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楊牧先生:抒情時代裡最後一位偉大的詩人
「使用詩的創作去追求美麗壯嚴的人格,或和諧平安的世界,在我覺得,是可行的。」
(節錄於《北斗行》後記,楊牧,1977)
本來,我也想要引用一段楊牧先生的詩,作為文章的開頭。但,我決定邀請各位,包括我自己,用最簡明的方式,記得他曾清晰說過的話。楊牧先生對文學的相信,根據於高濃度的人文主義,這份相信,並不是那麼艱澀。
每一個階段裡,你的楊牧
楊牧先生是最難以成為的作家典範。首先,很難找到在兩種以上之文類都成為經典的作家;再者,也只有極少作者,能將中西美學脈絡,完整且完美化成自身風格。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是他的信仰,他對美的相信,對詩的信仰,對文學的信仰,從最早期到最近期,始終沒有改變。他仍然尖銳地提問,保有純真的方式,用最博學的可能,運算出屬於自己、屬於時代的文字抒情。
有些讀者下意識覺得他的文學「困難」且「具有門檻」,尤其後期詩作,語韻與形式上都不是如此「易食」。不過,喜歡楊牧的讀者們具有一種特殊權柄:你可以在任何一個階段裡,找尋到你所喜愛的楊牧,其作品之多元廣泛,不怕你讀,只怕你沒時間讀⋯⋯於是你和這些作品脈絡一起成長,這個脈絡不必然要是線性的。作品會等著你,只要你相信文學,只要你相信一位,如楊牧這樣的作者。
他也是一位真正理解「詩」與「歌」之間有什麼秘密關聯的作家。有時候,他以詩韻歌,有時寫成散文,有時候用歌的角度去看詩。在楊牧先生的世界裡,少有事情只有單一面向。
即使他最為人所知的主題,「花蓮」,也充滿許多面向。
上圖:花蓮壽豐志學清晨遠眺中央山脈奇萊山
楊牧,花蓮,還有我
楊牧先生離世那天傍晚,花蓮下起一場雨,雨滴細微綿密,在逐漸變色的夜空裡,如透明流星,滴落在身上,卻不至於惱人,亦不需要急忙閃避⋯⋯我真實深信,這樣一場恰如其分的雨,是故鄉對於楊牧先生的致意。楊牧先生,是永遠的花蓮之子,不只作為地緣上的情份,也從無數作品裡,將故鄉一次又一次地翻轉、呈現,若不識楊牧筆下的花蓮,花蓮培養出的作家們,便沒有了文學的根本。
夜雨尚未真正洶湧,那一刻,我的心情因為人剛好待在花蓮,感到無比複雜。在這樣遺憾的時刻裡,幸好我待在花蓮,情感得以完全連結,同時,又極為惋惜,如果不在花蓮,是否不會這麼的傷感?
作為花蓮出生的孩子,試圖與文學建立起關係的過程裡,有那麼兩次,我與楊牧先生無比靠近。雖然,那兩次,我其實沒有真正的見到楊牧先生,但在作品裡,見過他千百回。
高一入學,校刊社要做「花蓮高中作家特輯」,選了九名校友作家作為企劃,我主動要求負責楊牧先生的部分,當時對於詩的好奇,正要開啟,最喜愛的一本書,是楊牧先生所翻譯的《葉慈詩選》。學校特地讓我們能夠訂購圖書館裡欠缺的項目,當我拿到盡可能完整的書籍時,突然眼前一黑,被自己的不自量力給打暈:即使只讀皮毛,這些作品怎麼可能在一學期裡讀完呢?
上圖:花蓮北方清水大山,山下即蘇花公路及太平洋
努力成為夠格的「學弟」
從一開始接手這個企劃,從來就沒有把它想成只是「校刊」規模的事情。我真真切切地花了課內課外的時間,一本一本的嗑這些作品。大概就在千禧年附近,《疑神》第五版發行的夏天。閱讀楊牧的過程,有意無意,替我打了一個無比堅固的基底:抒情。漸漸的,我才發現,很多關於抒情的真實理解,是從楊牧的文字與結構開始的。
高中的我,所試著理解的楊牧,當然是冰山一角,但從那些理解中,我除了敬意,也產生了情感連結。要過了好些年,在試圖書寫時間與生命時,帶我到純粹美感的文學影響,竟不是我所以為的那些西洋現代主義文學,而是開始回顧到讀楊牧的日子。其中的抒情,面向之廣大,視野之遼闊,在文字裡卻又能夠如此精練,充滿音樂性⋯⋯
彼時的我,初出茅廬,自詡為「深受存在主義影響」的作者,當然曾經囫圇吞棗,把西方近代思潮與美學當成尚方寶劍。讀了楊牧作品,發現一種真正難以企及的高度:兼併中西的能力。他翻譯,飽讀西洋神學、史學與詩,並且將它們適切的,轉化成為中文的語境,安置在散文與詩的創作之中。文學世界裡,無論理解、詮釋或轉譯,少有人能望其項背。這件事情教會我思考,再怎麼西化,終究是要使用中文書寫,文字的傳達與洗鍊,才是一切。
高中一役,是我脫離體制前,最感謝學校的事。楊牧先生曾寫過的太平洋與青年歲月,雖多辦(半)人事已非(如花蓮港的「白燈塔」),但我確實也看著同一片海成長,如果連看個海都能與有榮焉,作為一個小小的仰慕者,也非常滿足了。我從來不敢想像有膽識在楊牧先生面前說「我是您高中學弟」。沒想到,後來因有機會在「洪範書店」出書,能再一次有機會,當楊牧先生的「學弟」⋯⋯
上圖:花蓮慶豐遠眺奇萊山雪景
溫柔堅定的十年再會
最後一回遇到楊牧先生,是在花蓮「太平洋詩歌節」;另一次,是某個小小的座談,已忘了確切因緣際會,而我居然舉手發問⋯⋯
那一次的發問,連結到了「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的緣分。跟許多人一樣,透過紀錄片,我第一次看見這麼私密而親近的楊牧先生。後來有幸接到邀請,問是否能夠替電影發行的DVD寫「作家小傳」時,我踟躕很久,非常不安:知道自己想要做這件事,但我能做得好嗎?這可不是編另一本校刊,這將會永久流傳在所有喜愛楊牧的讀者手上⋯⋯
甚至包括楊牧先生本人啊!
文章完成於2010年,離我高中「狂讀」楊牧作品,距離正好十年。十年後的我,有點狼狽地發現,其實我並沒有比十年前的自己理解更多楊牧。又或者,換個方式說吧,我終於開始理解到當年因文字歷練尚無法體會的楊牧作品,而他們遠比我所想像的更深邃,更多樣,更隱晦也更純真。為了完成這一篇「作家小傳」,我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都在胃潰瘍,一度想要放棄,多次覺得自己根本不配寫字(相信我,誰來寫楊牧這樣等級的作家,都不會好到哪裡去)。然後,我想到了那僅此一回,向楊牧老師提問的記憶。
楊牧先生的堅定與溫柔,同時使我難忘。他並不用很艱澀的詞彙回答我,卻說了很深刻的理解,並且給我很直接的文學建議。就像他的作品裡,即使再怎麼樣博大精深,也總是有著抒情的慰藉與理解。
上圖:花蓮七星潭海濱
抒情時代裡最後一位偉大的詩人
時至今日,當我們談論抒情,我們談論的是什麼呢?
如果問我,楊牧先生成就了什麼樣的價值,我認為就是抒情。
而且,是作為一股強大力量的抒情。
抒情從來不必服務某一種情懷,而應該直接成為一種力量。無論在哪一個階段,楊牧先生都堅定的使用這股力量,如煉金師,一再地提煉與打磨,直到這一份「楊牧的抒情」,成為華語文學世界裡面最堅韌的一道牆。
因為有這樣一堵牆,現代詩與散文,甚至戲劇與翻譯,都能從古今中外的養分裡,得到慰藉與保護,得到倚靠,得以仰望所有「時光命題」,所有「完整的寓言」,所有的「星圖」⋯⋯那堵堅固的牆,讓我們可以永遠重回奇萊山腳,再見一眼傳說雲煙;可以永遠在「一首詩的完成」之前,當一個最有福氣的學生;可以穿越時空,回到仍自稱「葉珊」的青年作家身邊,與他一起惆悵、一起質問、一起美麗。
楊牧先生是我們這個時代裡,最偉大的一位抒情詩人。我雖寧願相信,文學終將再有來者,能承襲精神,再創抒情的新格局。但同時,對我來說,楊牧先生的去世,等於結束了某一個特定的抒情年代。這麼說來,他絕對是抒情時代裡最後一位偉大的詩人。
願我們都有更多的耐心與決心,面對文學,不因為時空背景的改變而輕易抹煞信念,如果有幸能站在那壯闊的肩上,細數逾一個世紀創作留下的真善美,還有許多經典,永遠善意的等待著我們。謝謝你,楊牧先生。
【楊牧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出生於台灣花蓮,15歲就讀花蓮高中時即在《現代詩》、《創世紀》等刊物發表詩作,啟用筆名葉珊。1963年於東海大海外文系畢業,翌年赴美留學,先後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和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起改筆名為「楊牧」。曾任美國麻州大學、台灣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現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是台灣學府派的詩人和散文家,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兼擅翻譯和評論,2000年榮獲第四屆文學類國家文藝獎,並被譽為台灣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2020年3月13日以80歲之齡病逝於台北。
上圖:自太平洋仰望花蓮蘇花公路上方的清水大山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再會,楊牧先生:抒情時代裡最後一位偉大的詩人〉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2494
作者:陳玠安
【作者簡介】
陳玠安,1984年出生的花蓮人,寫音樂評論出身,出過散文集,最近一本是《不要輕易碰觸》。 2014年四月前,都在當音樂雜誌主編,現在的生活看似雲淡風輕,每到月底就開始為了房租緊張。
- Mar 16 Mon 2020 16:42
▲陳玠安:再會,楊牧先生----抒情時代裡最後一位偉大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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