其中常閃耀著炭火的紅火。我喜歡我們的日子從黯淡凜冽(音ㄌㄧㄣˇ ㄌㄧㄝˋ,寒冷刺骨)的季節開始,這樣,明年的春花才對我們具有更美的意義

我即將走入禮堂,德,當結婚進行曲奏響的時候,父母將挽著我,送我走到壇(教堂的講壇)前,我的步履將凌過(越過)如夢如幻的花香。那時,你將以怎樣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們己有過長長的等待,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奮鬥是美的一樣,而今,鋪滿花瓣的紅毯伸向兩端,美麗的希冀
(希望)盤旋而飛舞,我將去即(靠近,投向)你,和你同去採擷(摘取。擷,音ㄐㄧㄝˊ無窮的幸福。當金鐘輕搖,蠟炬燃起,我樂於走過眾人去立下永恆的誓願。因為,哦,德,因為我知道,是誰,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結婚.jpg
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地毯的那一端》
地毯的那一端
作者:張曉風

【作者簡介】
張曉風(1941-),筆名曉風、桑科、可叵,中國江蘇銅山人,生於浙江金華,成長於台灣台北、屏東,1949年隨家人移居台灣,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曾任教於東吳大學、香港浸信學院、陽明大學,曾任第八屆立法委員,為台灣當代重要散文作家,其作品風格多元,擴大閨閣柔婉的範疇,內容以知性提升感性,也具備批判社會、關懷人文的豪情,頗有卓然不群的英氣,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學獎等獎項,余光中稱其為「亦秀亦豪,健筆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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