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臺灣黑熊(示意圖)
題解
本文節選自《尋熊記:我與臺灣黑熊的故事》,為作者進行野外研究的筆記,記錄了研究團隊第一次捕捉、繫放臺灣黑熊的過程。作者等四人於民國八十七年十月三日進入中央山脈深處,在花蓮縣大分進行田野調查,等候十幾日未見熊蹤,直至十月二十五日才捕獲第一隻黑熊──即文中的Dilmu(呆姆)。
全文以紀實手法寫成,從發現黑熊的驚喜、麻醉黑熊的驚險、驚見黑熊遭斷趾截肢的心痛,到為黑熊取布農族名的用意,無一不顯示作者對臺灣黑熊的深厚情感。透過作者親身記錄,真實反映臺灣黑熊的保育問題與研究困境,並藉由人類與動物的互動歷程,展現深刻的生命省思。
黃美秀,畢業於臺灣師範大學生物系,美國明尼蘇達大學保育生物學研究所博士。現任臺灣黑熊保育協會理事長、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副教授、國際熊類研究暨經營管理協會歐亞區副理事長。黃美秀自民國八十五年起即致力於臺灣黑熊的研究及保育,並於九十九年成立臺灣黑熊保育協會,為臺灣第一位實地觀察黑熊生態的研究者,人稱黑熊媽媽。她的作品多記錄野外研究黑熊的細節,筆調樸實自然,情感豐沛,不時流露對黑熊的關心及複雜的心境轉折;在客觀的科學觀察中,蘊含對原住民文化及物我生命的深刻體認,其著作曾獲新聞局金鼎獎推薦優良圖書、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等。
上圖:臺灣黑熊(示意圖)
尋熊記
時間—1998.10.23-1998.10.27
地點—大分
伙伴—林淵源、柯明安、黃中乃
有熊!
十月二十五日上午九點三十分,我一如以往小心翼翼地接近十四號陷阱,發現陷阱上架起的木頭全都倒了,先是愣了一會兒,直到再往前走幾步,方看到芒草旁的一團黑影—熊!我慢慢地退回到在路徑上等我的小黃身旁,低聲說:「有熊。」他看來有點不相信。我叮嚀他要小心,再躡手躡腳回到原處偷窺那團黑影。
想不到,牠(也可能不是同一隻)又回來同一個陷阱了,而且真的被我們捉到了。我們悄悄地接近離牠約十公尺的樹叢後,牠似乎沒注意到我們的存在,正專心地啃咬套在右腳上的套索。我估算牠的重量大約一百到一百五十公斤,以做為注射麻醉劑量的參考。
我不敢在現場多停留,一心只想離開該地。結果這一緊張,竟然找不到下山的路徑。連跑帶跳奔下營地的一路上,我簡直是用衝的,小黃幾乎跟不上;原本費時一、二個小時,這回花不到三十分鐘。
不是興奮,而是緊張,我不斷想著該如何處理這隻熊,以及如何召集正在另一路徑上的兩位大哥。因為天雨,大哥建議不要帶對講機,免得淋溼當機,所以沿途我和小黃使盡吃奶的力氣,大聲朝著山谷呼喊:「吼……」可能因為他們在山谷的另一側(往米亞桑的路上),或因溪水聲太大,我沒聽到任何回應。
回到營地,大哥們尚未回來。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一整套麻醉器材都搬出來,找釘籠子要用的鐵釘、鐵絲、鐵鎚等工具,拿了四罐八寶粥和巧克力當中餐。我寫了兩張「有熊,請直接趕到十四號陷阱,工具我們都帶了」的字條,裝在封口袋內,冒雨趕至他們回營地會走的路上,用石頭把字條壓在路中間。我再跑回營地,小黃已經把器材打包成兩大包,我又在廚房桌上留了一張字條。
我和小黃背起沉重的麻醉裝備往坡上爬,走不到五十公尺,就聽到大哥們邊跑邊吼的聲音。我倆折回營地,告訴大哥概況,見他緊張嚴肅的神情,讓我想像自己此時的表情可能更凝重。他在營地附近草地上剪了一些特粗的鐵絲,又準備了一把鋸子,柯大哥則在匆忙中吞下一碗早上大哥煮的粥。大家都到齊了,我再次叮嚀麻醉的注意事項及工作分配。十一點二十分,我們趕上山頭,準備捕捉繫放臺灣第一隻野外黑熊。
十二點三十分我們抵陷阱處。我獨自前去視察麻醉現場及熊的狀況,牠倒立地趴在一棵小樹幹上,奮力啃咬套索。細雨中,我為牠拍了一張照片後,退回和小隊討論如何靠近熊的麻醉布局,然後發給每人兩枝裝好麻醉藥的針筒和一枝吹管;小黃則待命。
準備就緒後,我們三人分別從不同方向接近熊。當三人同時出現在牠面前時,牠開始緊張而不安地繞著綁住鋼索的青剛櫟樹跑來跑去,又爬到樹上去。我被牠的激烈反應嚇著,這著實和我麻醉野外美洲黑熊的安靜場面不同;我想應該儘快完成麻醉,以減低對牠的刺激。我做手勢示意兩位大哥再向熊靠近一點,但是他們一動也不動。我暗覺不妙,畢竟沒有人曾有和一隻生龍活虎的大黑熊、五公尺不到的正面對峙的經驗。
於是,我將身子壓更低、更靠近牠。牠突然朝我衝過來,大吼一聲,嚇得我向後踉蹌幾步;我從未預期會有如此激動的場面。我手持一枝在美國麻醉時使用的戳管,針筒插在兩公尺長的戳管末梢。第一針在好不容易瞄準牠的左臀之後,一針戳入,針筒卻立刻掉在地上。我趕緊在戳管套上第二枝針筒,把握牠離我最近的當頭,將第二針戳入了牠的右邊臀部,牠立即回頭朝我大吼一聲;我瞬間和牠正面相望,相隔二公尺,一雙如嬰兒般純真無辜的黝黑、圓滾滾眼珠子瞪著我。怎奈針筒又掉到地上!針筒裡頭還有一半的麻醉藥,針頭也歪了,可能是牠在針打入體內的瞬間移動身體,或者因為下雨毛溼,針頭滑了。我估計如果真有打進麻醉劑的話,頂多只有三毫升的劑量,根本不夠麻倒一隻少說一百公斤的動物。
在挨了我另一針後,牠跑到大哥所在的那一頭。大哥兩手穩穩地將吹管緩緩舉起,猛然一吹,大喊:「射到!」熊立即衝向大哥,他轉身拔腿往後跑,熊很快地將針筒甩掉。我的戳管看來派不上用場,於是叫大哥立刻裝上第二根麻醉針待命。熊立即爬到青剛櫟樹上,我們不敢太靠近,擔心牠會隨時衝下樹來;在我的示意下,大哥再射出一針。這一劑看來安全著陸,我隨即要大家撤離現場,好讓熊安靜下來,等待麻醉藥發揮效力。
從就位到打入麻醉藥,其實只花了十分鐘,卻感覺時空靜止在那人熊對峙的雨中。我們全身溼透,退回到剛搭起的一張小雨布下。我再次確認打入熊的麻醉劑量:大哥打了兩劑,柯大哥沒有逮到好機會,我的不是掉了便是沒完全打入。這一番搏鬥和混亂之後,現場散落了五、六根針筒。針筒不是吹偏了,沒打中動物;便是打到動物,但麻醉藥還沒打入體內,針筒就被熊甩掉了,有些針筒的劑量都還未噴出。看來麻醉方面最基本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吹箭技術仍有待加強,但也許是因為下雨的關係。
等待熊完全麻醉之時,我再將藥填裝入三枝麻醉針筒。萬一熊沒倒的話,一切得再來一次。三分鐘之後,我靠近觀察牠,牠安靜地趴在樹上望著我,並在我補射了一劑後,爬下樹來。再五分鐘後,牠趴倒在地上。我小心接近,用戳管觸動牠最敏感的耳朵和鼻子,牠都沒有反應。「牠倒了!」我們把工作帳移搭到熊昏倒的地方,此時我的腦中只想到「Timing、Timing」。時間是麻醉的關鍵之一,如果處理時間拖太久,動物會在處理完成前醒過來,對研究者造成危險;如果追加劑量,則得小心避免過度使用麻醉藥,以免對動物造成危險。「動作要快喔!牠會醒得很快。」我提醒大家用最快的速度拔營,把所有裝備移到熊身旁。
我們七手八腳地把熊搬上地布,將木頭穿過鉤住束緊繩索的吊秤,大哥們各扛起一端。牠只有六十五公斤,比估計的要輕。於是我開始擔心麻醉劑量過度的可能,雖然我所使用的劑量是遠在容許的範圍之內,而且這種藥的好處是沒有特別的副作用,已被普遍使用於麻醉黑熊上。我把肛溫計插入尾巴下方的肛門口,監測牠的體溫:三六.六度,計數牠的呼吸速率:每分鐘十二次,這是麻醉過程中我可以監測牠體能狀況的參考。
上圖:臺灣黑熊(示意圖)
牠叫Dilmu
捕捉黑熊最重要的目的莫過於為熊掛上無線電追蹤頸圈。哪知為了掛上這頸圈,便花了我們近一個小時。熊的頭圍和頸圍大小差異不大,頸圈若設太鬆,動物一扒便脫落了;若繫太緊,動物會不舒服。頸圈內有一個全球定位儀(GPS),可以接收人造衛星的訊號,而估算出動物的所在位置。這也是我和指導教授Dave在評估現今市面上各種無線電追蹤技術的可行性之後,所做的選擇。
在臺灣山區,若利用傳統的無線電追蹤發報器(VHF,超高頻),地面追蹤動物的困難度高且效率低。儘管,陡峭的地形和茂密的植被有時也是人造衛星無線電追蹤的瓶頸,但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下,我們都對於這個是臺灣陸地上利用人造衛星追蹤動物的第一個嘗試寄予厚望,也許這將成為日後研究臺灣山區大型動物的利器。
如今,得在還來不及將人造衛星追蹤頸圈進行野外實際功效的測試之前,就將頸圈掛在熊身上。這一份不確定性,只有在下一次於頸圈脫落或再度捉到該動物時,取回頸圈,讀取下載的人造衛星定位資料,方能知道答案。當然,是否能夠再捉到同一隻個體,誰也沒把握,這又是另一個不確定性。但是,由於頸圈本身同時內附一傳統式的發報器,所以我們依然能夠同時進行地面追蹤動物。萬一上面所談到的兩個不確定因素都發生了,起碼還有地面追蹤的資料。
上圖:臺灣黑熊(示意圖)
接下來,小黃協助我處理及測量黑熊,大哥們便去準備釘「熊籠」需要的木頭。由於野外臺灣黑熊的基本資料付之闕如,所以任何資料都是第一手的,都是幫助我們揭開黑熊神祕面紗的珍寶,我當然也不放棄這樣為牠詳細檢查的機會。
用毛巾將溼答答的毛髮擦乾之後,我在牠的背部植入晶片,在耳朵打上兩個色彩鮮明的塑膠耳標,做為日後辨識個體的依據。
這是一隻雌性成體,除了胸前黃褐色的V形斑之外,全身的毛色烏黑,並雜有零星的白毛,頸部的毛特別濃密而長(十公分以上)。牠的第二、三對乳頭及乳暈色黑,較第一對腫大,顯示曾有生殖的紀錄。牠的牙齒泛黃,四顆最代表食肉類動物的大犬齒皆已斷裂,齒冠嚴重磨損,呈鈍圓形,看來應該頗有年紀了。利用牙齒齒堊層年齡判斷技術(猶如利用年輪判斷樹齡一般)得知,牠已約十二至十四歲(上限十八歲),是我們所有捕獲紀錄中最年長的個體。
在紀錄紙上,我們寫下了臺灣第一筆野外黑熊的資料:
性別:雌
體重:六十五公斤
年齡:成體,乳頭色黑(有生殖紀錄),無乳汁分泌
體全長:一百四十九公分
頭長:三○.五公分
胸圍:七十公分
前腳掌長:一五.三公分
後腳掌長:一八.五公分
上圖:臺灣黑熊(示意圖)
讓我震驚的是,牠的左前腳沒有任何腳趾,腳掌整個不見了,只剩下被截肢後的癒合痕跡。牠的右後腳的第五趾,特別短小,腳爪也不見了。大哥隨即脫口而出,這隻熊曾被獵人的陷阱捉過,而且可能不止一次。
我在美國進行黑熊捕捉繫放時,從未見過動物斷肢或斷趾的情形。我問曾捉過五、六百頭以上美洲黑熊的指導教授,他也搖頭。
這與原住民獵人的說詞相符,被吊索或鐵夾陷阱捉到的熊,有時會拖著夾住腳的陷阱逃掉,時間一久,血液循環不良的末端便會壞死。我也曾聽說,黑熊有時會咬斷被陷阱套住的趾頭,藉以逃脫。這觀察更支持我頻繁巡視陷阱的立場了。也許是因為牠以前經歷過劫後餘生的經驗,所以當我第一眼發現牠時,牠正用力啃咬套在腳上的吊索。我為牠多舛的命運深感抱歉,如今卻是因我之故,再度落網;不同的是,我保證讓牠平安回家。
傍晚五點,大部分形質測量已完成,我為牠注射一劑能量補充劑(ATP)及維他命B群,希望多少能補充牠的元氣。在沒把握是否能夠抽到血,加上擔心時間不夠之下,我放棄對牠進行採血,只檢查和收集牠的體外寄生蟲。後來發現牠的體溫稍微降低(三五.八度),我擔憂可能是麻醉過久的影響,於是要求伙伴們加速裝釘籠子,我們方可放熊入籠,也才可打麻醉拮抗劑(Yohimbine)讓牠甦醒過來。希望活動可以促進牠的體溫回升。
五點四十分,天色已黑,我們終於把熊移入寬約一公尺多的木籠內。替牠打入一劑麻醉拮抗劑後,大哥們把剩下的木頭用鐵絲綁住(因為鐵釘用光了),圍住籠子缺口。十幾分鐘之後,熊慢慢醒來,但是反應仍慢吞吞的,我們發出聲響刺激牠,試圖讓牠活絡起來。二十分鐘後,我見牠應該不會再睡去,在離開前放了白米飯和臘肉在籠子裡。伙伴們也早已收拾好裝備,在雨布下等我。在頭燈的餘光下,我看到他們微微的顫抖著,大家又溼又冷又餓又累!背上來的八寶粥仍原封不動地在背包裡。
回到營地,已近七點半了。吃飯時,我們開始為這位新伙伴取名字,大哥以黑熊俗稱「狗熊」,要取狗的名字,他建議「Dilmu」(呆姆),這是卓清村一位老獵人的母獵狗名字,十分厲害,善追獵物。我決定為所有熊伙伴都取布農族的名字,讓原住民隊員有另類的參與感。
入眠前,我祈禱、感謝神賜給我們一隻熊。
【文章出處】
《尋熊記》
〈尋熊記〉
作者:黃美秀
上圖:臺灣黑熊(示意圖)
章句註釋
時間—1998.10.23-1998.10.27
地點—大分
伙伴—林淵源、柯明安、黃中乃
有熊!
十月二十五日上午九點三十分,我一如以往小心翼翼地接近十四號陷阱,發現陷阱上架起的木頭全都倒了,先是愣(音ㄌㄥˋ,失神、發呆)了一會兒,直到再往前走幾步,方看到芒草旁的一團黑影—熊!我慢慢地退回到在路徑上等我的小黃身旁,低聲說:「有熊。」他看來有點不相信。我叮嚀他要小心,再躡手躡腳(放輕手腳走路,行動小心翼翼的樣子。躡,音ㄋㄧㄝˋ)回到原處偷窺那團黑影。
想不到,牠(也可能不是同一隻(在這次捕獲之前,已有黑熊踏入過此陷阱,只是未被捉住))又回來同一個陷阱了,而且真的被我們捉到了。我們悄悄地接近離牠約十公尺的樹叢後,牠似乎沒注意到我們的存在,正專心地啃咬套在右腳上的套索。我估算牠的重量大約一百到一百五十公斤,以做為注射麻醉劑量的參考。
我不敢在現場多停留,一心只想離開該地。結果這一緊張,竟然找不到下山的路徑。連跑帶跳奔下營地的一路上,我簡直是用衝的,小黃幾乎跟不上;原本費時一、二個小時,這回花不到三十分鐘。
不是興奮,而是緊張,我不斷想著該如何處理這隻熊,以及如何召集正在另一路徑上的兩位大哥(指林淵源與柯明安)。因為天雨,大哥建議不要帶對講機,免得淋溼當機,所以沿途我和小黃使盡吃奶的力氣,大聲朝著山谷呼喊:「吼……」可能因為他們在山谷的另一側(往米亞桑(位於花蓮縣卓溪鄉,為八通關古道上設置的駐在所之一)的路上),或因溪水聲太大,我沒聽到任何回應。
上圖:臺灣黑熊.腳掌(示意圖)
回到營地,大哥們尚未回來。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一整套麻醉器材都搬出來,找釘籠子要用的鐵釘、鐵絲、鐵鎚等工具,拿了四罐八寶粥和巧克力當中餐。我寫了兩張「有熊,請直接趕到十四號陷阱,工具我們都帶了」的字條,裝在封口袋內,冒雨趕至他們回營地會走的路上,用石頭把字條壓在路中間。我再跑回營地,小黃已經把器材打包成兩大包,我又在廚房桌上留了一張字條。
我和小黃背起沉重的麻醉裝備往坡上爬,走不到五十公尺,就聽到大哥們邊跑邊吼的聲音。我倆折回營地,告訴大哥概況,見他緊張嚴肅的神情,讓我想像自己此時的表情可能更凝重。他在營地附近草地上剪了一些特粗的鐵絲,又準備了一把鋸子,柯大哥則在匆忙中吞下一碗早上大哥煮的粥。大家都到齊了,我再次叮嚀麻醉的注意事項及工作分配。十一點二十分,我們趕上山頭,準備捕捉繫放(做鳥類等野生動物研究時常用的方法。研究者以不傷害鳥類的方式將其捕獲並進行基本測量後,裝上金屬腳環、頸環等標記,再歸放野外,以蒐集其遷徙、分布等資訊。本文將此種方法運用於臺灣黑熊研究上,欲透過捕捉繫放的方式,追蹤野生臺灣黑熊的生活狀況)臺灣第一隻野外黑熊。
十二點三十分我們抵陷阱處。我獨自前去視察麻醉現場及熊的狀況,牠倒立地趴在一棵小樹幹上,奮力啃咬套索。細雨中,我為牠拍了一張照片後,退回和小隊討論如何靠近熊的麻醉布局,然後發給每人兩枝裝好麻醉藥的針筒和一枝吹管;小黃則待命。
上圖:臺灣黑熊.腳掌(示意圖)
準備就緒後,我們三人分別從不同方向接近熊。當三人同時出現在牠面前時,牠開始緊張而不安地繞著綁住鋼索的青剛櫟(音ㄌㄧˋ)樹(常綠中型喬木,高可達十五至二十公尺,果實富含蛋白質、澱粉等營養,極受松鼠等齧齒類動物喜愛,是臺灣黑熊的秋冬季主食之一)跑來跑去,又爬到樹上去。我被牠的激烈反應嚇著,這著實和我麻醉野外美洲黑熊的安靜場面不同;我想應該儘快完成麻醉,以減低對牠的刺激。我做手勢示意兩位大哥再向熊靠近一點,但是他們一動也不動。我暗覺不妙,畢竟沒有人曾有和一隻生龍活虎的大黑熊、五公尺不到的正面對峙(相互僵持不下。峙,音ㄓˋ,對立)的經驗。
於是,我將身子壓更低、更靠近牠。牠突然朝我衝過來,大吼一聲,嚇得我向後踉蹌(音ㄌㄧㄤˋ ㄑㄧㄤˋ,走路歪斜不穩)幾步;我從未預期會有如此激動的場面。我手持一枝在美國麻醉時使用的戳管,針筒插在兩公尺長的戳管末梢。第一針在好不容易瞄準牠的左臀之後,一針戳入,針筒卻立刻掉在地上。我趕緊在戳管套上第二枝針筒,把握牠離我最近的當頭(當口,即正值某個時機),將第二針戳入了牠的右邊臀部,牠立即回頭朝我大吼一聲;我瞬間和牠正面相望,相隔二公尺,一雙如嬰兒般純真無辜的黝黑(深黑。黝,音ㄧㄡˇ)、圓滾滾眼珠子瞪著我。怎奈針筒又掉到地上!針筒裡頭還有一半的麻醉藥,針頭也歪了,可能是牠在針打入體內的瞬間移動身體,或者因為下雨毛溼,針頭滑了。我估計如果真有打進麻醉劑的話,頂多只有三毫升的劑量,根本不夠麻倒一隻少說一百公斤的動物。
在挨了我另一針後,牠跑到大哥所在的那一頭。大哥兩手穩穩地將吹管緩緩舉起,猛然一吹,大喊:「射到!」熊立即衝向大哥,他轉身拔腿往後跑,熊很快地將針筒甩掉。我的戳管看來派不上用場,於是叫大哥立刻裝上第二根麻醉針待命。熊立即爬到青剛櫟樹上,我們不敢太靠近,擔心牠會隨時衝下樹來;在我的示意下,大哥再射出一針。這一劑看來安全著陸,我隨即要大家撤離現場,好讓熊安靜下來,等待麻醉藥發揮效力。
上圖:青剛櫟果實
從就位到打入麻醉藥,其實只花了十分鐘,卻感覺時空靜止在那人熊對峙的雨中。我們全身溼透,退回到剛搭起的一張小雨布下。我再次確認打入熊的麻醉劑量:大哥打了兩劑,柯大哥沒有逮到好機會,我的不是掉了便是沒完全打入。這一番搏鬥和混亂之後,現場散落了五、六根針筒。針筒不是吹偏了,沒打中動物;便是打到動物,但麻醉藥還沒打入體內,針筒就被熊甩掉了,有些針筒的劑量都還未噴出。看來麻醉方面最基本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吹箭技術仍有待加強,但也許是因為下雨的關係。
等待熊完全麻醉之時,我再將藥填裝入三枝麻醉針筒。萬一熊沒倒的話,一切得再來一次。三分鐘之後,我靠近觀察牠,牠安靜地趴在樹上望著我,並在我補射了一劑後,爬下樹來。再五分鐘後,牠趴倒在地上。我小心接近,用戳管觸動牠最敏感的耳朵和鼻子,牠都沒有反應。「牠倒了!」我們把工作帳移搭到熊昏倒的地方,此時我的腦中只想到「Timing、Timing」。時間是麻醉的關鍵之一,如果處理時間拖太久,動物會在處理完成前醒過來,對研究者造成危險;如果追加劑量,則得小心避免過度使用麻醉藥,以免對動物造成危險。「動作要快喔!牠會醒得很快。」我提醒大家用最快的速度拔營(軍隊或露營團體遷離原駐地),把所有裝備移到熊身旁。
我們七手八腳地把熊搬上地布,將木頭穿過鉤住束緊繩索的吊秤,大哥們各扛起一端。牠只有六十五公斤,比估計的要輕。於是我開始擔心麻醉劑量過度的可能,雖然我所使用的劑量是遠在容許的範圍之內,而且這種藥的好處是沒有特別的副作用,已被普遍使用於麻醉黑熊上。我把肛溫計插入尾巴下方的肛門口,監測牠的體溫:三六.六度,計數牠的呼吸速率:每分鐘十二次,這是麻醉過程中我可以監測牠體能狀況的參考。
上圖:臺灣黑熊母子(示意圖)
牠叫Dilmu
捕捉黑熊最重要的目的莫過於為熊掛上無線電追蹤頸圈。哪知為了掛上這頸圈,便花了我們近一個小時。熊的頭圍和頸圍大小差異不大,頸圈若設太鬆,動物一扒便脫落了;若繫太緊,動物會不舒服。頸圈內有一個全球定位儀(即全球衛星定位系統(Global Positioning System),為藉由衛星信號以確定地表位置的系統)(GPS),可以接收人造衛星的訊號,而估算出動物的所在位置。這也是我和指導教授Dave(大衛.賈塞利斯(Dr. Dave Garshelis),國際知名的熊類專家,現任世界自然保育聯盟(IUCN)熊類專家群組主席,為作者博士班的指導教授)在評估現今市面上各種無線電追蹤技術的可行性之後,所做的選擇。
19無線電追蹤發報器(VHF,超高頻)
在臺灣山區,若利用傳統的無線電追蹤發報器(一種追蹤工具,以頻率30 MHz到3000 MHz的無線電波發送信號。追蹤人員在動物身上掛發報器,持接收器和天線或以其他遙測方式接收電波訊號,並追蹤訊號來源,以收集動物的位置和活動狀態等資訊)(VHF,超高頻),地面追蹤動物的困難度高且效率低。儘管,陡峭的地形和茂密的植被(指植物覆蓋地表的情形。被,音ㄅㄟˋ)有時也是人造衛星無線電追蹤的瓶頸,但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下,我們都對於這個是臺灣陸地上利用人造衛星追蹤動物的第一個嘗試寄予厚望,也許這將成為日後研究臺灣山區大型動物的利器。
如今,得在還來不及將人造衛星追蹤頸圈進行野外實際功效的測試之前,就將頸圈掛在熊身上。這一份不確定性,只有在下一次於頸圈脫落或再度捉到該動物時,取回頸圈,讀取下載的人造衛星定位資料,方能知道答案。當然,是否能夠再捉到同一隻個體,誰也沒把握,這又是另一個不確定性。但是,由於頸圈本身同時內附一傳統式的發報器,所以我們依然能夠同時進行地面追蹤動物。萬一上面所談到的兩個不確定因素都發生了,起碼還有地面追蹤的資料。
上圖:臺灣黑熊幼熊(示意圖)
接下來,小黃協助我處理及測量黑熊,大哥們便去準備釘「熊籠」需要的木頭。由於野外臺灣黑熊的基本資料付之闕如(某些應有的卻仍缺乏。闕,音ㄑㄩㄝ,短少),所以任何資料都是第一手的,都是幫助我們揭開黑熊神祕面紗的珍寶,我當然也不放棄這樣為牠詳細檢查的機會。
用毛巾將溼答答的毛髮擦乾之後,我在牠的背部植入晶片,在耳朵打上兩個色彩鮮明的塑膠耳標,做為日後辨識個體的依據。
這是一隻雌性成體,除了胸前黃褐色的V形斑之外,全身的毛色烏黑,並雜有零星的白毛,頸部的毛特別濃密而長(十公分以上)。牠的第二、三對乳頭及乳暈色黑,較第一對腫大,顯示曾有生殖的紀錄。牠的牙齒泛黃,四顆最代表食肉類動物的大犬齒皆已斷裂,齒冠嚴重磨損,呈鈍圓形,看來應該頗有年紀了。利用牙齒齒堊層(齒堊層,位於牙根外圍的一層組織,因具有不斷新生的特性,會形成一層層如年輪的構造,可作為推估年齡的依據。堊,音ㄜˋ)年齡判斷技術(猶如利用年輪判斷樹齡一般)得知,牠已約十二至十四歲(上限十八歲),是我們所有捕獲紀錄中最年長的個體。
在紀錄紙上,我們寫下了臺灣第一筆野外黑熊的資料:
性別:雌
體重:六十五公斤
年齡:成體,乳頭色黑(有生殖紀錄),無乳汁分泌
體全長:一百四十九公分
頭長:三○.五公分
胸圍:七十公分
前腳掌長:一五.三公分
後腳掌長:一八.五公分
上圖:臺灣黑熊幼熊(示意圖)
讓我震驚的是,牠的左前腳沒有任何腳趾,腳掌整個不見了,只剩下被截肢後的癒合痕跡。牠的右後腳的第五趾,特別短小,腳爪也不見了。大哥隨即脫口而出,這隻熊曾被獵人的陷阱捉過,而且可能不止一次。
我在美國進行黑熊捕捉繫放時,從未見過動物斷肢或斷趾的情形。我問曾捉過五、六百頭以上美洲黑熊的指導教授,他也搖頭。
這與原住民獵人的說詞相符,被吊索或鐵夾陷阱捉到的熊,有時會拖著夾住腳的陷阱逃掉,時間一久,血液循環不良的末端便會壞死。我也曾聽說,黑熊有時會咬斷被陷阱套住的趾頭,藉以逃脫。這觀察更支持我頻繁巡視陷阱的立場了。也許是因為牠以前經歷過劫後餘生(歷經災難而得以保存性命。劫,音ㄐㄧㄝˊ,災禍)的經驗,所以當我第一眼發現牠時,牠正用力啃咬套在腳上的吊索。我為牠多舛(音ㄔㄨㄢˇ,困厄、不順利)的命運深感抱歉,如今卻是因我之故,再度落網;不同的是,我保證讓牠平安回家。
上圖:臺灣黑熊(示意圖)
傍晚五點,大部分形質測量已完成,我為牠注射一劑能量補充劑(ATP)及維他命B群,希望多少能補充牠的元氣。在沒把握是否能夠抽到血,加上擔心時間不夠之下,我放棄對牠進行採血,只檢查和收集牠的體外寄生蟲。後來發現牠的體溫稍微降低(三五.八度),我擔憂可能是麻醉過久的影響,於是要求伙伴們加速裝釘籠子,我們方可放熊入籠,也才可打麻醉拮抗劑(拮抗,一種物質或過程被另一種物質或過程所阻抑的現象。此處使用麻醉拮抗劑的用意是減弱麻醉效用,使黑熊甦醒。拮,音ㄐㄧㄝˊ)(Yohimbine)讓牠甦醒過來。希望活動可以促進牠的體溫回升。
五點四十分,天色已黑,我們終於把熊移入寬約一公尺多的木籠內。替牠打入一劑麻醉拮抗劑後,大哥們把剩下的木頭用鐵絲綁住(因為鐵釘用光了),圍住籠子缺口。十幾分鐘之後,熊慢慢醒來,但是反應仍慢吞吞的,我們發出聲響刺激牠,試圖讓牠活絡(疏通血脈、筋骨。此指熊恢復感官靈敏,得以靈活動作。絡,音ㄌㄨㄛˋ)起來。二十分鐘後,我見牠應該不會再睡去,在離開前放了白米飯和臘肉在籠子裡。伙伴們也早已收拾好裝備,在雨布下等我。在頭燈的餘光下,我看到他們微微的顫抖著,大家又溼又冷又餓又累!背上來的八寶粥仍原封不動地在背包裡。
上圖:斷掌戴上義肢的臺灣黑熊(示意圖)
回到營地,已近七點半了。吃飯時,我們開始為這位新伙伴取名字,大哥以黑熊俗稱「狗熊(黑熊的別名,因黑熊嘴部的形狀與狗相似而得名)」,要取狗的名字,他建議「Dilmu」(呆姆),這是卓清村一位老獵人的母獵狗名字,十分厲害,善追獵物。我決定為所有熊伙伴都取布農族的名字,讓原住民隊員有另類的參與感。
入眠前,我祈禱、感謝神賜給我們一隻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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