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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爾雅出版社創辦人、作家隱地說:「
琦君的世界,就是一個溫柔敦厚的東方世界,和樂、溫暖,像母親織的毛衣,永遠讓人覺得窩心。
本文〈毛衣〉,選自琦君的散文集《煙愁》,藉由母親身後留下的一件毛衣,回憶和母親相處的最後一段時光,刻劃母親對於女兒的愛和犧牲,感人至深。《煙愁》一書於1964年獲得中國文藝協會散文創作獎。


知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曾說:「琦君的散文和李後主、李清照的詞屬於同一傳統,但她的成就、她的境界都比二李高。我真為中國當代文學感到驕傲。我想,琦君有好多篇散文,是應該傳世的。白先勇於〈棄婦吟──讀琦君橘子紅了有感〉寫道:「看琦君的文章就好像翻閱一本舊相簿,一張張泛了黃的相片都承載著如許沉厚的記憶與懷念,時間是這個世紀的前半段,地點是作者魂牽夢縈的江南。琦君在為逝去的一個時代造像,都在訴說著基調相同的古老故事:溫馨中透著愴痛。」雖透露著愴痛,琦君卻能以溫柔敦厚的文筆與溫煦的智慧,寬容傷痛的往事,使所有的災難恩怨就此淡雲清風。

琦君是典型第一代戰後來臺的女作家,在現代文學史上以寫實精神,溫情傳統的懷舊散文享譽文壇。〈毛衣〉一文是其描寫母愛的名作,文中寫到的情節與角色,都曾在她的另一篇散文〈髻〉之中出現,兩文可互相參看。


配合課程:髻、項脊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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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衣                                                              

天冷了,我從箱子裡又翻出那件藏青舊毛衣,看看扣子已經掉了兩粒,扣眼也豁裂了好幾個。我把手指頭套在破窟窿裡,轉來轉去,想穿根線縫一下卻提不起興致。這件毛衣實在太舊,式樣也太老了──又長又大地掛在身上,看去年紀都要老上十歲。想拆了卻又萬分捨不得,因為這是廿六年前,我給母親織的,母親只穿過一年就去世了。廿多年來,我一直珍惜地保藏著這件毛衣,每年都穿著它過冬。為了它,我不知多少次背了老古董的名字。看看百貨商店裡掛著那麼多的新式毛衣,也曾幾次想買,而且還在店裡試穿過,對著鏡子前後左右地照,可是一想起還有這件藏青毛衣,就覺得不該再買新的了。

記起從前母親常說的話:「
要節省啊!要記得你讀這幾年書不容易,心思放在學問上,不要把時間金錢浪費在不必要的東西上,媽是把你當個男孩子看的喲。」這幾句話一直記在我心裡,母親已經不在了,我更不忍心不聽她的教誨。

況且手頭也確是沒有餘錢,所以還是決心不買,而且往後連眼睛也不再往櫥窗裡多望了。可是套上這件舊毛衣,對著鏡子一照,心裡又不免有點矛盾。看,多老氣呀!還是把它拆了織個新樣子吧,即使母親在世,也不見得會不贊成吧。這是道地蜜蜂牌細毛線呢!現在買起來可不便宜,不好好利用它不可惜了嗎!

說起蜜蜂牌細毛線,我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去上海讀書(編者註:1938年,杭州之江大學在上海租界復課),母親送我上船時說的話:「
小春(編者註:小春,琦君的乳名),天太冷了,你帶孝(編者註:抗戰期間,琦君父親過世)又不能穿絲棉背心,到上海就買一磅蜜蜂牌細毛線──要真正蜜蜂牌的,這個牌子的毛線最暖和。化幾個錢,請人給你織一件毛衣穿在裡面就暖和了。」母親說話時緊緊捏著我凍得冰冷的手,可是我覺得母親的手也不暖:被風吹得乾枯的手背上隆起了青筋。那天母親的臉顯得特別蒼白清瘦,也許是灰布罩袍和鬢邊那朵白花的緣故吧!我心裡想:母親不該瘦得這麼多,老得這麼快啊!我眼圈兒一紅,趕緊舉手摸摸頭髮,把白絨花摘下來重新又別上去。母親的眼光呆呆地看著我,艙門外來來往往的送行人和乘客,誰也沒有注意這一對穿灰布袍子戴白絨花的母女。父親去世才兩個月,為了繼續學業,不得不在兵荒馬亂之時,遠離母親去人地生疏的上海讀書。如果交通突然受阻的話,一年半載之內,還不知是否能回來探望母親呢!

我的淚水終於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母親也只是用手帕擦著眼睛,卻低聲勸慰我說:「
不要哭,出門要好好兒的,到了馬上寫信來。」母親沒說太多的話,只是幫我打開鋪蓋,把枕頭拍得鬆鬆的:「你暈船要睡得高一點。」又把被子疊成一個小小的被筒,讓我睡在裡面裹得緊緊的。在家裡,天氣寒冷時,我每晚上床,都得由母親這裡那裡的給我按緊被子,腳底下還壓上一條毛毯,到了上海,我總覺得自己所疊的床被趕不上母親那樣的熨貼。

 現在想想,我當時何必非要到上海去讀書呢?母親逐年衰弱的身體,她的心臟病,她的勞累和憂傷,都已告訴我,她可能隨時會發生意外,我真不該離開她太遠太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會把別離看得那麼輕易,以致把母女相依的最後兩年寶貴時光,都等閒誤卻了

我捧著毛衣,把臉埋在裡面,毛衣暖烘烘地似尚留有母親身體的餘溫,我用手輕輕地揉弄著它,想起自己是怎麼把它織起來的。

記得那年到了上海,就請同學陪同在大新公司(編者註:上海大新百貨公司,在1936年開業時,在中國境內首設手扶電梯,商場面積為全國百貨業之冠)地下室買廉價毛線。蜜蜂牌要十塊錢一磅,太貴了,同學介紹我一種六塊錢一磅的三羊牌也很好。還記得招牌紙上印的兩隻小羊,偎在母羊的身邊,是那麼的逗人喜歡,我就買了一磅墨綠的。也沒有找人,自己抽空織了。剛起一個頭就想起母親在船上送行時那隻冰冷的手,我馬上又改變主意,織成兩件背心,母女一人一件,一磅絨線就剛好。可是給母親的一件,足足從第一年冬天織到第二年的端午節前才完工──這樣慢功又不能出細貨的毛病,我自己想來就好笑。寒假裡,我把背心帶回家,雙手捧給母親說:「媽,我們一人一件,三羊牌的毛線也不錯,您穿穿看合適不?」母親仔細地端詳了一番說:「倒是織得挺好,只是你何必給我織呢?我又不怕冷,也穿不慣這種打頭上鑽的新式樣子。」母親不喜歡套頭的式樣,我心裡真失望。想把它拆了重織成對襟的,母親卻又把它收起來了。

過陰曆年,母親天天蒸糕做餅的忙個不停,我也就沒有再提起毛衣的事。到我去上海的那一天早上,起床時,卻見一件墨綠色的長袖套頭毛衣熨得平平地放在被頭上,我詫異地拿在手裡,母親卻走過來笑著說:「
我把你給我的背心拆了,趕著兩個通宵,把你的接上兩隻袖子,免得你兩隻胳膊冷。還剩一支多線,你帶回上海再織一雙毛襪穿吧!」我心裡明明是感激母親對我無微不至的體貼,嘴裡卻偏偏使性地說:「您為什麼要拆掉那件背心呢?您不喜歡,我知道。我也不要穿,背心接出的袖子,繃得胳膊不舒服。」這話明明傷了母親的心,可是母親只是嘮叨的說:「穿穿看,好歹對付一個冬,明年你有興致就自己拆了重織。

拆來拆去,把絨線都拆壞了。」不知為什麼我越說越止不住掉眼淚,母親把我摟在懷裡,摸著我的臉輕聲地問:「你怎麼了,這麼大人了,還是這個樣兒。

媽,您太疼我,我心裡難過。」我只說了這一句,就索性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伏在母親懷裡哭,最後一次由母親給我梳好頭髮,別好白絨花,從那一次別離以後,我就沒有再見到母親了。

回到上海,我馬上買了一磅道地的蜜蜂牌藏青毛線,一半是由於感激,一半是由於好勝地想給母親一個驚奇,我開了幾個夜車,一口氣就織起一件前面釘扣子、套在襖子外面的毛衣,趕著郵寄回家。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這樣快完成的一件工作。據姨媽(編者註:即琦君〈髻〉一文中的姨娘)告訴我,母親收到毛衣真是興奮,她穿在身上摸著、照著,讓所有的親戚朋友看她女兒的傑作。可是她並沒有穿多少次,她捨不得穿,下廚房怕上灰,曬太陽怕掉色,只有早晚才套一下。難怪那時姨媽把毛衣交給我時,看看還是嶄新的,這些年來,倒是我自己把它穿舊了。

我沒有了母親(編者註:抗戰期間,琦君母親過世),只保留了這件紀念品。以後每年冬天,我總穿著它,母親的愛,好像仍舊圍繞著我,我不能不怨姨媽和叔叔,為什麼不把母親病危的消息告訴我。他們說那是母親的意思,她不讓我在畢業考試的時候分心,況且那時交通阻隔,單身女孩子繞路回家太危險。她不願她唯一的女兒為她冒這樣大的險。可是她心裡是多麼想我回家見最後的一面,她望著女兒的畢業照片,含著眼淚說:「
若不是打仗,她考完就好回來了。

我在母親的靈前,痴痴呆呆地聽姨媽說了許許多多母親臨終前的情形。我沒怎麼哭,只是在想著兩年前寒假回家匆匆度過二十幾天的情景。我並未絲毫預感到那是我在母親身邊最後的二十多天母親那麼忙,我不曾多陪她說說話,或是幫她做做事甚至倒一杯茶。寒冷的夜晚,我吃完飯老早鑽進被窩,雙腳伸過去,一個暖烘烘的熱水袋已經給放好了。我滿意地捧起小說,看一陣子就呼呼睡去了。在夢裡我沒有知覺到母親一雙凍僵的手在為一家忙來忙去,更沒有知覺到最後兩個夜,母親在為我趕織毛衣袖子現在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母親丟下她忙不完的事,嚥下了她吩咐不完的話去了。我抬頭望著母親的照片,母親在對我微笑著。一對燭光在靈前搖晃著,香煙裊裊上升,棺木上蓋了一條大紅綢幛。母親的靈柩已經移放在桔園一角的小祠堂裡,看守桔園忠心耿耿的老長工就住在後面,老長工說:「太太愛這座桔園,就讓她在這兒,我也好早晚打掃上香。

我天天徘徊在桔園裡,桔子大了,我和老長工摘下最大最紅的供母親。那一對紅紅的蠟燭照著紅紅的桔子,還有棺木上漸呈灰舊,然而仍舊刺目的大紅綢幛,卻襯得那間屋子紅得寂寞而荒涼,使我直到現在看到大紅的顏色,都會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

我想著想著,昏昏沉沉地幾乎入了夢境,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躺在床上,枕頭上又溼透了一大片淚水了。我爬起來,覺得背脊冷絲絲的,就把毛衣穿在身上,從鏡子裡面模模糊糊地彷彿望見自己七八年前在山城裡穿著這件毛衣,給學生們上課的神態(編者註:1941年,琦君大學畢業,任教於上海匯中女中。1943年,返鄉任教於永嘉縣中(今溫州二中))。那是一個隆冬的早晨,西北風捲著大朵的雪花,我套上毛衣,撐著一把沉甸甸的大傘,脅下夾著書,迎著撲面的風雪,困難地走過長長一段山路去上課。我緊緊地抓著毛衣的前襟,可是毛衣在大風雪中顯得如此的單薄,母親也似離我更遠了。雪花飄在臉頰上,冷冰冰的,我感覺到睫毛上凝著水珠,卻勻不出手去抹它。「讓學生看見我眼睛鼻子紅紅的多不好,我得做出像個經得起風雪的樣子哩!」我想。

走近課室,隔著霧氣迷漫的玻璃窗,我似乎看見每一張臉都在衝著我望。我不由得一陣羞慚,連忙收起傘,挺直了腰肢走進課室。「對不起,我遲到了幾分鐘,下雪,路太滑不好走。」我抱歉地解釋著,那個班長就站起來說道:「您再不來,我們就要來看您了,因為我們想您也許又受涼了。」我感激地向她點點頭,心裡卻越加抱歉自己時常因病缺課。我是太容易感冒發燒了。在簡陋的山城裡,發起燒來就只有喝薑茶蒙著被子悶汗,這還是母親在我幼年時給我治病的老法子。可是那時候有母親,什麼都不必害怕。想著這些,站在講臺上講書真有點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樣子。我拉了下毛衣,毛衣被風雪飄得潮潮的,顯得特別長大,額前的短髮也不時掉下來,我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狼狽極了。下課鈴一響,就趕緊回到宿舍,丟下書,躺在床上哭了。

我那時為什麼那麼愛哭呢?」我對著鏡子自問:「現在,我就不會這樣脆弱多感了。」我這樣對自己說,因為這許多年來,我經歷的憂患多了,不會再為人們一句話,一個眼色而引起連綿不斷的感觸了。

還記得後來在另一個縣立中學教書,寂寞的秋夜,矮牆下蟲鳴唧唧,夜風吹著窗外的芭蕉,也吹捲起窗簾。在電力不足的昏黃燈光下,趕著批改學生的作業。我非常愛惜這份辛勞和寧靜。有時眼皮困倦思睡,就站起來在屋裡踱幾圈,泡一盞清茶提提神,再繼續工作。我身上就披著這件毛衣。我打開學生的日記,發現有一頁寫著:「我們的國文老師,年紀輕輕地,卻穿著一件藏青大毛衣,真像是我們一位慈愛的小保姆。」看到這裡,我笑了。

這一件毛衣是母親留給我唯一的紀念品。我穿起一根絨線,慢慢兒縫著破了的扣子眼。忽然想起用紫紅絨線,沿著邊綴上一道細花。這樣不但別緻,而且可以使它煥然一新,我就這樣興沖沖地做起絨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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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煙愁》(爾雅出版)
毛衣
1981
作者:琦君
【作者簡介】
琦君(1917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台灣作家,本名潘希珍,浙江永嘉縣瞿溪鄉人(今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琦君作品以散文為主,大多描寫她自己從年幼到老年生活,包括小說、評論、翻譯及兒童文學繪本,其作品曾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等多國語言。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散文獎章、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散文寫作風格以溫柔敦厚見長,多是懷舊文學作品,多次被選入臺灣國高中國文課本,小說《橘子紅了》曾被公共電視台改拍為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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