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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對於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皆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於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城,我的祖父,父親,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皆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其一生。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面,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即或這枝筆如何笨拙,或尚不至於離題太遠。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但因此一來,這作品或者便不免成為一種無益之業了。
 

照目前風氣說來,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及大多數讀者,對於這種作品是極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前者表示「不落伍」,告給人中國不需要這類作品,後者「太擔心落伍」,目前也不願意讀這類作品。這自然是真事。「落伍」是什麼?一個有點理性的人,也許就永遠無法明白,但多數人誰不害怕「落伍」?我有句話想說:「我這本書不是為這種多數人而寫的。」念了三五本關於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問題的洋裝書籍,或同時還念過一大堆古典與近代世界名作的人,他們生活的經驗,卻常常不許可他們在「博學」之外,還知道一點點中國事情。因此這個作品即或與某種文學理論相符合,批評家便加以各種讚美,這種批評其實仍然不免成為作者的侮辱。他們既並不想明白這個民族真正的愛憎與哀樂,便無法說明這個作品的得失,——這本書不是為他們而寫的。
 

至於文藝愛好者呢,他們或是大學生,或是中學生,分佈於國內人口較密的都市中,常常很誠實天真的,把一部分極可寶貴的時間,來閱讀國內新近出版的文學書籍。他們為一些理論家,批評家,聰明出版家,以及習慣於說謊造謠的文壇消息家,同力協作造成一種習氣所控制,所支配,他們的生活,同時又實在與這個作品所提到的世界相去太遠了。——他們不需要這種作品,這本書也就並不希望得到他們。理論家有各國出版物中的文學理論可以參證,不愁無話可說,批評家有他們欠了點兒小恩小怨的作家與作品,夠他們去毀譽一世。大多數的讀者,不問趣味如何,信仰如何,皆有作品可讀;正因為關心讀者大眾,不是便有許多人,據說為讀者大眾,永遠如陀螺在那裡轉變嗎?這本書的出版,即或並不為領導多數的理論家與批評家所棄,被領導的多數讀者又並不完全放棄它,但本書作者,卻早已存心把這個「多數」放棄了。
 

我這本書只預備給一些「本身已離開了學校,或始終就無從接近學校,還認識些中國文字,置身於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那種職務上,在那個社會裡生活,而且極關心全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的人去看。他們真知道農村是什麼,他們必也願意從這本書上同時還知道點世界一小角隅的農村與軍人。我所寫到的世界,即或在他們全然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們的寬容,他們向本書去求取安慰與知識的熱忱,卻一定使他們能夠把這本書很從容讀下去的。
 

我並不即此而止,還預備給他們一種對照的機會,將在另外一個作品裡,來提到二十年來的內戰,使一些首當其衝的農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樸質,勤儉,和平,正直的型範,成了一個什麼樣子的新東西;他們受橫徵暴斂以及鴉片煙的毒害,變成了如何窮困與懶惰!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於營養不足所產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慾望,來作樸素的敘述。我的讀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於對中國現社會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裡很寂寞的從事與民族復興大業的人。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
 

二十三年四月二十四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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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都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於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多時必反覆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根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面橫牽了一段竹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竹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時,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於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屬公家所有,過渡人本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裡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你這個!」
 

但是,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要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一扎一扎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於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這弄渡船的便把一小束草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大哥,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看樣子不成材,巴掌大葉子,味道蠻好,送人也合式!」茶葉則在六月裡放進大缸裡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隨意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麼老了,骨頭硬硬的,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彷彿便不能夠同這一份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於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裡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於思量和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近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夥伴是一隻渡船和一隻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七年前同一個茶峒屯防軍人唱歌相熟後,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係。有了小孩子後,結婚不成,這屯戍兵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後,屯戍兵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份量的字眼兒,只作為並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依舊守在父親身邊。等待腹中小孩生下後,卻到溪邊故意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於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五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竹篁,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給這個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裡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和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都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與祖父一同動手牽纜索。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稱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茶峒附近村子裡人不僅認識弄渡船的祖孫二人,也對於這隻狗充滿好感。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閒,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岩石上曬太陽。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從岩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巖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於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到溪中央於是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裡,溪中彷彿也熱鬧了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加寂靜。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著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後,翠翠必跟著走,送隊伍上山,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裡去備辦節貨。到了賣雜貨的鋪子裡,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一種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裡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隻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的一面,城牆儼然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五倍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腳逐漸進街後,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自家屋簷口,一端搭在城牆上,人人爭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裡去,等待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
 

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於所受的損失彷彿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於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舨,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可清澈見底。深潭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裡,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裡,春天時只須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酉水中游如王村、岔、保靖、裡耶和許多無名山村,人家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卻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於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於一隻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於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若有奇跡可以發現,人的勞動的成果,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地無一時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但屬於湖南境界的,茶峒算是最後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時雖寬約半里,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餘只是一灘青石。小船到此後,既無從上行,因此凡是川東的進出口貨物,得從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桑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只駐紮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一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餘多數是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釐金局,辦事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廟裡,經常掛著一面長長的幡信。局長則長住城中。一營兵士駐紮老參將衙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裡還駐有軍隊以外,其餘兵士皆彷彿並不存在。冬天的白日裡,到城裡去,便只見各處人家門前各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籐懸掛在屋簷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簷口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著玩著。間或有什麼男子,佔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劈好的柴堆到敞坪裡去如一座一座寶塔。
 

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作事。一切總永遠那麼靜寂,所有的人每個日子都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裡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活的,各人自然也一定各在分定一份日子裡,懷了對於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麼?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遠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縴夫。那些縴夫也有從下游地方,帶了細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想像,應當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窠小雞,養兩隻豬,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環,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佔去了大部分作主婦的心了。
 

這小城裡雖那麼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交易接頭處,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發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這條小河街。還有賣船上檀木活車竹纜與鍋罐鋪子,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裡,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朱紅筷子,不拘誰個願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捏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櫃有點意思的,必故意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麼,釅冽的燒酒,從大甕裡用木濾子舀出,倒進土碗裡,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
 

這燒酒自然是濃而且香的,能醉倒一個漢子的,所以照例也不會多吃。雜貨鋪賣美孚油及點美孚油的洋燈與香燭、紙張。油行屯桐油。鹽棧堆四川火井出的青鹽。花衣莊則有白棉紗、大布、棉花,以及包頭的黑縐綢出賣。賣船上用物的,百物羅列,無所不備,且間或有重到百斤的鐵錨,擱在門外路旁,等候主顧問價的。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吃水碼頭飯的,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必敞開著,常有穿青羽緞馬褂的船主與毛手毛腳的水手進出,地方象茶館卻不賣茶,不是煙館又可以抽煙。來到這裡的,雖說所談的是船上生意經,然而船隻的上下,划船拉縴人大都有個一定規矩,不必作數目上的討論。他們來到這裡大多數倒是在「聯歡」。以「龍頭管事」作中心,談論點本地時事,兩省商務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聞」。邀會的,集款時大多數都在此地;扒骰子看點數多少輪作會首時,也常常在此舉行。真真成為他們生意經的,有兩件事:買賣船隻,買賣媳婦。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麼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小婦人不是從附近鄉下弄來,便是隨同川軍來湘流落後的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標布的褲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條細線,大大的髮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裡無事,就坐在門口小凳子上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為情人水手做繡花抱肚,一面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或靠在臨河窗口上看水手起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卻輪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麼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得先交錢,數目弄清楚後,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後,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卻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別離時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手後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在岸上蹲著的這一個,便各在分上呆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情感真摯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那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
 

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裡必見那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裡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命裡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就更近於糊塗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於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於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辛亥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屍的,他卻帶著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峒與辰州之間來往。氣運好,兩年之內船不壞事,於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討了一個略有產業的白臉黑髮小寡婦。因此一來,數年後,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隻船,一個妻子,兩個兒子了。
 

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裡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於是凡因船隻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遊學文墨人,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麼公正無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都為一個習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誰個船妨害了別一人別一隻船的利益,照例有習慣方法來解決。惟運用這種習慣規矩排調一切的,必須一個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來執事的人死去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那時他還只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財,因此無人對他年齡懷疑。
 

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八歲,小的已十六歲。兩個年青人都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城裡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性情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年幼的氣質近於那個白臉黑髮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於感情。
 

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須在各一種生活上來訓練他們的人格,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小孩子各處旅行。向下行船時,多隨了自己的船隻充當夥計,甘苦與人相共。蕩槳時選最重的一把,背縴時拉頭縴二縴,吃的是干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幫幫的艙板。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潭,酉陽做生意,不論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須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面的一個,繼著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地方的風氣,既為「對付仇敵必須用刀,聯結朋友也必須用刀」,到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失去那點機會。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適應各種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一分教育的結果,弄得兩個人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
 

作父親的當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和自己相似,能成家立業,卻稍稍見得溺愛那第二個兒子。由於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儺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些齟齬處,至於儺神所送來的,照當地習氣,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於讚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雲」。雖無什麼人親眼看到過岳雲,一般的印象,卻從戲台上小生穿白盔白甲的岳雲,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
 

兩省接壤處,十餘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知道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還得法,並無特別變故發生。水陸商務既不至於受戰爭停頓,也不至於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還不曾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三個節日過去三五十年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在,還毫無什麼變化,仍舊是那地方居民最有意義的幾個日子。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後,在城裡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份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划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練習進退。
 

船隻的形式,和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多擱在河邊乾燥洞穴裡,要用它時,才拖下水去。每隻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拍,把船向前劃去。帶頭的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隻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隻的中部,船一划動便即刻蓬蓬鐺鐺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划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說故事上梁紅玉老鸛河時水戰擂鼓種種情形。凡是把船划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都顯出這一船合作努力的光榮。好事的軍人,當每次某一隻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後,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個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派兵把三十隻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脖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於泅水的軍民人等,自由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於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同時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和船的競賽,人和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氣汆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向孩子們說:「好,這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和你們爭顯本領了。」於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
 

天保、儺送兩人都是當地泅水划船好選手。
 

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划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於河街的那隻船當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當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潭送節貨,故參加的就只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伙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遊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中後,各人上了船,燃著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支沒羽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長潭射去。
 

那時節還是上午,到了午後,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隻龍船就開始預習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都感到了節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日裡,必然有許多船隻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隻只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開心,也讓一些人皺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裡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裡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來便發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麼!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遠處聲音被她發現了,她於是也繞屋跑著,並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日裡去。
 

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替手,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到大河邊去看划船。河邊站滿了人,四隻朱色長船在潭中劃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泛著豆綠色,天氣又那麼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留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划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爺爺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裡划船,倘若你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是只是自己一個人可不好玩。」於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裡到城裡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隻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託那人以後,翠翠等便進了城。
 

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麼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麼不敢?可是一個人玩有什麼意思。」到了河邊後,長潭裡的四隻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佔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告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裡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點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隻競速並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於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友,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叫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麼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所以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大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告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於看龍船已無什麼興味,卻願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聽說十分高興,於是把酒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岩石上被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後,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城中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划船的決了最後勝負後,城裡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麼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向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後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都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隻,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銀色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麼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一時間不能脫身。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願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隻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裡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划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隻,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蔔之類,倒進滾熱油鍋裡去時發出沙沙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像只有一隻白鴨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一個水手說:「金亭,你聽你那婊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裡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麼憑據?」另一個說:「我有憑據。」於是這水手吹著忽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後,兩個水手哈哈大笑起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七年前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佔據到心裡有一會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只白鴨卻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游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於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喊那船上水手。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游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裡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能幹,你今天得了五隻吧?」那水上人說:「這傢伙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麼,手腳並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彷彿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表示這裡有人,那人才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人?」
 

「我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這裡又沒有人過渡,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裡軍營裡喝了酒,醉倒後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找我,就一定會來的。」
 

「這裡等也不成,到我家裡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了邀她進屋裡去那個人的好意,心裡記著水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為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麼,你那麼小小的還會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裡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關你的事。」
 

那黃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老兄,你要怎麼!」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彷彿只在告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一面晃著一面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告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後,一同沿了城牆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告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告他的,他是二老家裡的夥計,送翠翠回家後還得回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麼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裡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裡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你那隻狗不識呂洞賓,只是叫!」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岳雲!他要我送你回去!」
 

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裡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麼,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裡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翠翠,你怎麼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後,就完事了。但是另外一件事,屬於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兩年日子過去了。
 

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恰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通統不能如期舉行,因此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兩個新年雖照例可以看到軍營裡和各鄉來的獅子龍燈,在小教場迎春,鑼鼓喧闐大熱鬧,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龍耍獅子的鎮筸兵士,還各自赤裸著肩膊,往各處去歡迎炮仗煙火。城中軍營裡,稅關局長公館,河街上一些大字號,莫不預先截老毛竹筒,或鏤空棕櫚樹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鋼砂,一千槌八百槌把煙火做好。好勇取樂的軍士,光赤著個上身,玩著燈打著鼓來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燈的光赤赤肩背上,鑼鼓催動急促的拍子,大家情緒都為這事情十分興奮。鞭炮放過一陣後,用長凳腳綁著的大筒煙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線,先是絲絲的流瀉白光,慢慢的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作出如雷如虎驚人的聲音,白光向上空衝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人人把頸脖縮著,又怕又歡喜。玩燈的兵士,卻在火花中繞著圈子,儼然毫不在意的樣子。翠翠同她的祖父,也看過這樣的熱鬧,留下一個熱鬧的印象,但這印象不知為什麼原因,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過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上年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無人衣衫不被雨濕透。為了避雨,祖孫二人同那只黃狗,走到順順吊腳樓上去,擠在一個角隅裡。有人扛凳子從身邊過去,翠翠認得那人正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給祖父:
 

「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像個山上的嘍囉!」
 

祖父當時不作聲,等到那人回頭又走過面前時,就閃不知一把抓住那個人,笑嘻嘻說:
 

「嗨嗨,你這個嘍囉!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還怕酒裡有毒,把你這個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大長了!二老說你在河邊大魚會吃你,我們這裡河中的魚,現在可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話不說,只是抿起嘴唇笑著。
 

這一次雖在這嘍囉長年口中聽到個「二老」名字,卻不曾見及這個人。從祖父與那長年談話裡,翠翠聽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沅水中部青浪灘過端午的。但這次不見二老,卻認識了大老,且見著了那個一地出名的順順。大老把河中的鴨子捉回家裡後,因為守渡船的老傢伙稱讚了那只肥鴨兩次,順順就要大老把鴨子給翠翠。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据,節日裡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尖角粽子。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談話時,翠翠雖裝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卻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說,翠翠長得很美,問過翠翠年紀,又問有不有了人家。祖父則很快樂的誇獎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別人來關心翠翠的婚事,因此一到這件事便閉口不談。
 

回家時,祖父抱了那只白鴨子同別的東西,翠翠打火把引路。兩人沿城牆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說:「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人都好!」翠翠說:「一家人都好,你認識他們一家人嗎?」祖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因為今天太高興一點,便不加檢點笑著說:「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不答應?」翠翠就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
 

祖父話雖不再說了,心中卻很顯然的還轉著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頭。翠翠著了惱,把火炬向路兩旁亂晃著,向前怏怏的走去了。
 

「翠翠,莫鬧,我摔到河裡去,鴨子會走脫的!」
 

「誰也不希罕那只鴨子!」
 

祖父明白翠翠為什麼事情不高興,便唱起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聲音雖然啞沙沙的,字眼兒卻穩穩當當毫不含糊。翠翠一面聽著一面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發問:
 

「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
 

祖父不說什麼,還是唱著,兩人都記起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灘過節,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還家中。到了渡口,那另外一個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們。幾人渡過溪到了家中,剝粽子吃。到後那人要進城去,翠翠趕即為那人點上火把,讓他有火把照路。人過了小溪上小山時,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著,翠翠說:
 

「爺爺,看嘍囉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著橫纜,注目溪面升起的薄霧,彷彿看到了另外一種什麼東西,輕輕的吁了一口氣。祖父靜靜的拉船過對岸家邊時,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卻守在船邊,因為過節,明白一定有鄉下人來城裡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去。
 

白日裡,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有些強橫,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儼然生氣似的,迫著那人把錢收回,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裡。但到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裡一撒,卻笑瞇瞇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著船讓別一個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孫女:
 

「翠翠,翠翠,為我拉著那個賣皮紙的小伙子,不許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當真便同黃狗去攔著那第一個下船人。那人笑著說:
 

「請不要攔我!……」
 

「不成,你不能走!」
 

正說著,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麼事情。翠翠明白了,更緊拉著賣紙人衣服不放,只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汪的吠著。其餘商人都笑著,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吁吁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裡,並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的擔子上去,搓著兩手笑著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於是全笑著走了。
 

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說:
 

「嗨,他送我好些錢,我才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
 

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
 

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閉上一隻眼睛,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紮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
 

「禮輕仁義重,我留下一個。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筸城!」
 

遠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著。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麼聲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麼聲音了,便說:
 

「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只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我全記不得!」其實她那意思就是「你這個人!我怎麼記不得?」
 

祖父明白那話裡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回來,天夜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
 

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家說我,我告給你的!你那天只是恨不得讓城中的那個爺爺把裝酒的葫蘆吃掉!你這種人,好記性!」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去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應當守船呢。」
 

「人老了才應當守船。」
 

「人老了應當歇憩!」
 

「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著,於是,把手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並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著腰背微駝白髮滿頭的祖父,不說什麼話。遠處有吹嗩吶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麼事情,且知道嗩吶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後塔下去眺望。過不久,那一夥人來了,兩個吹嗩吶的,四個強壯鄉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隻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罈酒,一盒糍粑,一個擔禮物的人。一夥人上了渡船後,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後,團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裡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當地規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麼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麼;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一起弄明白了。吹嗩吶的一上岸後,又把嗩吶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彷彿皆追著那嗩吶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
 

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份量說:「翠翠,宋家堡子裡新嫁娘年紀還只十五歲。」
 

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
 

到了家邊,翠翠跑還家中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吶,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岩石上蔭處看天上的雲。白日漸長,不知什麼時節,守在船頭的祖父睡著了,躺在岸上的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後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爭的結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翠翠,你這是為什麼?說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並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麼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於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巧,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一對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只有這只寶貝船!」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於是走過屋後塔下小圃裡去看蔥,翠翠跟了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姥姥進城去見世面!
 

兩人為這句話笑了許久。所爭持的事,不求結論了。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玩。有人隔溪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佔先,便忙著跑下溪邊,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巖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
 

祖父有點心事,心子重重的。翠翠長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麼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述說到關於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彷彿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雲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你在想什麼?」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麼」。但在心裡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真在想什麼?」同是自己也就在心裡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麼。」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於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裡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處。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裡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這些東西壓到心上很顯然是有個份量的。
 

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照例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機靈懂事,使家中長輩快樂。也彷彿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了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由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不尤人,心中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到底還像年青人,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情。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太公平!
 

可是終究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再下一代小雛兒再撫育下去嗎?人願意的事天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中國鄉下人,一生中活下來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業已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真有一個玉皇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巧手能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當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一份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並不那麼想,他為翠翠擔心,有時便躺到門外岩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可是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的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可靠的人,手續清楚,他的事才算完結!翠翠應分交給誰?必須什麼樣的人才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
 

「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緻,像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閒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像老鴉成天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飽經風日小眼睛瞅著大老。意思好像說:好小子,你的傻話我全明白,我不生氣。你儘管說下去,看你還有什麼要說。
 

於是大老當真又說:
 

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於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有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我這人就是這麼一個打算,『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說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麼一種事兒?祖父可並不明白說下去。
 

那青年走去後,祖父溫習著那些出於一個年青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於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願意?
 

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河上游且漲了點「龍船水」,河水全變作豆綠色。祖父上城買辦過節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斗篷」,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掛了個褡褳,內中放了一吊六百制錢,就走了。因為是節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後,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斗篷,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銜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
 

有些過渡鄉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說的「狗離不得屋」,這些狗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麼特別舉動。直到上岸後,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輕輕吠著,或者帶著好弄喜事的快樂神氣,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跺腳嚷著:「狗,狗,你狂什麼?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於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參加工作,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麼輕狂舉動!跟誰學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儼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像想起什麼心事似的,輕輕的吠幾聲。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作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到什麼地方碰到什麼人,談些什麼話,這一天城門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河街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心中一本冊」,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麼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伕火夫,總會把過節時應有的頌祝說出。這邊說:「副爺,你過節吃飽喝飽!」那一個便也將說:「划船的,你吃飽喝飽!」這邊如果說著如上的話,那邊人說:「有什麼可以吃飽喝飽?四兩肉,兩碗酒,既不會飽也不會醉!」那麼,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倘若有人當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酒喝過後,那兵營中人捲舌子舐著嘴唇,稱讚酒好,於是又必被勒迫著喝第二口。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談話,問問下河的米價鹽價,有時且彎著腰鑽進那帶有海帶魷魚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煙味的船艙裡去。水手們從小壇中抓出一把紅棗,遞給老船夫。
 

過一陣,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時,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工具。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於職守的划船人一點敬意,祖父雖笑嚷著「我帶了那麼一大堆,回去會把老骨頭壓斷」,可是不管如何,這些東西多少總得領點情。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照例不願接錢,屠戶若不接錢,他卻寧可到另外一家去,決不想占那點便宜。那屠戶說:「爺爺,你為人那麼硬算什麼?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裡去,攫了肉就走去的。賣肉的明白他那種性情,到他稱肉時總選取最好的一處,並且把份量故意加多,他見及時卻將說:「喂喂,大老闆,凡事公平,我不要你那些好處!腿上的肉是城裡斯文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莫同我開玩笑!我要夾項刀頭肉,我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划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蘿蔔喝酒的!」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於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
 

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裡去。
 

翠翠溫習著兩次過節、兩個日子所見所聞的一切,心中很快樂,好像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睛所看到那種捉摸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彷彿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準,抓不住,想放又放不下。
 

翠翠想:「白雞關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白雞關。白雞關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峒兩百多里路!
 

於是又想:「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一面跺腳一面唱歌,上水走風時張起個大篷,一百幅白布拼成的一片東西,坐在這樣大船上過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從不見過這種大船;更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卻想到這個問題!
 

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布衣服,女孩子臉上塗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稱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看龍船的。等待眾人上船穩定後,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腳下穿的是一雙尖尖頭新油過的皮釘鞋,上面沾污了些黃泥。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滾了一道花邊。見翠翠儘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神氣中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愛嬌。那母親模樣的婦人便問翠翠年紀有幾歲。
 

翠翠笑著,不高興答應,卻反問小女孩今年幾歲。聽那母親說十三歲時,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顯然是員外財主人家的妻女,從神氣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視那女孩,發現了女孩子手上還帶得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鐲,閃著白白的亮光,心中有點兒歆羨。船傍岸後,人陸續上了岸,婦人從身上摸出一把銅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當時竟忘了祖父的規矩,也不說道謝,也不把錢退還,只望著這一行人中那個女孩子身後發癡。一行人正將翻過小山時,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頭上把錢還給那婦人。那婦人說:「這是送你的!」翠翠不說什麼,只微笑把頭盡搖,表示不能接受;且不等婦人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邊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過渡是七個人,又有兩個女孩子,也同樣因為看龍船特意換了乾淨衣服,相貌卻並不如何美觀,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記先前那一個。
 

今天過渡的人特別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時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纜子擺渡,故見到什麼好看的、臉上長雀斑的、面相極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紅紅的,莫不在記憶中留下個印象。無人過渡時,等著祖父,祖父又不來,便盡只反覆溫習這些女孩子的神氣,且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
 

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麼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鄉的,在河街上一個酒店前面,曾見及那個撐渡船的老頭子,把葫蘆嘴推讓給一個年青水手,請水手喝他新買的白燒酒,翠翠問及時,那城中人就告給她所見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的哼著巫師十二月裡為人還願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裡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會喝酒,會作事,會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

他們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雞鴨肯孵卵。

他們女人會織布,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公手拿大鐵鞭!

你大仙,你大神,雲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上得坐穩,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

和風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飯當前陣,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

你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全忠各有道,

今來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為你再唱歌!
 

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鬱。唱完了這個歌,翠翠心上覺得侵入了一絲兒淒涼。她想起秋末酬神還願時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
 

遠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朱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已下河了。細雨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
 

祖父回家時,大約已將近平常吃早飯時節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已進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聽到祖父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爺爺,爺爺,我來了!」老船夫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後,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面幫著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翠翠,你急壞了,是不是?」翠翠本應埋怨祖父的,但她卻回答說:「爺爺,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還知道祖父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說來,將更使祖父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不提出。
 

翠翠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裡,不見了酒葫蘆。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倒慷慨大方,請城中副爺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讓他們吃到肚裡去了!」
 

祖父笑著,忙作說明:
 

「哪裡,哪裡,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說:『喂,喂,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糟坊,如何這樣子!你要作仁義大哥梁山好漢,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他當真那麼說『請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蘆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裡還少燒酒嗎?翠翠,你說,是不是?……」
 

「爺爺,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
 

「那是怎麼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派毛伙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
 

「唉,當真會是這樣的!」
 

說著船已攏了岸,翠翠搶先幫祖父搬東西,但結果卻只拿了那尾魚,那個花褡褳;褡褳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芝麻小餅子。
 

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先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笑著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只聽到祖父說:「翠翠,你猜對了。人家當真把酒葫蘆送來了!」
 

翠翠來不及向灶邊走去,祖父同一個年紀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到屋裡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讓祖父把話說下去。客人又望著翠翠笑,翠翠彷彿明白為什麼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處。不知怎麼的,從城裡被人打發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像是個熟人。可是眼睛裡像是熟人,卻不明白在什麼地方見過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份。
 

祖父在巖坎上邊喊:「翠翠,翠翠,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祖父一喊,反而有意裝聽不到,不上岸了。
 

來客問祖父「進不進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說:「今天來往人多,應當看守渡船」。兩人又談了些別的話。到後來客方言歸正傳。
 

「伯伯,你翠翠像個大人了,長得很好看!」
 

撐渡船的笑了。「口氣同哥哥一樣,倒爽快呢。」這樣想著,卻那麼說:「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讚的只有你,人家都說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
 

「但是,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聽船上人說,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面白雞關灘口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裡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說的話還是很對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歲標緻青年,像我這種老骨頭,它不要吃,只嗅一嗅就會走開的!」
 

那二老說:「伯伯,你到這裡見過兩萬個日頭,別人家全說我們這個地方風水好,出大人,不知為什麼原因,如今還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說風水好應出有大名頭的人?我以為,這種人不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不礙事。我們有聰明、正直、勇敢、耐勞的年青人,就夠了。像你們父子兄弟,為本地也增光彩已經很多很多!」
 

「伯伯,你說得好,我也是那麼想。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麼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穩穩當當的活到這塊地面,又正經,又大方,難得的咧。」
 

「我是老骨頭了,還說什麼。日頭,雨水,走長路,挑份量沉重的擔子,大吃大喝,挨餓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過了,不久就會躺到這冰涼土地上喂蛆吃的。這世界有的是你們小伙子分上的一切,應當好好的幹,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莫辜負日頭!」
 

「伯伯,看你那麼勤快,我們年青人不敢辜負日頭!」
 

說了一陣,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門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裡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動時,祖父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說:
 

「翠翠,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裡做媳婦煮飯嗎?這個我可作不來!」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不聲不響,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客人站在船頭同翠翠說話:
 

「翠翠,吃了飯,和你爺爺到我家吊腳樓上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說話,便說:「爺爺說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
 

「你呢?」
 

「爺爺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嗎?」
 

「我陪我爺爺。」
 

「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
 

彭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說:
 

「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趕快吃飯,一同到我家裡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翠翠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麼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後,只見那個年青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像等待什麼,不即走開。翠翠回轉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面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灶裡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祖父詢問:
 

「爺爺,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像認得他,他姓什麼?」
 

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說:「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咬你嗎?」
 

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
 

「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啊!」他呷了一口酒,像讚美這個酒,又像讚美另一個人,低低的說:「好的,妙的,這是難得的。」
 

過渡的人在門外坎下叫喚著,老祖父口中還是「好的,妙的」,匆匆的下船做事去了。
 

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搶著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這人一見翠翠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見了祖父又說:「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
 

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繁密,從鼓聲裡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時,水面上畫著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真是有意思的一個節目!
 

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穩了。翠翠同祖父吃飯時,邀他喝一杯,只是搖頭推辭。祖父說: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是我願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著,「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就陪我去。可不要離開爺爺!」
 

祖父同翠翠到城裡大河邊時,河岸邊早站滿了人。細雨已經停止,地面還是濕濕的。祖父要翠翠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翠翠卻似乎有心事怕到那邊去,以為站在河邊較好。兩人雖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為翠翠所注意的鄉紳妻女,受順順家的特別款待,佔據了兩個最好窗口,一見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翠翠帶著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後條凳上,祖父不久便走開了。
 

祖父並不看龍船競渡,卻為一個熟人楊馬兵拉到河上游半里路遠近,過一個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對於水碾子原來就極有興味的。倚山濱水來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麼一個圓石片子,固定在一個檀木橫軸上,斜斜的擱在石槽裡。當水閘門抽去時,流水沖激地下的暗輪,上面的圓石片便飛轉起來。作主人的管理這個東西,把毛谷倒進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長方羅篩裡,再篩去糠灰。地下全是糠灰,自己頭上包著塊白布帕子,頭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氣好時就在碾坊前後隙地裡種些蘿蔔、青菜、大蒜、四季蔥。水溝壞了,就把褲子脫去,到河魚裡去堆砌石頭,修理洩水處。水碾壩若修築得好,還可裝個小小魚梁,漲小水時就自會有魚上梁來,不勞而獲。在河邊管理一個碾坊比管理一隻渡船多變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個撐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屬於當地員外財主的產業。楊馬兵把老船夫帶到碾坊邊時,就告給他這碾坊業主為誰。兩人一面各處視察,一面說話。
 

那熟人用腳踢著新碾盤說: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寨子上,卻歡喜來到這大河邊置產業;這是中寨王團總的,值大錢七百吊!」
 

老船夫轉著那雙小眼睛,很羨慕的去欣賞一切,估計一切,把頭點著,且對於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體的批評。後來兩人就坐到那還未完工的白木條凳上去。熟人又說到這碾坊的將來,似乎是團總女兒陪嫁的妝奩。那人於是想起了翠翠,且記起大老過去一時托過他的事情來了,便問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幾歲?」
 

「滿十五進十六歲。」老船夫說過這句話後,便接著在心中計算過去的年月。
 

「十六歲姑娘多能幹,將來誰得她真有福氣!」
 

「有什麼福氣?又無碾坊陪嫁,一個光人。」
 

「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隻手敵得過五座碾坊。洛陽橋也是魯班兩隻手造成的!……」這樣那樣的說著,表示對老船夫的抗議。說到後來那人自然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兩隻手,將來也去造洛陽橋吧,新鮮事喔!」
 

楊馬兵過了一會又說: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選媳婦也極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時,我就說個笑話給你聽。」
 

老船夫問:「是什麼笑話?」
 

楊馬兵說:「伯伯你若不多心時,這笑話也可以當真話去聽咧。」
 

老船夫心想:「原來是要做說客的,想說就說吧。」
 

接著說下去的就是順順家大老如何在人家面前讚美翠翠,且如何托他來探聽老船夫口氣那麼一件事。末了還同老船夫來轉述另一回會話的情形。「我問他:『大老,大老,你是說真話還是說笑話?』他就說:『你為我去探聽探聽那老的,我歡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話呀!』我說:『我這人口鈍得很,話說出了口收不回,萬一說錯了,老的一巴掌打來呢?』他說:『你怕打,你先當笑話去說,不會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這件真事情當笑話來同你說了。你試想想,他初九從川東回來見我時,我應當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記起前一次大老親口所說的話,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順順也歡喜翠翠,心裡很高興。但這件事照本地規矩,得這個人帶封點心親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說,方見得慎重其事。老船夫就說:「等他來時你說:老傢伙聽過了笑話後,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他說:『下棋有下棋規矩,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若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若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一切由翠翠自己作主!」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
 

「你以為翠翠肯了,我還會不肯嗎?」
 

「不咧,人家以為這件事情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
 

「不能那麼說,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情,可是必須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為在日頭月光下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得伯伯說一句話好。」
 

「那麼,我說,我們就這樣辦。等他從川東回來時,要他同順順去說個明白。我呢,我也先問問翠翠;若以為聽了三年六個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請你勸大老走他那彎彎曲曲的馬路。」
 

「那好的。見了他,我就說:『大老,笑話嗎,我已經說過了,沒有挨打。真話呢,看你自己的命運去了。』當真看他的命運去了。不過我明白,他的命運,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著緊緊的。」
 

「老兄弟,不是那麼說!我若捏得定這件事,我馬上就答應了你。」
 

這裡兩人把話說完後,就過另一處看一隻順順新近買來的三艙船去了。河街上順順吊腳樓方面,卻發生了如下事情。
 

翠翠雖被那鄉紳女孩喊到身邊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寧。擠在其他幾個窗口看熱鬧的人,似乎都常常把眼光從河中景物挪到這邊幾個人身上來。還有些人故意裝成有別的事情樣子,從樓這邊走過那一邊,事實上卻全為得是好仔細看看翠翠這方面幾個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藉故跑去。
 

一會兒河下的炮聲響了,幾隻從對河取齊的船隻,直向這方面劃來,先是四條船相去不遠,如四支箭在水面射著;到了一半,已有兩隻船佔先了些;再過一會子,那兩隻船中間便又有一隻超過了並進的船隻而前,看看船到了稅局門前時,第二次炮聲又響,那船便勝利了。這時節勝利的已判明屬於河街人所劃的一隻,各處便響著慶祝的小鞭炮。那船於是沿了河街吊腳樓劃去,鼓聲蓬蓬作響,河邊與吊腳樓各處,都同時吶喊表示快樂的祝賀。翠翠眼見在船頭站定、搖動小旗指揮進退、頭上包著紅布的那個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蘆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著兩年前的舊事:「大魚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這個人管!」「好的,我就不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那只黃狗,早已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便離了座位,在樓上各處找尋她的黃狗,把船頭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叢裡找尋黃狗,一面聽人家正說些什麼話。
 

一個大臉婦人問:「是誰家的人,坐到順順家當中窗口前的那塊好地方?」
 

一個婦人就說:「是寨子上王鄉紳家大姑娘,今天說是自己來看船,其實來看人,同時也讓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塊好地方!」
 

「看什麼人?被誰看?」
 

「嗨,你還不明白,那鄉紳想同順順打親家呢。」
 

「那姑娘配什麼人,是大老,還是二老?」
 

「說是二老呀,等等你們看這岳雲,就會上樓來拜他丈母娘的。」
 

另有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成了,好得很呢。人家在大河邊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雇十個長年還得力一些。」
 

有人問:「二老怎麼樣?可樂意?」
 

又有人就輕輕的可是極肯定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
 

「你聽岳雲二老親口說過嗎?」
 

「我聽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
 

「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裡愛』,只看各人心裡愛什麼就吃什麼,渡船不會不如碾坊!」
 

當時各人眼睛對著河裡,信口說著這些閒話,卻無一個人回頭來注意到身後邊的翠翠。
 

翠翠臉發著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聽有兩個人提及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需要二老一句話。」又說:「只看二老今天那麼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聽到這個,翠翠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後已望不見河中情形,只聽到擂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吶喊聲自遠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著,夾雜叫著二老的名字。鄉紳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有人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著,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麼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來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後好,只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粽子同細點心,在請鄉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樑柱間,迎面碰頭一群人,護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面來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
 

「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
 

翠翠臉還發著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後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腔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麼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真彷彿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於吊腳樓的柱子上,無不擠滿了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麼多,有什麼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麼船上發現她的祖父,但各處搜尋了一陣,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隻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狗,裝什麼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黃狗各處找尋祖父,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祖父。
 

老船夫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板時水車轉得如陀螺。」
 

翠翠帶著點做作問:「是什麼人的?」
 

「是什麼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總的。我聽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制錢,還不管風車,不管家什。」
 

「是什麼人討那個人家的女兒?」
 

祖父望著翠翠乾笑著:「翠翠,大魚咬你,大魚咬你。」
 

翠翠因為對於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目,便仍然裝著全不明白,只詢問祖父:「爺爺,什麼人得到那個碾坊?」
 

「岳雲二老!」祖父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羨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羨慕碾坊得到二老!」
 

「誰羨慕呢,爺爺?」
 

「我羨慕。」祖父說著便又笑了。
 

翠翠說:「爺爺,你今天又喝醉了。」
 

「可是二老還稱讚你長得美呢。」
 

翠翠說:「爺爺,你醉瘋了。」
 

祖父說:「爺爺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可惜我老了,不能下水裡去捉隻鴨子回家燜紫姜吃。」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著。翠翠也不由不抿著嘴微笑著。
 

於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
 

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駕渡船的攀親戚來了。老船夫看見楊馬兵手中提了紅紙封的點心,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裡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蹲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面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後白塔跑去了。
 

來人說了些閒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著兩隻繭結的大手,好像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只像在說「那好的,那妙的」,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來人把話說完後,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麼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張怎麼樣。」來人被打發走後,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他的祖父:「爺爺,你有什麼事?」祖父笑著不說什麼,只偏著個白髮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處竹篁裡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著。
 

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那個楊伯伯來作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後臉同脖頸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裡望見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隻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隻雀兒得有個窠。」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裡,以及山谷中伐竹人■■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裡,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和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場熔鐵爐裡洩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件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裡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願不願。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願意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願意,就成了;不願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嶄新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問什麼,當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來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莢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於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裡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像只杜鵑一樣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來了。老人話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見祖父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麼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裡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作聲。枝頭新蟬聲音雖不成腔,卻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交遞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
 

「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氣……」
 

癡著,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起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翠翠第二天第二次在白塔下菜園地裡,被祖父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著,把頭低下不作理會,只顧用手去掐蔥。祖父笑著,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畦蔥會全掐掉了。」同時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捺住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夫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裡搬出。自己還勻出些閒工夫,拼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刮了個大竹筒,用葛籐系定,放在缸邊作為舀茶的傢俱。自從這茶缸移到屋門溪邊後,每早上翠翠就燒一大鍋開水,倒進那缸子裡去。有時缸裡加些茶葉,有時卻只放下一些用火燒焦的鍋巴,趁那東西還燃著時便拋進缸裡去。老船夫且照例準備了些發痧肚痛、治皰瘡瘍子的草根木皮,把這些藥擱在家中當眼處,一見過渡人神氣不對,就忙匆匆的把藥取來,善意的勒迫這過路人使用他的藥方,且告給人這許多救急丹方的來源(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從城中軍醫同巫師學來的)。他終日裸著兩隻膀子,在溪中方頭船上站定,頭上還常常是光光的,一頭短短白髮,在日光下如銀子。翠翠依然是個快樂人,屋前屋後跑著唱著,不走動時就坐在門前高崖樹蔭下,吹小竹管兒玩。爺爺彷彿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似乎忘掉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來探口氣了,依然同從前一樣,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發了媒人上路。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結果。
 

老船夫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麼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裡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裡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裡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像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堆過去的事情蜂擁而來,不能再睡下去了,一個人便跑出門外,到那臨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聽河邊紡織娘和一切蟲類如雨的聲音,許久許久還不睡覺。
 

這件事翠翠是注意不及的。這女孩子日裡儘管玩著,工作著,也同時為一些很神秘不易具體明白的東西馳騁在她那顆小小的心上,但一到夜裡,卻依舊甜甜的睡眠了。
 

不過一切都得在一份時間中變化。這一家安靜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靜空氣完全打破了。
 

船總順順家中一方面,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儺送二老同時也讓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這一對難兄難弟原來同時都愛上了那個撐渡船的外孫女。這事情在本地人說來並不希奇。邊地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有錢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為希罕的新聞。有一點困難處,只是這兩兄弟到了誰應取得這個女人作媳婦時,是不是也還得照茶峒人規矩,來一次流血的掙扎?
 

兄弟兩人在這方面是不至於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個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隻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給了弟弟;且附帶說明,這點念頭還是兩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著,把話聽下去。兩人從造船處沿了河岸又走到王鄉紳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說:
 

「二老,你運氣倒好,作了王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線上種一片大楠竹,圍著這一條小溪作為我的寨子!」
 

那二老仍然默默的聽著,把手中拿的一把彎月形鐮刀隨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時,卻站住了向他哥哥說:
 

「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
 

「我相信。」
 

「大老,你信不信這碾坊將來歸我?」
 

「我不信。」
 

兩人於是進了碾坊。
 

二老又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到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聽來真著了一驚,望了一下坐在碾盤橫軸上的儺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說謊,於是站近了一點,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來。他明白了這件事,他笑了。他說:「我相信的,你說的全是真話!」
 

二老把眼睛望著他的哥哥,很誠實的說:
 

「大老,相信我,這是真事。我早就那麼打算到了。家中不答應,那邊若答應了,我當真預備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聽了我的話,為我要城裡的楊馬兵做保山,向劃渡船說親去了!」大老說到這個求親手續時,好像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釋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為老的說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就走了車路」。
 

「結果呢?」
 

「得不到什麼結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說不明白。」
 

「馬路呢?」
 

「馬路呢,那老的說若走馬路,我得在碧溪岨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翠翠心子唱軟,翠翠就歸我了。」
 

「這並不是個壞主張!」
 

「是呀,一個結巴人話說不出還唱得出。可是這件事輪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會唱歌。鬼知道那老人家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備規規矩矩嫁個人!」
 

「那你打算怎麼樣?」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說句實在話。只一句話。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撐渡船,我也答應了他。」
 

「唱歌呢?」
 

「二老,這是你的拿手好戲,你要去做竹雀,你就趕快去吧,我不會撿馬糞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種樣子,便知道為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種如何煩惱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鹵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來給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親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嘗不想在車路上失敗時走馬路;但他一聽到二老的坦白陳述後,他就知道馬路只二老有分,他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點運氣惱,有點憤慨,自然是無從掩飾的。
 

二老想出了個主意,就是兩兄弟月夜裡同過碧溪岨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善於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兩人憑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這麼辦可說是極公平了。提議時,那大老還以為他自己不會唱,也不想請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種詩人性格,卻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實行這個辦法。二老說必須這樣作,一切才公平。
 

大老把弟弟提議想想,作了一個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還請老弟做竹雀?好,就是這樣子,我們各人輪流唱,我也不要你幫忙,一切我自己來吧。樹林子裡的貓頭鷹,聲音不動聽,要老婆時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請人幫忙的!」
 

兩人把事情說妥當後,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後天十六,接連而來的三個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氣。氣候既到了中夏,半夜裡不冷不熱,穿了白家機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當地的習慣,很誠實與坦白去為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聲澀了,到應當回家了時,就趁殘月趕回家去。或過那些熟識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裡去,躺到溫暖的穀倉裡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都極其自然,結果是什麼,兩人雖不明白,但也看得極其自然。兩人便決定了從當夜起始,來作這種為當地習慣所認可的競爭。
 

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已快夜,別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各放散出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還有各種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雲,聽著渡口飄來下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淒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或追究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淒涼。於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在成熟中的生命,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麼。好像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於是胡思亂想: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不可能事情。且想像她出走後,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她都無結果,到後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麼的!不管事!』『怎麼的?我家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麼辦?』『怎麼辦嗎,拿了把刀,放在包袱裡,搭下水船去殺了她!』……」
 

翠翠彷彿當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著她的祖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
 

「爺爺,爺爺,你把船拉回來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麼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後,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裡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是要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不要叫他,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後,就會回家裡來吃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為什麼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麼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都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一到家裡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見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吃飯時,祖父為翠翠述說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後,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飯後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於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吁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份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吁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變成一片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於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當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裡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裡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後來怎麼樣?」
 

祖父說:「後來的事當然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彷彿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對山懸崖半腰——去作什麼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全像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裡草荐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因此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裡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裡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並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裡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裡作宰相中狀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藉故到城裡去送藥,探聽情況。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樂的說:
 

「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佔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處是裝成的,表示他有好消息可以奉告。他拍了大老一下,翹起一個大拇指,輕輕的說:
 

「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裡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的第一號。」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
 

「算了吧,你把寶貝孫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只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在河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紮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坐在河邊石頭上,用脂油擦抹槳板。老船夫問那個水手,這船什麼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份的!」
 

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裡啊!」
 

老船夫抬頭望見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魚網。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
 

「爺爺,你同誰吵了架,面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裡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還以為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後幾個日子裡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裡,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的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逐蚊子。晃了一陣,估計全屋子裡已為蒿艾煙氣熏透了,放把煙包擱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祖父到後發問道:
 

「翠翠,夢裡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預備怎麼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說著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大公平吧。」
 

「怎麼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願意我長遠聽他唱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可是人家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裡的意思!
 

「爺爺,懂歌裡什麼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麼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翠翠,你人乖巧,爺爺笨得很,話說得不溫柔,也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當當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願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想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攀交情,你將怎麼說?」
 

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究竟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祖父說:「你試告我,願意哪一個?」
 

翠翠便勉強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說著走出去了。
 

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麼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會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於是坐到那白日裡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岩石上去,石頭正散發日間所儲的餘熱。祖父就說:
 

「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
 

但自己用手摸摸後,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這樣的晚上,算是怎麼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裡卻當真願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裡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的。」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麼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鳳灘、茨灘不為凶,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全是像瘋子,毫不講道理?」
 

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像瘋子,還怕大水大浪?」
 

翠翠儼然極認真的想了一下,就說:「爺爺,我一定不走,可是,你會不會走?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類事情。
 

老船夫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後的情形,癡癡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過,想起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過去事情,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說:「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原來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二十六,老船夫實在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伙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備出城,一見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裡!」
 

「什麼事情?」
 

「你聽我說: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裡就淹壞了。早上順順家裡得到這個信息,聽說二老一早就趕去了。

這個不吉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老船夫那麼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聞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麼一次被淹壞了。我贊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夫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麼卓見可說?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說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後,於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說話。參加進去聽聽,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現了身後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語轉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談。
 

一會兒船總順順從外面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扎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夫就說:
 

「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壞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兩隻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麼的,這是真事?這不會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像是趕路同來報信的,便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說:「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和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麼?」
 

「什麼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麼怯怯的溜了一眼。船總順順象知道他心中不安處,就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這裡有大興場人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吧。」一個夥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後,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裡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喝了點酒後,興致似乎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給楊馬兵,十四夜裡二老兩兄弟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後便說:
 

「伯伯,你是不是以為翠翠願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沒說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像要遠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二老,二老,你來,我有話同你說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興神氣,問馬兵有什麼話說。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說:「你來,有話說!」
 

「什麼話?」
 

「我聽人說你已經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說,我不會吃掉你!你什麼時候走?」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似的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夫想把空氣緩和下來,指著河上游遠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彷彿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說:「二老,你怎麼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不再說什麼,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很懊惱的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今天城裡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運氣不好,掉到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於這個報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裡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麼啦?」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聲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
 

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於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象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真正原因。但這並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過去,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划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於生活,卻彷彿什麼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並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屍骸,毫無結果,在各處稅關上貼下招字,返回茶峒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像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說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你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飯!二老家還少飯吃!」
 

「有飯吃,爹爹說年青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嗎?」
 

「吃得做得,有什麼不好!」
 

「你哥哥壞了,我看你爹爹為這件事情也好像萎悴多了!」
 

二老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了,眼睛望著老船夫屋後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心中十分惆悵。
 

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裡翠翠說,五月裡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時他又望望二老,見二老並不驚訝,也不厭煩,於是又接著說:「她夢的古怪,說在夢中被一個人的歌聲浮起來,上對溪懸巖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一旁去作了一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在那個苦笑上,彷彿同樣洩露出來,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顯得有點慌張,就說:「二老,你不信嗎?」
 

那年青人說:「我怎麼不相信?因為我做傻子在那邊巖上唱過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結巴巴的說:「這是真的……這是假的……」
 

「怎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處,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點,但一起始自己敘述這段事情時,方法上就有了錯處,故反而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說出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一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子說: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你先前不是說到那個——你做傻子的事情嗎?你並不傻,別人才當真為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說:「得了,夠了,不要說了。」
 

老船夫說:「二老,我聽人說你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說的,不是真的打算吧?」
 

那年青人說:「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著翠翠,要她下溪邊來。可是事不湊巧,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裡出來,還是到別處去了,許久還不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一會,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氣,一句話不說,便微笑著,大踏步同一個挑擔粉條、白糖貨物的腳夫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夫這時節開了口:
 

「儺送二老,我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你!」
 

二老不作聲。那人又說道:
 

「二老,他問你要碾坊還是要渡船,你當真預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只破渡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說: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說:「我回來時和我爹爹去說,為你向中寨人做媒,讓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於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的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見二老那麼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來翠翠並不在家。過一會,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後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聽到!」
 

「做甚麼喊我?」
 

「一個人過渡,……一個熟人,我們談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應!」
 

「是誰?」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認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裡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說話。
 

老船夫問:「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兩頰緋紅,跑了。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麼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裡叫得使人發松的竹雀和其他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裡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在一件小事上寫出一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份隱秘裡,便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近來怎麼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已碰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麼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
 

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只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做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低頭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閒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麼說,我不是那麼說。爺爺老了,糊塗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塗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後來還抿著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塗!」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面向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天上地下子虛烏有的話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說給翠翠,翠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橈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婆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
 

儺送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峒。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面很寂靜,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裡看蘿蔔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好像聽人嘶聲喊過渡,就爭先走下溪邊去。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邊,斜陽影裡背身看得極分明,正是儺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吃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裡跑掉了。但那兩個在溪邊的人,聽到腳步響時,一轉身,也就看明白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見人來,那長年又嘶聲音喊叫過渡。
 

老船夫聽得清清楚楚,卻仍然蹲在蘿蔔秧地上數菜,心裡覺得好笑。他已見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過渡人是誰,故意蹲在那高巖上不理會。翠翠人小不管事,過渡人求她不幹,奈何她不得,所以只好嘶著個喉嚨叫過渡了。那長年叫了幾聲,見沒有人來,就同二老說:「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個人了嗎?」二老說:「等等看,不算什麼!」就等了一陣。因為這邊在靜靜的等著,園地上老船夫卻在心裡想:「難道是二老嗎?」他彷彿擔心攪惱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著不動。
 

但再過一陣,溪邊又喊起過渡來了,聲音不同了一點,這才真是二老的聲音。生氣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亂估著,一面連奔帶躥跑到溪邊去。到了溪邊,見兩個人業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驚訝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來了!」
 

年青人很不高興似的,「回來了。——你們這渡船是怎麼的?等了半天也不來個人!」
 

「我以為——」老船夫四處一望,並不見翠翠的影子,只見黃狗從山上竹林裡跑來,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說:「我以為你們過了渡。」
 

「過了渡!不得你上船,誰敢開船?」那長年說著,一隻水鳥掠著水面飛去。「翠鳥兒歸窠了,我們還得趕回家去吃夜飯!」
 

「早咧,到河街早咧,」說著,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說:「你不是想承繼這只渡船嗎!」一面把船索拉動,船便離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說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青小伙子同家中長年話也不說,挑擔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於是在兩個人身後,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翠翠向竹林裡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回到家裡第三天,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麼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尚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裡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上城作些什麼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麼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裡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什麼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願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過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麼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得是什麼意思,但他可並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裡!」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紮實的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嚥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後,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巖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可不明白為什麼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什麼,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南,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麼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說:「爺爺怎麼的,你發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的,妙的,這隻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真發了痧,心頭發悶,雖當著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裡後,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紮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高興,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到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另外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為祖父煎了一罐大發藥,逼著祖父喝;又過屋後菜園地裡摘取蒜苗泡在米湯裡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隻,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裡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祖父可不說什麼,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後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麼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說出那個理由。在面前,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長几上後,帶點兒諂媚笑著說:「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把自己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裡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好,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爺爺,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撒著兩手走出去,在門限邊有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後,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裡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鹽價、米價,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釐金局長新買的騾馬,方到河街順順家裡去。到了那裡,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圍著小桌子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後看了一陣牌。後來順順請他喝酒,借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並不明白他等著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後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隻大手,說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身後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什麼,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
 

船總把牌向桌上一撒,笑著向後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後。
 

「什麼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說,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那麼答應,意思卻是:「有了你怎麼樣?」
 

老船夫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意思卻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麼樣?」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願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並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麼的,老船夫對於這件事的關心處,使二老父子對於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後,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鬱,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什麼,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紅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穿,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繫到巖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害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雷。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著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翠翠,打雷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裡我不怕!」
 

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都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落了;擔心到那只渡船,會壓在崖石下面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睡著了。醒來時天已大亮,雨不知在何時業已止息,只聽到溪兩岸山溝裡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變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濁流便從塔後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並且各處全是那麼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沖亂了,菜秧被掩在粗砂泥裡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裡一切,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洩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早被水淹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並不崩坍,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後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後跑去,才知道白塔業已坍倒,大堆磚石極零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裡去,到得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於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峒過川東跑差事的人,趕早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灶邊一面哭著,一面燒水預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為老船夫一家還不醒,急於過河,喊叫不應,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快快把船划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麼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任!」
 

「他管船,管了五十年的船,盡過了責任,——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說著,一面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進城去報信,就說:
 

「真死了嗎?不要哭吧,我回城去通知他們,要他們弄條船帶東西來!」
 

那人回到茶峒城邊時,一見熟人就報告這件新聞,不多久,全茶峒城裡外便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河街上船總順順,派人找了一隻空船,帶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撐去。城中楊馬兵卻同一個老軍人,趕到碧溪岨去,砍了幾十根大毛竹,用葛籐編作筏子,作為來往過渡的臨時渡船。筏子編好後,撐了那個東西,到翠翠家中那一邊岸下,留老兵守竹筏來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個死者,眼淚濕瑩瑩的,摸了一會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趕忙著做些應做的事情。到後幫忙的人來了,從大河船上運來的棺木也來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還帶了許多法寶,一件舊麻布道袍,並提了一隻大公雞,來盡義務辦理唸經起水招魂繞棺諸事,也從筏上渡過來了。家中人出出進進,翠翠只坐在灶邊矮凳上嗚嗚的哭著。
 

到了中午,船總順順也來了,還跟著一個人扛了一口袋米、一罈酒、一大腿豬肉。見了翠翠就說:
 

「翠翠,爺爺死去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須死的。勞苦了一輩子,也應當休息了。你不要發愁,一切有我!」
 

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到了下午入了殮,一些幫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楊馬兵、箍桶匠禿頭陳四四同順順家派來的兩個年青長年。黃昏以前老道士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作了一些燭台。天斷黑後,棺木前小桌上點起黃色九品蠟,燃了香,棺木周圍也點了小蠟燭,老道士披上那件藍麻布道袍,開始了喪事中繞棺儀式。老道士在前拿著小小紙幡引路,孝子第二,馬兵殿後,繞著那具寂寞棺木慢慢轉著圈子。兩個長年則站在灶邊空處,不成節奏胡亂的打著鑼鈸。老道士一面閉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靈。提到關於亡魂所到西方極樂世界花香四季時,老馬兵就把手托木盤裡的雜色紙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徵西方極樂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法事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灶邊去燒火,為幫忙的人辦消夜。吃了消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矩在棺木前守靈過夜。老馬兵為大家唱喪堂歌取樂,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面敲著升底,一面悠悠的唱下去——唱二十四孝中「王祥臥冰」的事情,「黃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也同時忙累了一整天,到這時節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瞇著了。兩個長年同馬兵吃了消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只一會兒,翠翠又醒了,彷彿夢到什麼,驚醒後看到棺木,明白祖父已死,於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著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年青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裡,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情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後邊,因為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裡,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皆已無望,跳崖懸樑,想跟著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於是隨時留心監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著,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著咳聲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麼?」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著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鷹叫。
 

「翠翠,」老馬兵業已同翠翠並排一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屋裡睡去了吧,不要胡思亂想!老人是入土為安,不要讓他掛牽你!」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著了。
 

那一個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麼好處?聽我說,爺爺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麼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拚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處不知什麼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原是個老童生,辛亥後才改業,在那邊床上糊糊塗塗的自言自語:「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天亮了嗎?早咧!」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裡拿了繩索、槓子趕來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為六個人抬著,到那個傾圮了的塔後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楊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都默默的跟在後面。到了預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矩先跳下去,把一點■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念了個安魂咒,爬出阱時就要抬棺木的人動手下肂。翠翠啞著喉嚨乾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調整了方向,拉去了繩子,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趕早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事務多,把這方面一切托付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到溪邊去洗了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於是碧溪岨便只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過一石頭,懷恨在心,對於那禿頭彷彿很不高興,儘是輕輕的吠著,意思好像說:「你來幹什麼?這裡不著你這個人!」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托給營裡人照料,再回碧溪岨來陪她。老馬兵回轉碧溪岨時,禿頭陳四四被打發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黃狗來弄渡船,讓老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著個老喉嚨唱歌給她聽。
 

過三天後船總順順來商量接翠翠過家裡去住,翠翠卻想看守祖父的墳山,不願即刻進城。只請船總過城裡衙門去說句話,許楊馬兵暫時同她住住,船總順順答應了這件事,送了幾斤片糖,就走了。
 

楊馬兵既是個近六十歲了的人,原本和翠翠的父親同營當差,說故事的本領比翠翠祖父高一籌,加之為人特別熱忱,做事又勤快又乾淨,因此同翠翠住下來,使翠翠彷彿去了一個祖父,卻新得了一個伯父。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都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淒涼。但這分淒涼日子過久一點,也就漸漸淡薄些了。兩人每日在黃昏中同晚上,坐在門前溪邊高崖上,談點那個躺在濕土裡可憐祖父的舊事,有許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說來便更加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說到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穿起綠盤雲得勝褂,包青縐綢包頭,如何使鄉下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年紀青青時就如何善於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時又如何流行。
 

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都不同了,皇帝已被掀下了金鑾寶殿,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伕時,打扮的索索利利,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自己卻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託人,不由得不苦笑。
 

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係的問題。後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於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逼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和翠翠有關……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後,哭了一個夜晚。
 

過了四七,船總順順派人來請馬兵進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馬兵以為這件事得問翠翠。回來時,把順順的意思向翠翠說過後,見翠翠還不肯和祖父的墳墓離開,又為翠翠出主張,以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裡去也不大方便,還是不如在碧溪岨暫等,等到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說不定二老要來碧溪岨駕渡船!
 

這辦法決定後,老馬兵還以為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人人都認為和茶峒風水大有關係,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為了這塔的重建並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讓每個人來積德造福,讓每個人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新作的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見了,翠翠辮子上紮了白絨,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裡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面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憐憫與同情意思,心裡軟軟的,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1934年4月19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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