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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冷肅中有溫熱、輕鬆的一面,在大人的面孔底下,也有孩子天真的性情,並不是不能開玩笑的人。1999年國際筆會在莫斯科舉行,朱炎會長領隊,歐茵西教授是俄國通,安排與會者一行走訪托爾斯泰故居、普希金紀念館、屠格涅夫筆下的老樺樹林……我發現,余先生可以隨興自在地躺在草地或攀著牆柱留影,不時流露一絲頑皮的神采……

余光中先生辭世,我除覺哀傷,還有深沉的感慨。這一學期,在台師大研究所的課堂,我多次講到余先生的成就與影響,希望有學生寫他的研究論文,不論是現代散文或現代詩。國家圖書館明年規畫「跟著詩人遊歷世界」的系列演講,館員問我人選,我推薦了余光中及洛夫、楊牧等人。詩人遽然逝世,最讓我落空的是,不久前我應蔡振念教授邀請去中山大學,還與鄭慧如聊到她的博士指導教授,稍後陳育虹在電話裡談起她要去高雄文藻大學演講,我們相約翻過年一道去探望余先生。然而,終於嫌晚而無法兌現了。

我曾說過「余光中是中文世界最受矚目的宗師型詩人」。華文世界讚揚他的、詆毀他的,加總起來,絕對當得起那一個「最」字。讚揚的人,肯定余先生在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新詩論戰的功勞,1960年代迄今他引領或修編台灣現代散文、現代詩的發展,《左手的繆思》、《掌上雨》有多篇擲地有聲的論文;1968年譯作《英美現代詩選》二冊,對戰後世代詩人的影響也大。持續創作至九十歲,意志堅定,思維清晰,文筆雄深雅潔,這世上能有幾人?

然而,余先生卻因四十年前〈狼來了〉一文,遭受長期嚴厲指責,復因五年前為馬英九總統被批評的“bumbler”做「新解」而再次受傷。這兩件事,或與余先生慣於站在風頭、有機趣、好講冷笑話,以及好創新詞的個性有關。若因而抹殺其文學表現,畢竟不公,是脫離了文學範疇。而今因其辭世,余光中的文學史地位,超越這一轉折多變、受意識形態價值主導的社會,一切紛擾的塵埃或可落定,得到較純正的認定。

我開始寫詩的1972年,余先生早已名滿天下。當時我雖熟讀他的詩文,卻無機緣近身接觸,不像與《創世紀》詩人群多有來往。一直到1980年代我在聯合報副刊工作,後來又參加了中華民國筆會、當選理事,才有較多和他通電話或碰面的機會,感覺他在冷肅中有溫熱、輕鬆的一面,在大人的面孔底下,也有孩子天真的性情,並不是不能開玩笑的人。1999年國際筆會在莫斯科舉行,朱炎會長領隊,歐茵西教授是俄國通,安排與會者一行走訪托爾斯泰故居、普希金紀念館、屠格涅夫筆下的老樺樹林……我發現,余先生可以隨興自在地躺在草地或攀著牆柱留影,不時流露一絲頑皮的神采。

1986年我獲得中華文學獎的那首長詩〈出川前紀〉,曾獲余先生好評,那是我第一次在寫作上直接受教於他。1989年我出版《新婚別》(收入了那首得獎作),請余先生作序,是寫作上第二次得余先生指點。余先生把寫序當正式的文學批評看待,不會為了情面而只講優點,總會點明瑕疵,甚至提出修改建議。回想他當年論戰筆鋒之犀利,及作序之認真批評(見其《井然有序》序文集),相對於缺乏嚴肅文評藝評、只送花籃的台灣「文藝圈」,是有典範意義的。

中午時分,聯副主編宇文正告知余先生的消息,匆促之間,我並無法深論他的多元表現、多方成果,僅以下述幾段錄自我過去所寫有關余先生的文字,追思一代詩翁:

余光中是少見的修習西洋文學而精通中國古典文學的詩人,對西洋文學、藝術的涉獵,亦稱全面,所謂「廣義的現代主義」可以從他的這一學養加以解讀。

他融會傳統美學的作品以1964年出版的《蓮的聯想》為代表;論意象的精巧、心識的深沉、想像力的奇崛,則推1969年出版的兩冊詩集:《敲打樂》、《在冷戰的年代》最令人讚賞(按,1970年代的《白玉苦瓜》也是代表作)。這段時期余光中的作品特色,例如傳統的回歸、歷史的觀察、現實經驗的介入、「感時憂國」的主體意識的建立,都是廣義的現代主義的具現。──《聲納:台灣現代主義詩學流變》,頁86-87。

因為余光中,新詩在台灣能廣泛傳播,自邊緣趨向中心,快速取得詩學主流地位。這也是從文化研究角度察探余光中詩與中國古典,很重要的一個因果啟示。……1985年余光中回高雄定居,銜接起1950至1958年在台灣的生活經驗,台灣的地理實境再次化成他筆底風雲,延展出另一條流脈。相對於民族古地圖的饕餮,他對台灣鄉情的描繪,是另一幅新地圖的展開。──《現代詩人結構》,頁72。

在人生現場,余光中以倫理精神強調感受美學,不求超脫避世。他的詩傾向與人交心,而非迂曲幽閉的自我獨語,例如:〈車過枋寮〉歌詠屏東土地的肥美,〈霧社〉禮讚原民酋長,〈你仍在島上〉懷念一位台灣畫家,〈高雄港上〉為他居住的港都寫生,《余光中六十年詩選》中的最後一首〈台東〉,更是南北城鄉互映的一幅寫意畫。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上,我們讀他的詩集《太陽點名》(2015),想像他為何要一祭再祭兩千年前的屈原,一會再會當代人的詩會,登山有詩,讀信有詩,看眼科醫生有詩,吃茂谷柑有詩……,應能體會:人間情懷實是余光中寫詩的立場,呈現的姿態。──《所有動人的故事:文學閱讀與批評》,頁115-116。

余光中創作生涯逾六十年,成詩千首,寫給其妻范我存的詩約40首,或直接抒情告白,或側寫生命情節,論質與量,可單獨成冊。……余光中的詩,業已入了文學史,他與夫人范我存的愛情也已成為傳說。──《風格的誕生:現代詩人專題論稿》,頁73,88。

來不及更深入、細緻地解讀余光中先生的詩、文;來不及找更多機會聽他談文學知識;也來不及向他表示感謝,謝謝他參與、引領的台灣文學堅實的開展!但有幸與如此傑出的創作者身在同一個時代舞台,又是多麼有意義的人生。余先生曾作〈弔濟慈〉詩,說濟慈留下比恆星長壽的詩章,透過時間的雲彩,在高寒的天頂隱隱閃亮。而今他奉召白玉樓,當年弔詩所言,當可借為今人對他的禮讚。


---資料出處:聯合報 2017-12-15 陳義芝 (網址:
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2875676)  

【報導對象簡介】
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福建泉州永春人,生於中國江蘇南京,時為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自稱「茱萸的孩子」。來台後,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與覃子豪等人共同創立臺灣藍星詩社,文學成就以散文最高,其次為詩,並有評論、翻譯,著作等身,暮年仍創作不輟,有多首膾炙人口的現代詩傳世,知名度與影響力甚大,梁實秋稱其「右手寫詩,左手寫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為兩岸三地文學界巨擘。曾於台灣師範大學、台灣大學、政治大學、淡江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後接任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政治立場傾向藍營,在現代詩論戰與鄉土文學論戰中引起若干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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