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崴崴,我的小王子──抗拒常識,以及一切偽裝成反常識的常識
給崴崴,我的小王子:
才過一歲生日不久,你已經開始想要說話了。你比手畫腳說了半天。然後眼神殷切的看著我──你要我幫你畫一隻綿羊嗎?我對你來說像是個大人嗎?我想很謙遜的為你畫一隻綿羊,而且是一隻裝在箱子裡的綿羊。以後,我還會為你畫很多很多其他的東西。但我總是這麼想著:這些真的是你要的嗎?我希望我是了解你的。
大人們很喜歡想像小孩子;對他們已經完全不記得的美好過去,他們極盡猜測之能事。並為之流淚,為之神傷,為之遠眺地平線之外模糊的海市蜃樓。
然而,孩童若真是那麼簡單而容易想像,那麼孩童的世界是否還值得這樣努力的想像呢?
因此,我謹慎的陪在你身邊,但從不自以為你是「我的」小王子。我知道我是俗氣的,包括想依樣畫符的畫張養在箱子裡綿羊,其實也不免是有點人云亦云呢。
然而,後現代喧囂中的我的小王子,這世界顯然對你來說是非常的陌生。於是,我又不得不干冒俗氣之譏,冒著過分形塑你的危險,對你謙遜的訴說我所知道的、關於如何保有你清澈的眼神與澄明的心靈……
※
西方中世紀以前,真理被認為是超越的(sacred),屬於非世俗(profane)的世界。文藝復興以來,布爾喬亞/商人階級逐漸成為西方社會的主流,真理也隨之世俗化(secularized);自此,世俗世界的「常識」(common sense),遂變成了唯一的真理。這也就是為什麼那些大人可以輕易的把「一隻吃了一頭大象的蛇」,看成是「一頂帽子」。常識是一塊無所不在的黑布。有時似乎遠若天涯,有時則緊緊的蒙住你心靈的眼睛。
所以從那個時候一直到我們的時代,「常識」始終是我們心靈的無上至尊的統治者。關於藝術、關於自然、關於人性、關於愛情、關於婚姻、關於家庭、關於國家、關於法律、關於財產、關於歷史、關於性別等等,我們所有這些看似理所當然的觀念,無一不是來自布爾喬亞(編按:bourgeoisie,資產階級)常識的訓誨:藝術必是賞心悅事茶餘飯後,人性必是永恆不變古今皆然,愛情必是你儂我儂浪漫無邊……多麼的「常識」哪。
到了我們這個年代,常識更是無時無刻不在你耳邊叨絮著。在這樣一個資訊可以輕易被複製與傳播的時代,我們不但會因而更深陷在常識中,也隨時隨地會被檢查、被譴責。
聽到這些常識被一再重複,也許你只會問我:大人說話為什麼會有那麼重的口臭?這個問題很簡單,他們使用的是被那麼多饒舌的人用口水浸泡過的言語。那些言不由衷又自信滿滿的說法豈能沒有千萬人匯集的口臭?
※
那麼,我們如何能擺脫這樣的成人世界?你牽著我的手,殷切的看著我。
成人的世界,與少年或孩童的世界是界線非常清楚的嗎?這是一個一不小心答案就會無可救藥的布爾喬亞、就會常識得不得了的問題。
成人的世界並不在特定的地方。常有人喋喋不休的說那就是「封建保守的中國傳統文化」。這當然可能有成人之弊,卻未必從頭到尾,都是成人之弊。就如同「封建保守的西方傳統文化」一樣。文化不會像這些人想像的這樣,是一個一目了然、不是全壞、就是全好的東西。
我知道,有一天你也會這樣問我,那個是好人還是壞人?但我也知道那不是因為你太簡單,而是這個世界「太常識」。逼得你必須從好人壞人開始。日後這個世界會看起來複雜很多,但基本上還會是脫不開好人與壞人的思考模式。
然而你要知道,這些喋喋不休控訴傳統的人,卻更可能是成人世界的總代理兼秘密警察。他們會用那種以「現代化」為噱頭、以「進步」為藉口的炫目的行頭,引誘你跟著去流浪。但往往你不過是在一片廣大的黑色天幕下「安全的」兜著圈子。你好比坐在路徑迂迴的旋轉木馬上,不斷的依他們的暗示消費著沿路的奇花異草。
所以可別隨便把你的傳統變成了寇讎。我們文化中的成人部分,並非一定來自於傳統,更常見的反而是,民國初年引進、至今已過時的西方布爾喬亞商業文化的神話所積累成的「本土近代文化」。但「傳統」顯然是個比較清楚而且動人的箭靶。同時,西方、進步、現代化等等也看起來是個極方便的武器。傳統是壞人、西方是好人,我們社會裡的成人就這麼像他們慣常虐待小孩腦子一般的,虐待著所有甘心或不甘心心智被虐待的人。
本土的「傳統」(其實是舊的西方布爾喬亞文化)之所以看起來保守陳舊,不過是因為西方的布爾喬亞文化已經又向前開發了更多的處女地。從早期強調孩童少年須給予制式教育,到今天透過當代商業文化全面神話青少年文化,其間的差異,也已經是西方文化內部「傳統」與「現代」的差異了。
「成人」是一種態度,更常隱藏在「現代化」意味十足的流行文化裡。最最「成人」的文化,不就是那個以賺錢為目的流行文化推手──商業?資本主義體制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抓著舊東西不放。更新更新再更新,欲望才能不斷被挑起,生意才做得下去,不是嗎?
當然商業也未必一定是徹頭徹尾的壞人。西方社會的世俗化,也有許多正面的意義。但我們若不知道「商業」是「很多」罪惡的淵藪,它就會變成「所有」罪惡的淵藪。
也許你會是喜歡流浪的。那麼,我希望你能跳下布爾喬亞的旋轉木馬,走出那片黑色天幕的邊界。
但沒有一個人的流浪是因為他沒有行囊。他的行囊輕便,總是因為在家遺留了許多他不願帶走的。而且,因為他思念,所以流浪。
※
如果「成人」是一種態度,那麼「孩童」的態度是否在某些地方才能得見?我相信所有誠懇的藝術,都企圖尋回童心,企圖從常識的世界,搶救一點非世俗的aura(靈光),即使那總是稍縱即逝的。然則,在一個藝術,以及一切都可以大量生產的世界裡,藝術的靈光似乎也已經消失殆盡。
小王子,那曾經為難困中的成長帶來力量的靈光,是不是早已成為成人世界中的民生必需品了?變成了一種時髦的行當了?
你能回答我嗎?你知道的遠比我多──你用眼神告訴了我。其實所有你給我的問題,都不是問題,而是質疑。不過你雖早有答案,但你不會說出來。我們的語言此時仍然極不相同。到有一天我們可以用語言溝通了……那也就是你的靈光消失的時候吧?
你了然於這一切,但你又是那麼的脆弱。你的靈光在俗世常識的烏煙瘴氣中,顯得那麼孤單。
這時候,我就特別清楚的意識到,小王子的故事只是一則隱喻:說的是我們內在的赤子,在人生的荒漠中終必消失──若我們不知珍惜的話。
但我真的是很莫須有的憂慮著,有那麼一天,小王子會不會也變成了常識的一部分,只不過他會戴著「反常識」的商標。被人到處兜售。甚至於會不會他此刻已然遭遇了如此的命運?
「常識」變成了「反常識」,高高放置在祭壇供人膜拜;「反常識」變成了「常識」,包裝成易開罐到處販售。這就是今天我們這個黑色布幕彌天蓋地無以遁逃、跡近全面成人化的社會。
你要如何保持你內在的小王子呢?我此刻是對著長大以後的你在說話──只有愛才能在困頓中呵護著他。愛是關於玫塊,也是關於狐狸,以及與小王子有關的所有一切的核心。能了然於此,你就不但能在沙漠中聽到水聲、在夜空中聽到笑聲,你還能找到無數其他的小王子。
你如何能找到你的朋友呢?那些大隱隱於市的小王子們?只要往人性的深淵中看去。在人性的深淵中,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小王子們就隨處都是。但如何能在人性的深淵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只要破除了「常識」的蔽障。當你知道深淵之所以為深淵,乃是因為我們誤著了「常識巫婆」的魔法,我們就不怕探頭「往下」看──其實裡頭澄明如鏡,只有小王子的倒影。那裡,就是永遠的小王子的隱逸之地。那就是愛。
沒有愛,沒有湯瑪士.曼所說的「對深淵的同情」,對任何人來說,到頭來,小王子都可能只是沙漠中靈光一閃的際遇。但是靈光之難得是常識使然,而常識之蔽與不蔽,也常在一念之間。因此,崴崴,你長大後,即使小王子這本書有一天流行過了時,或流行過了頭,你也未必一定要到小王子中去找小王子。他雖然靈光一閃,但也無所不在。只要你看透蔽天的黑幕,看到真正的星光。
上圖:2008年12月1日雙星伴月奇景
【文章出處】
〈給崴崴,我的小王子〉
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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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廖咸浩
【作者簡介】
廖咸浩(1955年2月22日-),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學士、碩士,美國史丹佛大學文學博士。台灣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教授歐洲文學史。曾任公視新聞國際新聞深度報導節目《閱讀天下》主持人、台北市文化局局長、香港中文大學、芝加哥大學訪問學人等。廖咸浩創作文類有論述和散文。對於臺灣的當代文學、文學評論及臺灣現代文學,透過「解構中國」這個中心議題展開。除評論作品外,尚有比較詩學、英美現代詩、現代小說。
- Aug 07 Fri 2020 16:59
▲廖咸浩:給崴崴,我的小王子----抗拒常識,以及一切偽裝成反常識的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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